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街不比蔺京主街繁华,酒楼少有但食肆倒是多,虞音泷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最终选了家临江而立的小店。

    店有二楼,里头的物件虽简朴但胜在摆得干净利落,乍一眼看去倒也不失素雅大方之气。虞音泷随着堂倌上了二楼。

    二楼临江那面是一排的开窗,桌椅设在窗旁视野极佳。虞音泷坐在位子上朝外边看去,蔺江的美景便尽收眼底。

    江绕青山,蓝翠相搀。山水相连之间,零星几只渔船缓缓行于江上,破开水雾氤氲,仿佛在仙境游走。渔夫悠然站于粼粼波光上撒网,与江岸上渔娘哼唱的歌谣彼此相和。

    虞音泷看得开心,菜都多吃了两口。

    筷子正伸向准备多吃的第三口,一道声音突然不合时宜地撞了进来。

    “怎么不等我?”

    地板咚咚作响,彩衣少年走过来,他一个旋身,双腿一摆,大剌剌地坐在了虞音泷对面。

    妃红色的底袍,用彩线绣满了花朵纹锦。海棠疏雨,梨花飘雪,菱荷荧波,梅烟未尽。收紧的袖口处更是用金线描了蔷薇纹案,旋身过来时犹如一池浮满落花的春水。

    风骚。

    虞音泷放下筷子默默点评了两个字。

    但眼前的少年并无正在扰人食欲的自觉,很自然地将手中长刀搁在桌上,他挥手召过堂倌:“给我来一份素炒鸡丝,加麻加辣,两碗米饭五个包子,还要一碟鱼脍,要最鲜最嫩的。”

    阳春三月正是鳜鱼上市的好时节,梁梵早就听说过鳜鱼鱼脍滑嫩可口的美名,故而点菜时也是摩拳擦掌,大有想一饱口福的意思。不是还有什么诗说“桃花流水鳜鱼肥”*嘛。

    堂倌却有些犹豫:“素炒鸡丝,加麻加辣?”

    梁梵回过了神,“怎么了?不能做吗?”

    “倒也不是,只是从前并没有客人是这样点菜的。”堂倌又恢复了表情,笑嘻嘻道:“是以小的有些迟疑了。”

    “哦?那我岂不是开创了一个新的点菜流派?”梁梵唇角轻扬,面朝着堂倌与之插科打诨,余光却暗暗瞟向虞音泷。

    紫衣少女一言未发地坐着,桌上的筷子也不再动,宛如一道恬淡的紫雾。梁梵见她这般安静的模样,心下总疑虑着若是此刻有风穿堂,如雾般的她便也会与风同乘,烟消云散。

    他想了想,又叫住了已准备离开的堂倌:“兄台,劳你记上,我们这桌再添两份荔枝膏水。”

    上虚子曾与他说过,人皆嗜甜,少女尤甚。既然爱甜,那么他点份甜水予她,她应该会开心吧?

    其实虞音泷倒也不是不开心。她沉默的原因主要有二:第一,菜她已经吃去大半,肚子既已填饱那么频繁提筷就无甚必要;第二,梁梵如此自来熟让她实在震惊,心里总觉得他或许还有其他目的,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她也就没有出声。

    她摸着藏在袖内的匕首和辣椒粉,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菜品依次呈上,梁梵埋头于饭菜间吃得眉飞色舞。

    许是吃不惯辣,少年的脸上如同红灯映雪,深粉浅红接连铺开,额头上也随之渗出薄汗,汗滴沿着鼻梁垂下,落至唇珠,顺带拂去了唇上的那层薄薄油脂。

    人菜瘾大。

    虞音泷看着被辣得气喘连连的梁梵,抽搐了一下嘴角,“不知这顿饭是郎君结账否?”

    “你在说什么啊?”梁梵飞速从饭菜间抽离,抬头道:“这顿饭自然是由虞姑娘买单啊,你难道忘了自己还有一万两银子的外债吗?”

    虞音泷:“!”

    竟然忘记了这茬!!!

    紧了,握着暗器的手紧了。

    看着虞音泷越来越不善的眼神,梁梵识相地连人带椅往后一挪,只把刚呈上来的荔枝膏水推至虞音泷的眼前,“来来来,老皱眉不好的,吃点甜水保养一下。”

    虞音泷没动。

    梁梵:“你放心,这碗我付钱。”

    虞音泷这才拿起了调羹轻舀一勺送进口中。

    说是荔枝膏水但其实里面并无荔枝。甜水入喉,虞音泷品出一些乌梅肉桂的味道。

    胭脂色的膏水冻在青瓷碗中,其上更是有层层花叶果肉堆叠点缀。为避免袖上染污,虞音泷拢住袖口,将右手抬高了些。

    衣袖翩翩飘动,带动着衣领也往下走了几步,颈上的伤痕了无阻挡,向外探出了头。

    如“啪”地一下瑶琴弦断,梁梵的目光从少女的头顶往下坠,只轻轻一瞥就急速又慌乱地移开视线。

    非礼勿视。

    梁梵猛地低头夹了几筷鸡丝过饭。沾满红辣椒片的鸡肉细丝伏在米饭的表面,他凝睇了一会儿,心上涨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像是夹在深海和沙地之间的一块礁石。左是金沙闪烁,右是狂浪奔袭,但无论是沙是浪,都偏偏在即将触及石块表面时停下。

    将湿未湿,冷热兼备,极为难耐。

    上天入地都再找不出一块和他相同境遇的礁石了。

    他是如此渴望有痛感,那对常人来说避之不及的痛楚却是他苦苦追寻而不得的宝物。

    他曾刻意在练武时没有收力,锋利的刀刃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滑过手背,但他手上却没有传来他所期待的感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刀刃看了一会儿,擦掉了刀上的血迹。

    何为痛?如何痛?

    这两个问题牵引着他,引他在昨夜走入了那间灯影橙黄的小屋。

    红烛还在努力地燃烧,床上的姑娘却已经偷懒熟睡。

    他行至床边,透过纱帘怔怔地看向她颈上的伤痕。

    之前不是没见过别人身上的伤口,他虽也会停下来好奇,但那些远不如虞音泷身上那红白鲜明的伤痕给他留下来的印象深刻。

    他蹲了下去,单膝跪地,隔了层朦胧,似雾里看花。

    少女侧躺着,锦被盖于锁骨下方,她的呼吸平缓,睫毛颤也不颤。

    睡得很安宁啊,那伤痕竟也没闹她。

    但她睡得这般熟,不痛吗?

    他的头慢慢凑近了纱帘,直到柔纱将他的面孔全部包围住才堪堪停下。

    看不清,还是有些看不清……

    他修长的手搭在了月白色的纱帘上。良久,手指微动,他挑开了纱帘。

    视线直直地落在少女的脖颈间,不含丝毫感情和欲.望,少年的眼里甚至是溢满了欣赏。

    他慢慢俯下.身去,神色虔敬,双手为避免惊扰到熟睡的少女,只微蜷着搭在床沿。

    像朝圣者叩拜心中的圣地,他轻轻将头屈垂下去,望向伤痕的眼神热忱又真挚。似有双大手在幕后操控,他如同穿线木偶一般,离伤痕越来越近。

    微热的气息扑洒着,在他的鼻尖即将触及伤口旁光洁的肌肤时,少女的惊叫自他头顶处响起。

    头皮被震得发麻,他的心“嗡”地一跳,话抢先一步脱口而出:“对不起,吵醒你了。”

    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他这才如久梦乍回般反应过来,原来虞音泷没醒,方才的惊呼只是做了噩梦。

    他有些失落地站起了身,漆黑如夜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迷惘。他伸出手,食指在鼻尖轻轻地来回摩挲。

    微薄的唇抿起,他现下才迟钝地察觉出几分窘迫和羞耻。他匆忙转过了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逃跑之前,他又瞥了一眼床侧。

    做噩梦的话,灭灯会不会好些?

    思及此,他前行的脚突兀地转换了个方向,上前一步轻缓地吹灭了那盏烛灯。

    桌前,虞音泷只尝了一口膏水就不再动勺,淋满蜂蜜的膏水太甜,她不爱吃。

    余光瞄见少女的手停了下来,梁梵顿了顿,回拢了思绪,“怎么不吃了?”

    虞音泷摇了摇头,“太甜。”

    太甜?梁梵下意识地看向那碗荔枝膏水。不是说世人爱吃甜吗?怎么会有人嫌弃甜水太甜?

    他乌眉小皱了一下,犹豫着开口:“你不爱吃甜的?”

    “是啊。”虞音泷一边说话一边将筷勺理好,“大多数人爱吃甜的,但我不爱,我更好清淡口味的。”

    梁梵有些讶然,原来还有人不嗜甜,看来上虚子说的也不完全正确。那他这算不算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想到此处,他又自嘲地笑出了声,怎么会觉得上虚子说得都是对的呢,那个老头老奸巨猾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梁梵哼了一声,又拿起了一个包子。

    “你还能吃?”

    “啊?”梁梵看了看被咬了两口的包子,又看了看对面发问的少女,随即眉梢轻挑,“廉颇老矣尚能饭,何况我还比他年轻那么多,当然能吃啊。”

    虞音泷:“……”

    这典故是这么用的吗?!

    虞音泷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梁梵,往荷包里掏出了钱,“既然如此,那么郎君就慢慢吃,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我点的菜一共一百文,郎君点的菜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百七十文,除开我的那碗膏水是郎君付钱不算,这桌菜共计是两百五十文。”

    她将钱置于桌上,转身就要离开。

    沈韫已经收拾完鱼摊的事务等在下面,而她想知道的事情也都在昨夜侧敲旁击地问出。

    她确实在梁梵救下自己的时候心动了,但那时候的心动不过是遇见危险时因紧张而催生出来的罢了。

    像是初冬清晨凝结于枯草上的小小霜花,不比冰雪的纯粹,天气稍一放晴,它便会再次化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开昨日遇刺之事外,她实在想不出他们两个陌生人之间有什么好攀谈的,况且他是不是正常人还不一定。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眼前的少年并不如他笑起来那般明媚,他似乎还藏有惊天大秘密,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着一股异于常人的怪异。

    她攥着裙摆的手一顿,提起裙摆就要迈步。

    “等等。”梁梵出声拦下了她。

    虞音泷颦眉,“还有何事?”

    梁梵踌躇着,在虞音泷耐心即将告罄时终于问出了藏匿多日的疑问:“你与沈韫萍水相逢,为何要帮她至此?”

    “虽是萍水相逢,但相遇即是缘分。同为女子我知她不易。何况这也不算至此,不过是请她当个女先生罢了,远比不上救命之恩。郎君与我也是萍水相逢,不还是救下了我吗?”

    语毕,虞音泷又合手拢于月匈前行礼,“多谢梁郎君的救命之恩。”

    少女的身影早已融于熙攘喧嚣里,直到淡漠成点,梁梵方收回了视线。

    其实初次相遇,他就撞见了虞音泷与沈韫。

    彼时他闭眼斜躺于街边长凳上,正在等他的的胡饼出炉。

    烤胡饼的阿婆坚持慢工出细活的原则,他屡次抗争无果,只能闭上眼睛等待。

    等来等去,他的胡饼没等到,虞音泷如春风般的许诺倒先一步入耳。

    他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热气腾腾的胡饼也顺势递来。

    紫衣女子遥遥地俯身蹲在街对面,正拿着帕子温柔地为另一位女子擦拭眼泪。

    此时,云层破裂,天光乍现。

    风吹开她幂篱的一角。

    他扭头问阿婆;“那人是谁啊?”

    阿婆:“她自己不说了吗,平西侯府的三姑娘。好了好了,要啃饼一边啃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梁梵:“哦。”

    平西侯府的三姑娘。

    梁梵在街边挑了块空地也学着少女的模样蹲下,一面嚼着胡饼一面想,难道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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