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心澄走进胸外科的住院部时,窗外刚有亮起来的苗头。

    保洁阿姨正在拖地,消毒水的味道比平时重,蛮横的挤入鼻息,扰乱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神。

    快步来到507号病房,正要进去,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和澄澄发展到哪一步了?”

    女人问得轻巧,言语间带着打趣的笑意。

    打趣的对象是谁,夏心澄猜得到。

    只好局促的定在门外。

    “什么哪一步?”抛出去的问题,被姜炽野轻描淡写扔回去,“你先顾好自己吧,病成这样还有心思八卦。”

    江滢仗着重病在身,肆无忌惮:“八卦我女儿和最得意的学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姜炽野不为所动:“别演。”

    整个海城都知道,省歌舞团的副团长江滢是个疯批美人,更是个舞痴。

    自己跳不动了,就把竞争对手的儿子带回家悉心栽培。

    亲生女儿没有遗传到她的舞蹈天赋,像根不值钱的狗尾巴草,糙养长大的。

    江滢:“睡过了吗?”

    姜炽野:“……”

    夏心澄:“……”

    正常亲妈/老师能问出这样的话?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像鬼?也对,确实像。”江滢自说自话,“都说不做化疗了,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

    她是洒脱了,来人被弄得哑口无言。

    姜炽野不擅长安慰,口袋里摸出烟盒,叼了一支含在唇瓣间。

    完了,想起这是医院,动作停顿。

    江滢大方得很:“想抽就抽,给我一支。”

    门外,夏心澄来不及消化他们的对话,连忙走进去阻止。

    “医院禁止吸烟!还有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抽烟,能不能听医嘱,把身体养好!”

    她一把夺过姜炽野唇间的香烟,扔进垃圾桶。

    走到窗前,克制的拉开一道缝隙。

    南方独有的、潮湿的冷空气以一种缓慢胶着的姿态涌入病房,最先触碰到夏心澄凝肃的面庞。

    僵愣了一瞬,激荡的情绪被抚平大半。

    对于她的出现,姜炽野丝毫不感到意外,淡淡然问:“不是说要在国外过年?”

    江滢更绝,直接无视女儿,转问起他在国外比赛的细节。

    三年一度的罗马国际舞蹈大赛,吸引着世界各地的顶级年轻舞者。

    姜炽野通过视频初选,随后参加成人组现代舞独舞比赛单元,荣获金奖。

    这是大赛创办至今,第二次有中国舞者赢得此项殊荣,刷新了京市舞蹈学院男舞者的获奖记录。

    刚满21岁就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起点之高,前途不可限量。

    “决赛视频我看了,有两个细节处理得不够细腻,评委也给你点出来了。你们这一届是矮子里拔高个儿,正巧让你遇上,要是舞者还跟前几届那样的实力,你拿个银奖都够呛,回头得多练,多琢磨。”

    江滢话说得不好听,却字字在理。

    能到那个舞台上跳的,都是天才。

    姜炽野平时再狂,走完过程,也清楚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江滢点评了徒弟的表现,又讲到他比赛跳的三支舞。

    编舞老师是姜炽野在京院的师姐,他还泡在省团舞蹈教室练基本功时,这位师姐已经享誉国际。

    姜炽野能获奖,天赋和运气占一小半,剩下大半全靠师姐的舞蹈编排。

    师徒两滔滔不绝,完全忘了病房里还有个会呼吸的存在。

    夏心澄依旧站在窗前,背对二人。

    薄情的亲妈,寡性的竹马,多余的她。

    ……早就习以为常。

    事实上,她也需要缓缓。

    脑中的画面,还停留在刚才冲进来时的匆匆一瞥。

    双人间的病房,母亲住临窗的里侧。

    小型行李箱、洗漱用品和一张折叠床整齐码放在墙边。

    离门近的床铺被蓝色防尘罩盖着,说明除了母亲之外,暂时没有其他病人。

    姜炽野坐在床尾对面的独凳上,散漫的靠着墙,长腿肆无忌惮的往前抻着。

    身上穿的那件黑色冲锋衣,是入冬前,夏心澄在网上帮他买的。

    一身烟味……

    他头发长长了,扎了个半丸子在脑后,像邋遢的流浪汉。

    往往,流浪汉的生命力最是顽强。

    随意往街边角落里一靠,一年四季,总能看到他在那里待机。

    严寒酷暑,没在怕的。

    让夏心澄在意的是坐病床上的那位,她的母亲。

    江滢的状况并不好。

    因为治疗的关系,一头养得极好的长发全部剃掉了。

    病房里开着暖气,柔软的绒线帽放在枕边,没有戴上。

    这使得感官上,她的头颅格外的大。

    她形容枯槁,面如土色,露在袖外的双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手背上泛着被针管戳刺后,沉积的淤青。

    整个人脆弱得像一片凋零的枯叶,单薄的身体找不到一丝生命的绿意……

    夏心澄只与她对视了一眼,心脏紧缩,逃避的移开目光。

    鼻子跟着发酸。

    江滢在三年前查出肺部肿瘤,幸而分期早、无转移,经过手术和一系列治疗,预后很不错。

    出院时,医生说现在医疗水平发达,只要定期复查,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规律健康的饮食,患者的生存期可以达到十年甚至更长。

    奈何江滢不是个受规则约束的人。

    她奉行及时享乐,烟不离手,作息一塌糊涂。

    每次到复查的时间,都要夏心澄反复催促才肯去,医生开的药也不吃。

    不到三年,旧疾来势汹汹。

    夏心澄今年大二,留学相关已经提上日程。

    放寒假,她从京市直飞伦敦,一方面提前熟悉环境,另一方面,也是应了长居欧洲的父亲,答应跟他和他的家人住一段时间。

    确实是打算在那边过年的。

    如果方耀叔没有打电话,告诉她母亲的近况……

    江滢是在八月中旬确定肿瘤复发,拖到月末,夏心澄和姜炽野回学校报道,方耀押着她入院治疗。

    眼下已是一月的尾巴。

    这期间,江滢做了三次化疗,前两次稍微有点效果,最后一次不提也罢。

    夏心澄陪江滢经历过最初那次抗癌。

    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是常态,无助得不知道躲起来哭了多少次,哭完擦干眼泪,故作坚强的和医生商讨治疗方案,到最后接受现实,去面对……

    方耀说,这次不一样,要她做好心理准备。

    失去的准备。

    夏心澄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设想了各种糟糕的可能性。

    来到医院,看到的是无所谓的母亲。

    江滢的心里永远只有舞蹈,眼里只看得到能代替自己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姜炽野。

    其他的,女儿、她的病情,陪伴她多年的恋人,她全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夏心澄有什么可难受的呢?

    楼下,医护人员专用的小型停车场,周围种了一圈的香樟树。

    几个规培生踩着梯子,给树装饰上一串串红色的小灯笼。

    笑得嘻嘻哈哈、东倒西歪。

    夏心澄看着他们笑闹,想起还有两天就是农历新年了。

    想起,和方耀叔打完电话,脑中嗡鸣,强烈的、陌生又熟悉的不安从心底深处滋生蔓延……

    回过神,已然哭得不能自己。

    父亲开车送她去机场。

    叮嘱她在飞机上抓紧时间休息,宽慰她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告诉她不管怎么样都要学着坚强,她的人生还长。

    如果江滢问及他这个前夫,那就带他问一声好。

    夏心澄注意到父亲说完尾句,仿佛失笑,脸上有一晃而过的自嘲,或是落寞?

    当时她不清楚那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此刻才发现,父亲预判了母亲的反应。

    根本不会提,根本不在意。

    夏心澄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回来的必要性。

    时才在门外,无意中听到的打趣。

    问得那么直白、粗俗无理……

    江滢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女儿?

    “所以,你回来做什么?”江滢跟姜炽野聊够了,总算肯给她正眼。

    这句询问真正的意思是:她不需要她回来。

    姜炽野回来就够了。

    带着他从罗马国际舞蹈大赛赢得的、她梦寐以求的独舞金奖。

    江滢盯着女儿倔强的背影,眼底溢出几分好笑的意味。

    “问你呢,你爸没留你过年?”

    “没有。”

    夏心澄倏地转身,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靠坐在病床上的女人。

    把她的病容烙进脑海、心底。

    然后当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消化掉!

    既然江滢都不在意,夏心澄为什么要悲伤?

    她余光忽然瞥见摆在床头柜上的获奖证书。

    A4大小,里面插放着一张黑底彩印卡,上面印着时间地点和大赛LOGO。

    还,截取了姜炽野在获奖舞蹈中最高难度、完成得最漂亮的舞蹈动作。

    病房用的床头柜很小,主要用来摆放仪器。

    可是重要的监测仪,还有水杯、一次性棉签和湿巾……统统被推到边缘。

    挪出大部分的空间,只为了更好的摆放那张证书。

    连边角都不允许有磕碰。

    夏心澄因此感到愤怒!

    病房异样的安寂着,她深吸一口气,望着江滢——

    “你问我回来做什么。回来见你一面,陪你过最后一个年,不需要吗?那我走好了。”

    病房的门打开,又合上。

    没有发出想象中意气用事的摔门声。

    江滢有些尴尬。

    但脸上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竟然还没习惯这样的我’的无奈与无辜。

    “去哄哄她吧。”江滢要求姜炽野,“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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