宋言其的邻居从来不开门。她有时候怀疑那间房里根本没住人，可晚上又会亮起灯，让她想起来《城南旧事》里被偷的人家，“大白天也关着门，黑漆漆的从不见光”。
星期六老太太不愿意弄早饭，丢了钱让她上外面买。她回家的时候，邻居家的门突然敞开了，阳光照得屋子很通透。一个奶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头发花白，瘦骨嶙峋，但是衣服整洁干净，人也收拾得妥帖。
宋言其停下来，等奶奶睁眼睛的时候对她笑一笑。阳光晒得奶奶眼睛眯起来，嘴角上扬回应了她这个笑，声音沙哑地问：“今天不上课呀？”
“今天星期天，我们休息。”宋言其眸子弯得更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奶奶很熟悉，让人安心。
“你上几年级啦？”奶奶的眼睛全睁开了，右手握着一把蒲扇横在眼上。
“高一。”
“噢，和我孙子一样呢。”她又把蒲扇放下来，扑打了两下，眼睛重新眯起来，好像很享受阳光。
“我是很久没有晒这么好的太阳啦。”她淡淡一笑，宋言其一阵恍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可是到底在哪里？
“奶奶，吃药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宋言其如遭雷劈，脖子僵硬地转过去。
周祎手里端着一个分药盒，里面分装了每一餐应该吃的药，五颜六色，数量很多。
四目相对，宋言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个老太太。
就在家门口。
周祎是她二年级的时候成为她的邻居的。她六年级转走，满打满算，也只做过四年邻居。
那时候周祎和他奶奶、父母一起住，却很少见到他父母，奶奶倒是常常看见。
那是一个有些丰腴的老太太，健步如飞，去菜市场抢最新鲜最便宜的菜似乎是她人生最大乐趣之一。
宋言其狠命咬着自己的嘴唇。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眼前这个瘦骨嶙峋、有气无力晒着太阳的老太太和记忆里丰腴灵活、爱跳广场舞的奶奶联系起来。
周祎看见她，似乎早有预料似的，笑笑：“早。”
奶奶“咦”了一声：“你们认识呀？”
“奶奶，她是小言。”周祎接过话头，给她把药拿出来，又递过一杯水：“吃药吧。”
这么久不见，重逢第一面他又说不认识，这些天来交流也就只有军训服大小。此刻听他叫自己小时候常被叫的昵称，宋言其才有了一点点“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周祎”的实感，有些别扭地打招呼：“奶奶好。”
“小言？”奶奶眯着眼睛使劲儿看了一会儿，把蒲扇放下，颤颤巍巍站起来：“都长这么大啦？都比奶奶高这么多啦？”
宋言其拥上去握住她的手，眼圈就红了。小时候奶奶总是爱牵着她和周祎的手去逛菜市场，五点多把他们领到菜场里卖包子和饼的地方，一人一只包子一张饼，还有一盒阳光鲜奶。天还没全亮，他们窝在一起吃早饭，奶奶去买新鲜菜，笑嘻嘻地说给他们露一手。
现在她的手瘦得像一截枯木，也没有力气再去菜市场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情，有些语无伦次，开口总觉得带着惆怅。最后是到了测血压的时间，周祎把她搀回房间里休息，她才恋恋不舍地和宋言其说再见。
周祎看了宋言其一眼，嘴角弯起来，突然问：“这个周末过去就要分座位了，我们做同桌吧？”
她想起来那个高瘦个儿对他说的“这周末来他家吃饭”。虽然她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周祎在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奶奶生的病具体情况，不知道他的态度为什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然而她说：“好。”
喇叭花恶意地呼喊着叫她同意。宋言其干脆地同意了，喇叭花都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不和它作对。
**
军训献礼圆满结束，岳行给班上所有人买了棒棒糖，很有些感伤的意味。他在训练时提过想听同学们唱《当》，李蕴从家里提了个音箱来，组织同学们给要走的教官唱歌。
“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
当河水不再流，
当时间停住日月不分，
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
不能和你分手……”
陈一云唱着唱着就哭了出来，带着她那一片的女孩都开始哭。李蕴和翟子亮拿着手机录像，连张若萱都唱得很认真。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岳行会想听《当》，既不fashion，也不是学校里该唱的歌，分手分手的要被教导主任骂。但是既然他想听，就愿意给他唱。
岳行本来要准备上车了，硬是被翟子亮一干人拖回来听完了这一首歌。他第一次当教官，没什么经验，一米八的大个儿不断地鞠躬，反复说“谢谢”。
教官们集合起来坐车回去。宋言其看着那辆车，意识到它一旦驶出校园，那里面坐着的人，她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总见面的人越来越少。她想起这种场合好像应该流泪以示悲伤，就努力想着军训时岳行的行为，并一直告诉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眼睛很快被蛊下了泪。
翟子亮硬塞给岳行一个蝴蝶结，说送给他女朋友。陈一云一手搂着宋言其，另一只手不断擦着眼泪，朝着车大喊：“教官，千万不能忘了我们啊！”
看见她也哭了，她立即摸出一张纸递给她，自己的眼泪却用袖子擦，还安慰她不要难过，以后总有机会去看他，等大家都长大了……
安慰着安慰着，又把自己说哭了，陈一云流着泪狠狠地骂：“他妈的，为什么教官这么快就要走啊！”
“说什么呢？”秦正踩着她的标志性高跟鞋咚咚咚走进教室，敲了敲讲台：“收收心！你们都是高中生了，还不懂什么叫轻重缓急？读书才是你们最重要的任务！什么教官，等你们考上了985、211，你再去找他，那时候怎么都行！看看，就像这位同学一样，努力，什么都会有的！”
宋言其闻声望去，看见趴在桌上写数学的何倾。她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后背微微发颤。
“好了，再过一小时去吃饭，下午分座位，按中考成绩选，宋言其你把名单贴一下。”说完，秦正就又走了出去，边走还接着电话：“喂，开会啊，我就来……”
宋言其撑着脑袋发呆，眼眶里眼泪已经风干了。后座的陈一云还在擤鼻涕，前面的何倾似乎专心致志写着数学，翟子亮和李蕴反复观看自己拍摄的视频。
今天很混乱，她找了很久。
周祎没来。
发现周祎还是自己的邻居，她也没问什么叫“他原谅我了”，“周末去他家吃饭”代表什么。
她只是等着他来学校，像平时一样和同学们谈天说地，在分座位的时候装作淡定地等他坐到自己身边。
她知道这些天周祎在背后默默看着她。他本身就自带话题，一旦开口，很多同学都会为了探索他身上的神秘感去和他搭话，而他又是那么招人喜欢的一个人。
桌子里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可乐味泡泡糖、前几天回家路上突然被修好的路灯，她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可她就是不愿意去再主动和他搭话。甚至不知道算不算冷战。
她一直等待着换座位时他的到来，就像等待重逢的第一面。
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
周祎果然没来。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出现在学校。
秦正也没有给他留选择的权利，尽管他的成绩非常不错。
翟子亮乐呵呵搬了书坐到宋言其身边的时候，她脸色臭得像他欠了她八百万。
他吓了一大跳：“喂，老宋，你没事吧？你发烧了？”
宋言其死死盯着他的位置，等了一两秒，才扬起笑脸。
“你能帮我去外面摘朵喇叭花吗？”
宋言其很少对他这么笑，翟子亮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就跑出教室。
她耳边很快传来喇叭花惊恐的声音：“我又没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每次出问题的时候，你不都会嘲笑我吗？”宋言其默默看着喇叭花，在心里默念：“不想听你笑，所以先下手为强。”
“等等等等等等！你哪有出糗啊？就因为周祎他没和你做同桌？就因为他今天没来上课？你居然把这个事情也归结于自己的错误……天啊，难道写酸诗的人都这个德行？”
喇叭花疑惑地大叫。宋言其愣住了，揉搓花瓣的手停下来。
这些天的她好像只是在和周祎闹矛盾，如果他像以前一样抱着吉他在广场唱歌，她一定会去捧场，就算冷着脸；而周祎还在不在唱歌，是不是真的去打架，她统统不知道。
她把周祎当成她的路西法了。然而她前几天才知道，路西法是堕天使。
也有人说，路西法是撒旦。
无论是怎样的周祎，都不可能是她的路西法了。所以那个可有可无的询问，又算什么呢？
星期六老太太不愿意弄早饭，丢了钱让她上外面买。她回家的时候，邻居家的门突然敞开了，阳光照得屋子很通透。一个奶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头发花白，瘦骨嶙峋，但是衣服整洁干净，人也收拾得妥帖。
宋言其停下来，等奶奶睁眼睛的时候对她笑一笑。阳光晒得奶奶眼睛眯起来，嘴角上扬回应了她这个笑，声音沙哑地问：“今天不上课呀？”
“今天星期天，我们休息。”宋言其眸子弯得更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奶奶很熟悉，让人安心。
“你上几年级啦？”奶奶的眼睛全睁开了，右手握着一把蒲扇横在眼上。
“高一。”
“噢，和我孙子一样呢。”她又把蒲扇放下来，扑打了两下，眼睛重新眯起来，好像很享受阳光。
“我是很久没有晒这么好的太阳啦。”她淡淡一笑，宋言其一阵恍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可是到底在哪里？
“奶奶，吃药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宋言其如遭雷劈，脖子僵硬地转过去。
周祎手里端着一个分药盒，里面分装了每一餐应该吃的药，五颜六色，数量很多。
四目相对，宋言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个老太太。
就在家门口。
周祎是她二年级的时候成为她的邻居的。她六年级转走，满打满算，也只做过四年邻居。
那时候周祎和他奶奶、父母一起住，却很少见到他父母，奶奶倒是常常看见。
那是一个有些丰腴的老太太，健步如飞，去菜市场抢最新鲜最便宜的菜似乎是她人生最大乐趣之一。
宋言其狠命咬着自己的嘴唇。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眼前这个瘦骨嶙峋、有气无力晒着太阳的老太太和记忆里丰腴灵活、爱跳广场舞的奶奶联系起来。
周祎看见她，似乎早有预料似的，笑笑：“早。”
奶奶“咦”了一声：“你们认识呀？”
“奶奶，她是小言。”周祎接过话头，给她把药拿出来，又递过一杯水：“吃药吧。”
这么久不见，重逢第一面他又说不认识，这些天来交流也就只有军训服大小。此刻听他叫自己小时候常被叫的昵称，宋言其才有了一点点“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周祎”的实感，有些别扭地打招呼：“奶奶好。”
“小言？”奶奶眯着眼睛使劲儿看了一会儿，把蒲扇放下，颤颤巍巍站起来：“都长这么大啦？都比奶奶高这么多啦？”
宋言其拥上去握住她的手，眼圈就红了。小时候奶奶总是爱牵着她和周祎的手去逛菜市场，五点多把他们领到菜场里卖包子和饼的地方，一人一只包子一张饼，还有一盒阳光鲜奶。天还没全亮，他们窝在一起吃早饭，奶奶去买新鲜菜，笑嘻嘻地说给他们露一手。
现在她的手瘦得像一截枯木，也没有力气再去菜市场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情，有些语无伦次，开口总觉得带着惆怅。最后是到了测血压的时间，周祎把她搀回房间里休息，她才恋恋不舍地和宋言其说再见。
周祎看了宋言其一眼，嘴角弯起来，突然问：“这个周末过去就要分座位了，我们做同桌吧？”
她想起来那个高瘦个儿对他说的“这周末来他家吃饭”。虽然她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周祎在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奶奶生的病具体情况，不知道他的态度为什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然而她说：“好。”
喇叭花恶意地呼喊着叫她同意。宋言其干脆地同意了，喇叭花都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不和它作对。
**
军训献礼圆满结束，岳行给班上所有人买了棒棒糖，很有些感伤的意味。他在训练时提过想听同学们唱《当》，李蕴从家里提了个音箱来，组织同学们给要走的教官唱歌。
“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
当河水不再流，
当时间停住日月不分，
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
不能和你分手……”
陈一云唱着唱着就哭了出来，带着她那一片的女孩都开始哭。李蕴和翟子亮拿着手机录像，连张若萱都唱得很认真。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岳行会想听《当》，既不fashion，也不是学校里该唱的歌，分手分手的要被教导主任骂。但是既然他想听，就愿意给他唱。
岳行本来要准备上车了，硬是被翟子亮一干人拖回来听完了这一首歌。他第一次当教官，没什么经验，一米八的大个儿不断地鞠躬，反复说“谢谢”。
教官们集合起来坐车回去。宋言其看着那辆车，意识到它一旦驶出校园，那里面坐着的人，她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总见面的人越来越少。她想起这种场合好像应该流泪以示悲伤，就努力想着军训时岳行的行为，并一直告诉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眼睛很快被蛊下了泪。
翟子亮硬塞给岳行一个蝴蝶结，说送给他女朋友。陈一云一手搂着宋言其，另一只手不断擦着眼泪，朝着车大喊：“教官，千万不能忘了我们啊！”
看见她也哭了，她立即摸出一张纸递给她，自己的眼泪却用袖子擦，还安慰她不要难过，以后总有机会去看他，等大家都长大了……
安慰着安慰着，又把自己说哭了，陈一云流着泪狠狠地骂：“他妈的，为什么教官这么快就要走啊！”
“说什么呢？”秦正踩着她的标志性高跟鞋咚咚咚走进教室，敲了敲讲台：“收收心！你们都是高中生了，还不懂什么叫轻重缓急？读书才是你们最重要的任务！什么教官，等你们考上了985、211，你再去找他，那时候怎么都行！看看，就像这位同学一样，努力，什么都会有的！”
宋言其闻声望去，看见趴在桌上写数学的何倾。她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后背微微发颤。
“好了，再过一小时去吃饭，下午分座位，按中考成绩选，宋言其你把名单贴一下。”说完，秦正就又走了出去，边走还接着电话：“喂，开会啊，我就来……”
宋言其撑着脑袋发呆，眼眶里眼泪已经风干了。后座的陈一云还在擤鼻涕，前面的何倾似乎专心致志写着数学，翟子亮和李蕴反复观看自己拍摄的视频。
今天很混乱，她找了很久。
周祎没来。
发现周祎还是自己的邻居，她也没问什么叫“他原谅我了”，“周末去他家吃饭”代表什么。
她只是等着他来学校，像平时一样和同学们谈天说地，在分座位的时候装作淡定地等他坐到自己身边。
她知道这些天周祎在背后默默看着她。他本身就自带话题，一旦开口，很多同学都会为了探索他身上的神秘感去和他搭话，而他又是那么招人喜欢的一个人。
桌子里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可乐味泡泡糖、前几天回家路上突然被修好的路灯，她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可她就是不愿意去再主动和他搭话。甚至不知道算不算冷战。
她一直等待着换座位时他的到来，就像等待重逢的第一面。
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
周祎果然没来。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出现在学校。
秦正也没有给他留选择的权利，尽管他的成绩非常不错。
翟子亮乐呵呵搬了书坐到宋言其身边的时候，她脸色臭得像他欠了她八百万。
他吓了一大跳：“喂，老宋，你没事吧？你发烧了？”
宋言其死死盯着他的位置，等了一两秒，才扬起笑脸。
“你能帮我去外面摘朵喇叭花吗？”
宋言其很少对他这么笑，翟子亮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就跑出教室。
她耳边很快传来喇叭花惊恐的声音：“我又没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每次出问题的时候，你不都会嘲笑我吗？”宋言其默默看着喇叭花，在心里默念：“不想听你笑，所以先下手为强。”
“等等等等等等！你哪有出糗啊？就因为周祎他没和你做同桌？就因为他今天没来上课？你居然把这个事情也归结于自己的错误……天啊，难道写酸诗的人都这个德行？”
喇叭花疑惑地大叫。宋言其愣住了，揉搓花瓣的手停下来。
这些天的她好像只是在和周祎闹矛盾，如果他像以前一样抱着吉他在广场唱歌，她一定会去捧场，就算冷着脸；而周祎还在不在唱歌，是不是真的去打架，她统统不知道。
她把周祎当成她的路西法了。然而她前几天才知道，路西法是堕天使。
也有人说，路西法是撒旦。
无论是怎样的周祎，都不可能是她的路西法了。所以那个可有可无的询问，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