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靖洲。

    暮色四合,鳞次的灯火铺进城市的夜晚,虽然过了下班的高峰期,主干道上还是有些堵。

    一辆黑车静等在信号灯前,绿灯转换,漆黑的车身像滑进深海的鱼,灵活地启动,摆尾甩过堵车长龙,转进旁边的辅路,最后急停在东三环的中盾大厦楼下。

    车停好后不到一秒,除驾驶位外的三侧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尤其是后座的中年男人踉跄的走出车内,跑向旁边的花圃,发出难受的干呕声。

    危珈听到连续打开又关上的车门声,蝶翼般轻盈的睫毛缓慢地眨了下,从后侧取了两瓶水,走下车。

    东三环是城市心脏,CBD建筑群的银蓝幕墙闪烁着赛博朋克式的冷光,高层的玻璃棱镜像吸饱了月光,往四周倾倒银辉。

    驾驶室的门被关上,倾泻的光瀑像银河碎片,追随着少女移动的身影,菱形光栅在侧脸上错落,长发乌黑如缎,凤瞳幽深,鼻梁高挺,像从异次元里走出来。

    危珈先将瓶水递给女同事,随后询问旁边中年男人,“吕律,你没事吧?”

    “……”吕成业干呕了一下,才堪堪接过水瓶,只是脸色煞白,没说出一个字。

    坐副驾驶位的女同事跟危珈一样是新来的实习生,叫钟心薇,她喝了半口水后,说道,“危珈,你、你开车也太厉害了。我都快晕车了。”

    另一位同事叫宋硕,“……晃吐了都。”

    危珈还没开口,吕成业站起身,他脸色更难看些,语气不善,“你开车不能仔细点,那么快干嘛。”

    危珈看了眼手表,慢悠悠地说,“不是吕律你说晚上八点前必须回靖洲吗?现在7点半,不会耽误你行程的。”

    吕成业又想说什么,但晕车实在难受,燥郁地看向宋硕,语气生硬,“仁远资本的人联系了吗?”

    宋硕忙掏出手机,“正联系。”

    吕成业黑着脸,恰巧有电话进来,他接起电话,便大步往大厦里走,宋硕随之跟上。

    见两人走远了,钟心薇才小声说,“他会不会看出你是故意的?”

    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脖子有些僵硬,危珈活动了下脖子,慢声道,“看不出来才有鬼呢。”

    钟心薇闻了下自己的衬衣,一脸地郁闷,“一股子烟味。之前听他跟李律聊天说在戒烟。你要不说别在车里抽烟,他可能抽一根就算了。这一根一根的抽啊。”

    两人回律所拿了些东西,坐电梯离开的时候,危珈看到了宋硕发来的消息,她递给钟心薇看,钟心薇看完“噗嗤”一声。“‘把车钥匙送回财务室。’笑死,估计憋着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么一个事来找你麻烦。”

    “你笑死的太早了。”危珈看着宋硕又发来的消息,递给钟心薇看。

    【宋硕:吕律让你把车钥匙送回财务室,一定要签名归还。】

    接着抛来一堆文件和文档。

    【宋硕:吕律让你今晚整理出来,写一份建工合同。】

    钟心薇看到又发来的信息说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其他人都有仇似的。”

    电梯内壁明洁如镜,倒映出一双凤目风情锐利。危珈问,“可能家庭不幸,出来报复社会吧。你的歌剧还能看吗?”

    就吕成业平时的为人处事,外人很难不这么想。就拿今天来说,他们本可以下午回来的,中午吃饭的时候,钟心薇说她回来正巧看晚上的歌剧。结束午餐后,吕成业突然说要去见老客户。他们本来还以为只是临时有事,没想到高速走了一半,吕成业又说不去见了,还十分遗憾地表示钟心薇看不了晚上的歌剧了。

    要不是宋硕提醒他,晚上有跟其他客户的会见,吕成业不会这么简单就回来。加上他们在出差学习期间,作为老律师颐指气使的操作和被前律所除名的经历,怀疑这位吕律师存心为难人是自然的。

    “赶不过去了,我准备回家睡觉,这一天天的,真心累、”钟心薇话还没说完,手机微信上便跳出了跟危珈相同的文档和文件包,钟心薇长嚎一声,“他有毒吧?!!”

    危珈看了一眼,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她肩膀。

    钟心薇捏着手机恨恨道,“我下个月就走,绝对不会在这家律所挂证。”

    -

    跟同事道别后,危珈到路边,准备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她。

    回来的路上开车没看手机,信息已经铺满屏幕。她随手翻了下页面,一个最原始的灰色头像格外显眼,危珈点开。

    【LJD:回来了吗?】

    危珈默默盯了三秒,接着退出,她不太想回这个消息。

    至少不是现在回。

    她继续拨打司机电话,电话才响了几秒钟,又将通话挂断。

    她现在给司机打电话,跟回复他消息有什么区别。

    危珈握着手机,正纠结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她迟疑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还好,是闺蜜林米听的。

    看到朋友的电话,危珈有一瞬的放松,微不可查的舒了口气,接起电话。“喂。”

    林米听的声音清脆急切,“江湖救急啊珈珈!!!”

    危珈眼皮动了动,“你怎么了?”

    林米听:“我逮到刘颂了!地方发给你,来陪我捉奸!”

    危珈沉默了两秒,消化林米听说的话,“……捉谁的奸?”

    -

    EMPIRL酒店顶楼觥筹交错,里面是一场化妆品牌发布会后的社交晚宴。

    嘉宾签名处,林米听写下名字,将笔一拍,气势汹汹地向危珈微扬了下下巴,“走,bestie,我们进去。”

    危迦向林米听确定,“bestie,你去这里面、捉奸?”

    “就是这。”林米听挽上她的胳膊,“人少还不行呢,那狗东西最要面子。我正好问问他,是怎么好意思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最后还造谣我的!借的钱都没还我呢。”

    林米听虽然是个富二代,但平时爱拍点视频,有个网红的身份,全网有五百多万的粉丝。网红界的爱恨情仇格外多,最近便是林米听跟前男友刘颂的分手风波。

    两人分手时倒是好好的,没几天这位小模特前男友又交上了另外一个女网红,两人直播把林米听的私生活和收入当成了谈资,还暗示林米听感情不忠,甚至在直播的时候还开玩笑要来偷林米听的狗。

    不过,这位前男友是个嘴炮王者,虽然在网上大放厥词,但在现实里却藏的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到人。今天来这是其他网红朋友拍照告诉米听,刘颂和女友出席了今天的品牌活动。

    是可忍,米听不能忍!

    “老娘今天要撕烂他的嘴。”林米听愤恨地说完,又嘱咐危珈,“你给我拉架就行,我怕控制不住我自己。”

    危迦抬手轻揉了下太阳穴,刚出差回来,眼底有丝倦意。笑应,“好。”

    EMPIRL是个奢侈品牌,它旗下的酒店,除了费用更高外,跟其他五星酒店没多少差别。在这举办品牌发布会,成本是翻几倍的。因此,来这举办发布会的不是顶尖品牌就是一些大企业。

    危珈看了眼品牌名称——一个完全没有听过的品牌,旁边商品海报上有一行字:溪语——与Diana女士一起感受来自大自然的美丽。

    危珈看着海报,“Diana?哪个Diana?”

    林米听:“周童娜啊。之前我们在博顿读书的时候,她中间转学了。那是因为周氏破产,全家跑去马来西亚发展了,就这样竟然东山再起了。周童娜的未婚夫好像还是个什么市的市长儿子。她这次开发布会挺高调的,你没收到请柬吗?”

    危珈各种晚会和品牌方的请柬一大堆,她几乎又不参加社交活动,大都连看都不看。

    “她应该不会给我寄请柬。”毕竟,周童娜跟她向来不对付,现在都还剩点私人恩怨没有解决。

    -

    两人进场的时候,全场正安静,周童娜在台上发言。

    林米听目标明确,绕着驻足倾听的人群找人。

    危珈:“找到刘颂了吗?”

    林米听:“……没。”

    危珈:“要不你再问一下给你发照片的朋友。”

    林米听摸出手机。

    危珈看向台上,好几年不见,这位老同学变化还挺大的,发言也挺有精神的。没过一会儿,全场掌声雷动,周童娜发言完毕,容光焕发的走下舞台。

    林米听碰了碰她,“他们说,刘颂还在呢。”话音才落,林米听抬眼看到一熟悉的人影从人群里晃了出来。林米听丢下一句“我看到他了!”人已经箭步跑出去了。

    “欸…”见林米听这么激动,危珈也跟着追了上去。

    宴厅内来往奢影交叠,觥筹交错。危珈虽然尽量躲避着人,还是不小心跟人撞上。“抱歉。”

    对方轻“啊”了一声,“没关系”说到一半,女声突然一提,尖嗓道,“危珈?!”

    危珈也看清人,正是发布会的主办人,她的老同学,周童娜。

    看到是她,周童娜眉间一蹙,“你怎么进来的?”

    危珈眨巴了下眼,“我当然是走进来的。”

    “……”周童娜一噎,“……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你没有邀请函,是怎么进来的?”

    “原来没有邀请函是不能进的啊。那你们安保也太松懈了。”危珈长相过于明艳,即便没有华服浓妆,也是视觉冲击力很强的美貌,尤其是一双凤眸,艳丽有余,深情不足,寻常看人都有种遥迢疏冷的谪仙感。

    危珈说着张望了一下林米听的方向,看到林米听已经找上刘颂了,她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叙旧了。”

    “谁跟你叙旧了?我说你这人……”不等周童娜说什么,危珈已经攘开她,走远了。

    周童娜生气地别过头,问助理,“安保怎么回事?让没有邀请函的也进来?”

    “这个……”助理赶紧低头翻看手上的平板。

    正跟助理说话间,有几位千金走了上来,她们很明显看到了刚才的冲突。

    “娜娜,怎么了?刚才是谁啊?”

    周童娜轻舒了口气,表情缓和了些,“哦,一个无关紧要的同学罢了。”

    “周总,”助理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是给危小姐发了邀请函的。”

    “胡说,怎么可能!”周童娜接过平板。果然,邀请函名单的最上方【尊贵宾客】一栏中写着危珈的名字,后面还有一个备注(未答复)。

    周童娜声音不悦,问助理,“谁让你们邀请的?”

    助理:“VIC都是由陈总亲自邀请。”

    周童娜没说话,将平板塞回助理手中。

    陈令聪是周童娜的未婚夫。名媛们感觉有瓜吃,装作没眼力劲的继续追问,“娜娜,危小姐是谁啊,你家Choyce的亲戚啊?”

    周童娜瞥了她们一眼,高傲地说,“她一个姓危的跟我家Choyce有什么关系啊。”

    “危小姐…”一位名媛突然想到,“该不是危珈吧?我听说她回国了。”

    “危珈?谁啊?”

    “就是景家那位的夫人。”说话的人声调逐渐降低,“跟琅少刚结婚便被送出了国。现在有两年了吧。”

    靖洲姓景的不少,有钱的也不少。但值得单独这么谨慎说的,有且仅有那一家。大半个靖洲城都跟景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景家家族庞大、派系繁多、权力交错,能够运行不仅需要能力,也需要手段。儿孙中佼佼者便是琅津渡。他虽不跟景家人姓,但几年间逐步侵吞着其他叔伯手中的权力,现在已然成了景家的话事人。

    听她们这么说,周童娜微微挑了下眉,“景家都没当回事,你们干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

    有人打听着问,“娜娜,你是有什么消息吗?”

    “还用什么消息啊,这不摆在明面上的。靠着绯闻上位,一结婚就被送出国。两年间,景家大小事,都没让她出过面,像没她这个人一样,还不够说明问题吗?”照之前景家对待家中不受宠后辈的待遇,大都是这种下场。

    大家族的小透明,可比普通名媛千金惨多了。

    “不是说琅少夫人是出国深造吗?”

    “是对外好听的说法。”周童娜蔑然地笑了一下,“且看着吧,说不定没几天就被景家扫地出门了。”

    有位千金往危珈离开的方向眺望了一下,“那个男的是谁啊,好像争执起来了。”

    周童娜瞥了一眼,笑道,“走,我们也去瞧瞧。”

    -

    内厅里,陈令聪奉着酒瓶,给眼前的男人倒酒,“琅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琅津渡垂眼正看手机信息,听到陈令聪的话后,才将将抬起眼。男人有一双深邃的猎人眼,眼窝略深,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贵气而雅致。他手指修长,双指略搭上酒杯,朗声道,“客气了。”

    倪逍见他心不在焉,调侃问,“怎么,是弟妹出差回来了?”

    薄薄的机身在大手中转了一圈,琅津渡目光轻垂,“应该还没。”

    倪逍轻笑一声。他就说嘛,今天跟个望妻石似的。

    听到他们对话,倒完酒的陈令聪笑声说道,“今天我未婚妻举办品牌酒会,我有让公司总监多次联系琅夫人,但一直没联系到。我特地准备薄礼,还请琅总带给夫人。”

    琅津渡礼貌笑了一下,“她不喜欢出席社交场合。不过,我代她谢谢你。”

    谈话间,司机走了进来,俯身说了什么后,琅津渡站起身,跟众人说道,“我还有事情处理。”

    沙发上一行人都纷纷跟着起身,想要挽留。

    琅津渡留下一句“留步”后大步离开,出门后,问司机,“多久前的电话?”

    司机说道,“是47分钟前的。我正在去给柏总送文件,没看到。不过,太太的电话响了四秒钟就挂断了。”

    琅津渡垂眼打开自己的手机,点开联系人,拨出一个号码。

    -

    危珈跟上林米听的时候,林米听已经跟刘颂对峙起来了。

    刘颂又怂又怕丢面子,strong强撑着,没说几句,就示意她们往外面走。

    林米听嫌弃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使什么眼色,你眼有毛病啊?”

    刘颂见林米听不接他的示意,自己躲着目光,压着嗓音丢下一句“出来”后,拔腿往外走。

    这种面子大于天的怂男,拦着也没什么意义。林米听和危珈交换了个眼色,跟着走到了外厅。

    一到外厅,刘颂气势突然足了,转身就问林米听,“你跟我闹什么?”

    “你少倒打一耙。”林米听伸出三根手指,“一还我给你花的钱,二删除污蔑我的视频,三道歉并在账号置顶。”

    刘颂:“我凭什么听你的。”

    “什么叫听我的?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最让林米听生气的是,“还想偷我的狗?我家纱面犬二十万,比你命都贵。你也配想养它?”

    说话间,两人又唇枪舌战起来。危珈一个外人,根本插不进话。而且从刚才,她的手机就一直在响,她抽空瞅了一眼,铃声正巧结束。而来电备注——琅津渡。

    还是她没接到的第三通电话。

    危珈:“……”

    他怎么给我打电话?

    是司机看到她的未接去电,告诉他了吗?

    正迟疑间,手机页面再次跳出一通电话,不过来电显示不是琅津渡的,而是司机来电。

    之前琅津渡的三个电话,她都没接。现在接了司机的电话,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

    听着手机铃声一直响,分神中,她接通了司机电话。

    可能是之前电话没接通的缘故,司机的声音很焦急,“太太。您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在、在、朋友家,你不用来接我了。”

    “太太、”司机话还没说完,手机似乎被其他人拿走了,一道冷冽矜贵的声音响起,“危珈。”

    久违的声音,让危珈心跳陡然加重几下。

    男人的声音疏清,声线像冰面划过冷锋,冷冽中藏着危险的味道,“告诉我位置。”

    刚才的位置就是编的,现在被他一问,危珈不知道是该坦白还是继续嘴硬下去。略一纠结后,她干脆道,“我在朋友家,正好也有工作没完成,今晚就、就不回去了。”

    随着危珈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对面陷入安静。话从口里说出来后,危珈也觉得理由很不充分,更何况她回国一个月了,都没回去住过。

    琅津渡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温度,“你在什么地方?”

    不是都说在朋友家了吗,干嘛还要多此一举问她在什么地方。

    危珈回头看了眼正在跟刘颂争辩的林米听,怕对面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顺着外厅的走廊往外面走了几步,面前是一道厚重的雕花大门。她把手放在门把上,既然都把谎撒出去了,就直接假到底。

    她转动门把手、用力推开门、往外面走,边说道,“就是林米听家啊,她家离律所比较近,明天好上班,我今晚先不回去了。”

    她走出门外,门还没关上,一抬眼,便见不远处一道峻拔孤标的身影,岩岩如孤松,崖岸清峻。

    危珈瞬间怔住。

    琅津渡似乎也没想到说在朋友家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他握着手机,眼皮薄净,微眯,轻挑,向她看过来。

    逆着的光影中,男人嘴角扯动,语调冻泉裂冰般,一字一字从耳边听筒敲在危珈耳畔,“你不回家去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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