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着桌子坐下,这酒楼的包厢和菜品都是林月华提前订好的,所以菜也上得挺快。

    三人先安静地用了饭,方持看上去挺想说话的,可惜春生和林月华都食不言。

    只偶尔几句,是林月华对春生说的,“这道菜还不错,你多吃点”之类的话。

    另两人都如此安静,方持只好硬生生按耐住自己想开口的欲望。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林月华正喝茶漱口呢,一转眼,就看见方持在一边,一脸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林月华默默地转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等酒楼里的人进来收拾完桌面,上了果茶点心后,才笑道:“方持,你当时说想请我帮忙,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

    方持立刻道:“林大夫,我想请你帮忙,治我娘的病。”

    林月华在面对医术方面的问题时总会正经许多,于是正色道:“那约个时间吧,我要亲自诊断后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治。”

    方持却面露犹豫,“可是,我娘不在怀安。”

    林月华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娘在哪儿呢?可以来怀安吗?”

    方持摇头,犹犹豫豫地道:“我娘在羊城,她来不了。”

    羊城?

    那也太远了,都是旸国北部边境城了,从怀安到羊城,快马加鞭也得个把月吧。

    林月华摇头遗憾道:“那就没办法了,我目前是不能离开怀安的。”

    方持急道:“为什么啊?林大夫你不是说要各城游历吗?”他极力劝说,“这怀安大夫众多,你根本不需要待在这,还有很多其它城更需要林大夫的医术。”

    他眼神真挚得很,仿佛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林月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盯得方持都有点心虚了,惴惴不安道:“我哪里说错了吗?”

    林月华道:“方持,一个普通的大夫就算医术再高明,也是订不了尽来酒楼二楼的包厢的。”

    方持一下子愣住了,跑丢的理智线终于慢慢归位。

    方才他在楼下说他是来找林月华时酒楼管事一下子恭敬的神色,门口站着的六位肃穆而守礼的婢女,林月华身上轻柔的苏织云锦的奢贵襦裙。

    这一切一切,都和昔日他在泽湖见到的那个粗布麻衣的林大夫不同了。

    方持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不是大夫?”

    林月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是大夫,但我也是林府的小姐。”

    “林府?”

    林月华解释:“林文修,林府。”

    林文修?

    这个名字好耳熟,他好像听他爹说过。

    脑子一道亮光闪过。

    “林文修,林相……”

    “你是林相的女儿?!!”

    方持看上去像是完全被震住了,只呆呆地看着林月华,脑子一片空白。

    林月华对着他笑了笑,温柔道:“方持,你能帮忙送我来怀安,我很感激你,如果你还有什么其它的要求直接来林府找我就好,我都会尽量帮忙的。”

    她站起身,“现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这已是她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了。

    毕竟她向来是以善报善的。

    春生也跟着站起身,走到林月华身边。

    方持却突然抓住林月华的手臂,“林……林小姐,等一下,你等一下。”

    林月华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只好撑住了桌面。

    春生皱了皱眉,抬手握住方持的手腕,往上一翻。

    “嘶……”

    方持吃痛放开,看见春生冷冷的脸色,立刻慌忙道:“春生姑娘,林小姐,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林月华拍了拍春生的肩,然后对方持笑道:“怎么了,方公子?你想好要找我帮什么忙了吗?”

    方持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屋里变冷了。

    也没有什么寒风吹进来,但心里就是莫名觉得有点毛毛的。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心大的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坚持对林月华道:“林小姐,我还是想请你帮忙给我娘看病,我可以等。”

    他眼神逐渐坚定,“我可以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什么时候帮我就可以了。”

    林月华看着他,好半晌,才叹道:“可能会要等很久。”

    方持坚定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你可以等,你娘的病也能等吗?”林月华皱眉,“我的医术称不上多好,为什么不找其他人呢?如果你是担心医术不能保障,我可以帮你找大夫,医术绝对有保障。”

    学医向来是个要日积月累的过程,世上无论哪个名医无一不是从小就开始受医术熏染,直到中年,甚至老年,才能被他人尊称一声名医。

    林月华于医术一途确实是些天赋的,可她学医时间太短了,她自五年前入周中山治病时才连带着开始学医,就算她的师父是著名的原神医,现在的她也不过是普通医师水平,这样水平的医师大夫,随便哪里,一抓一大把。

    这个方持想找大夫,怎么也找不到她头上。

    “不,不行。”方持却立马摇头。

    林月华皱眉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方持犹豫了一下,才下定决心般道:“我娘,她说自己没病,我爹也给她找过许多大夫,但她通通不见。”

    自他有记忆起,他就已经见过许多次他爹给他娘找来的大夫被她娘赶出去的情形了。

    有时只是冷漠的在房里闭门不见,有时却会发狂般大叫,把人用东西砸出去。

    他不明白,他也想关心他娘。

    可他娘给他的,永远只有冷漠的目光。

    他爹让他不要管,可他怎么忍得住不管?

    哪一个孩子能忍住对父母天生的孺慕与关心呢?

    所以,他找上林月华,一是因为林月华在泽湖时展现出的医术确实不错,二就是因为林月华的年龄,可以伪装成他的朋友偷偷给他娘看病。

    就算之后被他娘发现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她娘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应该吧?

    林月华眉就没松过,盯着方持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说不定你娘真的没病呢。”

    方持反驳:“我爹说的!而且我也看见过我娘……”

    他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抱着一卷画叫持儿,可是……我明明就在她面前……”

    林月华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低着头,语气里的难过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人都有些感同身受了。

    如果真的是做戏,那也未免太真实了。

    如果真的被骗了,那她也认了。

    林月华终于松了口,叹道:“好吧,既然你坚持……”

    她话还没说完,楼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而来的是一片碗筷碎裂声。

    屋内三人都一愣。

    春生反应很快,快走了几步到假窗边向下望去。

    楼下这会儿一片混乱,有一位中年男人侧躺在地上,他身边是被撞倒的桌子,和碎了一地的碗筷。

    他对面站着一个满脸酒气的男人,正在指着地上的男人大声嚷嚷:“高展鸿!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要放虎归山?!”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正七手八脚地拉住他,劝阻道:“李兄李兄,高兄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动怒……”

    地上那个侧躺的人却慢慢爬起来,看向他们那边,声音坚定:“李遏,不是我什么意思,是祖制如此!你难道想挑战国法?!”

    此言一出,对面那人情绪更激动了:“我呸!你还想拿国法压我?!老子最不怕的就是法!!”

    这话可随意说不得。

    周围瞬间一片劝阻声。

    ……

    “那是谁?这么嚣张?”林月华也到了窗边,看了这么一出戏,饶有兴趣地问道。

    春生看着下方还在吵闹的人群,面无表情道:“兵部侍郎,李遏。”

    方持也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道:“那躺地上那个呢?”

    春生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回答了:“礼部侍郎,高展鸿。”

    ……

    这么一直闹着也不是个事儿。

    楼下那酒楼管事不知端来了什么,那李遏喝完像是醒酒了,情绪平复了些。

    但以他的性子,他也不可能再去扶那个被他推倒在地的高展鸿,也不可能道歉,于是一甩袖,哼了一声,骂道:“真是败坏老子的兴致!”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竟直接甩袖走了。

    留下那一群本来在拦他的人面面相觑,这时还在地上坐着的那位低低咳嗽了两声,一下子惊醒了那群人似的,那群人又连忙去扶那高展鸿。

    高展鸿颤颤巍巍站起来后,拂开了他们的手,竟也那么一颤一颤地走了。

    只留下那一群人再次面面相觑。

    林月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们是被父母抛弃的小娃娃吗?”

    方持疑惑道:“他们怎么不走?”

    林月华笑道:“可能是不认识路吧。”

    “啊?”方持不知道林月华爱开玩笑的本质,天真的相信了她的话,“他们这么大了还不认识回家的路吗?”

    林月华看着他,眼神看着就像在看一个奇葩,这下是真的要被他逗笑了:“方持,你,”她停顿了一下,“你挺好的。”

    连春生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方持惊喜道:“哎,是吗?我也觉得我还可以。”

    这是哪里来的大宝贝啊?

    怎么能这么天真?

    林月华又别过头去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笑道:“好了,我们就先回去了,等我的事忙完了,我会来找你的。当然,如果你等不及了,要找别人也可以。”

    方持立刻像是表忠心一样道:“不会的,我会等你的。”

    林月华笑着,也没说信不信,只道:“那我们先走了。”

    ……

    带着春生出了门,下了楼后,就他们在楼上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楼下已经收拾好了,又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见她们下来,那酒楼管事迎上来,恭敬道:“林小姐,用着可还满意?”

    林月华点头,笑道:“还不错。”

    有吃有喝还有戏看,可不是还不错嘛。

    那酒楼管事送她们到门口,满脸笑意:“林小姐,欢迎下次再来。”

    林月华只摆了摆手,便搀着春生上了马车,春生也跟着进去坐下。

    吃饱了,便有些犯困,林月华靠着车厢闭了一会儿眼,才问道:“如何?看出什么了吗?”

    春生本来只是摇摇头,但看见林月华闭着眼,于是又开口道:“没有。我印象里没见过他。”

    林月华睁开眼,“他在茶楼见过我们。”

    春生摇摇头。

    当时在泽湖去茶楼听书,只当休闲,怎么可能还会一个个去记茶楼里坐着一起听书的人长什么样呢?

    想必那方持也是在茶楼偶然遇到她们,倘若是跟踪,春生就一定能察觉出来了。

    林月华揉了揉眉心,“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春生却回忆道:“他家境应该还不错,右手食指有茧,常年写字;虎口也有茧,会握剑,呼吸绵长有节奏,脚步轻快,应该学过正经的武术课。”

    只有世家或家境殷实的人家,才有这种条件。

    “他提及羊城,要么他家就在羊城,要么就只是他娘住在羊城。”

    林月华轻笑一声:“他看上去很紧张他娘,羊城天寒地冻的,又是边境城,一不小心就可能战乱,怎么可能让一个病人住在那样的地方?”

    所以极有可能他家就在羊城。

    “羊城条件恶劣,没什么名门望族愿意在那苦守,只有卫国将军一家镇守在那。”

    春生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卫国将军肖渡云只有一子,名唤肖持方。”

    肖持方,方持。

    真的有人取化名也这么不走心吗?

    马车内,两女慢慢对视一眼。

    “如果他真的是肖持方的话,那他戴了人皮面具。”春生又道,“我看过肖持方的画像。”

    与她们刚刚看到的人长得不一样。

    “那他娘是怎么回事?”

    春生皱眉,“关于娄绮的信息很少,她很少出现于人前,刚与肖渡云成婚时还经常在城内施粥,可在生了肖持方后就慢慢淡出视野,再后来更是完全消失了似的。”

    林月华沉思道:“倒也对上了。”

    生病了,所以就慢慢淡出视野,在府内安心养病了。

    林月华低声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真的是卫国将军府,夫人生了病,肖渡云会找不到名医为夫人治病吗?还要等到孩子大了来亲自找大夫?”

    春生也不知道。

    生病了之后就全无消息了这一点也很可疑,又不是死了,怎么可能就这么消息全无呢?

    两人都默默思考了一会儿,马车内一时陷入寂静。

    ……

    过了好一会儿,林月华才又笑道:“想这么多干什么?本来也只是看看他是不是我们见过的人,如今既已确定 ,羊城又离我们这样远,这怀安城里的事都还没忙完呢。”

    也是。

    说到底,方持如何,肖持方又如何,这和她们根本没关系,最多也就是到时林月华去为他娘诊治一番,也费不了多久,就可相忘于江湖了。

    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凤命一说。

    ……

    两人抛开方持不谈,回了林府。

    到林府时,天已暗了,下马车时,林月华抬头看了看天,“今天天黑得这么快?”

    春生也抬头看了一眼天。

    黑沉沉的云堆积着,不见一丝光亮,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可能要下雨了。”

    到了后半夜,果然轰隆隆的打起了雷,风声也越发紧峭,没过一会儿,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林月华被雨吵醒,后半夜不知为何总是心慌,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在床上熬了大半宿,天终于蒙蒙亮了起来。

    于是她披了衣在廊下坐着赏雨。

    雨还在下,像落鼓一样敲在人的心上,天虽亮了,但云还是阴沉沉的压着。

    林月华院子里种的各色的花,都被雨打得凋落,残败了一地。

    林月华正心下感慨呢,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踩过一地残花,在雨幕中越走越近。

    林月华仰头看着,还没来得及说话,和一道惊雷一起来的是春生被雨声模糊了但又莫名清晰的声音。

    “李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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