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温雪回阅人无数,第一眼瞥见这画像,亦不由得蹙眉。

    “这般人物,倘若出入环翠阁,只怕是前脚踏进来,后脚便上了京城小报。”她诚恳道。

    莫说是出入环翠阁……

    这样一个丑陋出奇的人物,单单是在街头巷尾走上一遭,怕也会引起不少闲言碎语。

    “此人以鬼神之语污了四殿下清名,说他意图谋反。”沈照临简明扼要地介绍来龙去脉,又指指另一幅画像,道,“画师道,若是挪去这人面上这些须发,底下的五官,大概如此。”

    温雪回抱着双臂望过去,细细打量一番,又退得远了些,只几息工夫,忽而眼前一亮,道:“若是如此,这人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闻言,沈照临喜出望外:“当真?”

    他赌上抓捕此人最佳时机的几个时辰前来拜访,虽对裴枕书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底并未抱什么期望——

    毕竟,京城内,单是同环翠阁相同规模的风俗场所,便有两所之多,更不要提规模尚小之类。

    何况,若是此人心思足够缜密,兴许亦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但他还是来了。

    温雪回不问,沈照临亦不提。

    她只道:“容我想想。”

    他二人是静了,两个小的却耐不住性子,在一旁推让起糕点来。

    “喂,吃核桃酥吗?”

    小默招手,唤他到这一边来,兴致勃勃地打开一只做工精良的红木糕点盒。

    香甜气味扑鼻而来。

    裴枕书眼前一亮,很快,又纠结地偏了偏头,低声道:“那……我师父和你姐姐……”

    不能吃独食!

    “裴公子不必顾虑。”温雪回并未回首,只说,“我同沈大人对甜点皆无甚兴趣,公子若不嫌弃,同小默分着用了便是。”

    ——“皆无”。

    裴枕书咬着手中糕点,偷望一眼沈照临,那人正坐于案旁,面色如常。

    饶是迟钝如他,到了这般光景,对二人间的微妙氛围,亦有些许察觉。

    “——想起来了,是云芷,前些日子,向我抱怨过一位姓贾的客人。”

    温雪回回忆道,“据她说,这人性格古怪、其貌不扬,最爱向她吹嘘自己有些什么巫蛊之术、稀奇戏法等等,搞得她屋内乌烟瘴气,为着安抚她的情绪,我留心看过一次,那人似乎便是这般模样。”

    ——戏法。

    这便与那晚此人纵烟而去的所作所为有了相同之处。

    沈照临心下一动,正欲起身,不料,温雪回却先朗声发了话:“小默,你领着裴公子,带上这画像,去云芷屋内问上一问。”

    似是早有预料,不待沈、裴二人有所表示,小默立刻欢天喜地地跳过来,手脚麻利地卷起画卷,一手抱画,一手提起糕点盒,笑眯眯应道:“好嘞!”

    还不忘随手拽上裴枕书。

    “哎哎!慢、慢点……”

    她手劲大得出奇,饶是裴枕书身形高大,脚下亦接连踉跄了几步,出了门、扶住墙,才勉强稳住身子。

    沈照临下意识跟着出去,刚走出两步,门已被自外锁上。

    ——尖细明亮的笑声随之远去。

    这小丫头心思活络,又手脚麻利,简直如温雪回在这环翠阁内的另一双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触电般地,他立即将手自门上拿下,回过身来。

    她在他身前不足一尺处站定,笑容妩媚。

    沈照临只觉额角有汗滴落。

    “别闹了,雪回姑娘。”他喉咙不自觉发紧,不自知时,声音微微带上些颤抖,“我……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仿佛遭人欺负得紧。

    一见她就语无伦次,像某种刻在血液中的反应。

    “沈大人真会说笑,我不过是同沈大人叙叙旧、说几句寒暄的话儿,哪里就同你闹了?”

    温雪回又踏近半步。

    故作委屈,道:“莫非,在沈大人心中,几年不见,您同雪回,已然生分至连寒暄亦多余的地步了?”

    人贴在门板上,他无路可退。

    “怎、怎么会……”

    她的指尖落在他眉尾,沈照临本能地侧过脸去躲,却躲不过,只有一阵紧张。

    逼到这地步,还不忍扯谎,不忍对她动手。

    她只觉眼前人可爱至极,七年不见,还是这一副纯真模样。

    ——一个为了案子、立场,能豁上一条性命的人,此时此刻,却连推开她的勇气也无。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对于他被贬出京的时光,若说好奇,她亦是有的,只是不该在此时问。

    她放轻了声音,软语,似埋怨,又似引导:“除了办案,就没有其他事想同我说?”

    ——说什么,说他在清吏司东奔西跑、收获甚微,说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徒儿变得过分懂事、谨小慎微,还是说,对自己的往后余生,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若是有何值得欣喜之事,他自然会说。

    然而,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中,竟一件也无。

    剩下的一切,沈照临不愿说。

    她在这般地方谋生,活得已经够苦,不该再替任何人忧愁。

    他躲得开她的指尖,躲不开她的目光。

    他眼尾生出的皱纹,手背上浅白色的伤疤,腰间不离身的短刀,一切落在温雪回眼中,都像一本回忆录,细细记录,他们分别的几年时光。

    “我听闻,滕乐县官场风气极差。欺生,贪腐,受贿,诸如此类。”她顿了顿,说,“是真的吗?”

    窗外,有杜鹃哀鸣。

    沈照临垂眸,似是不敢看她。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恶狠狠地在他灵魂上咬下缺口的七年。

    牵扯上叛乱事宜,被贬出京、在远离京城之地做一个小小的县尉,来历传出几千里,便成了他自己亦觉陌生的模样。

    版本多样,只有一件事从未变更:

    沈照临此人,得罪了当今圣上,永不可能再回去了。

    官场有时便如牢狱,见面都有下马威。

    于是一到滕乐县,县令、太师、当地乡绅富户,一拥而上,想方设法地刁难他。

    规模极小的接风宴,无从调遣的手下侍从,会漏雨的县尉府,拒绝按例纳税的众人。

    沈照临寸步难行。

    所有人,皆预备看他的笑话。

    他看过地牢、审过犯人,自然明白,老实咽下,一忍再忍,从今往后,便能相安无事。

    他可以如此,他理应如此——

    若非,此时此刻,他的身后,已空无一人。

    皇城也好,清吏司也罢,亲朋好友,前途过去,二十三岁的沈照临一无所有。

    ——只有自己的一条贱命。

    他不想再忍了。

    不再忍耐的结局是,他背上以下犯上的罪名,挨过板子,关过禁闭,算起来,在滕乐县的大牢里,竟同无数作奸犯科之徒一同,遍体鳞伤、断断续续,关了两个月。

    到最后,竟是狱卒不忍,夜夜陪同,劝他一次又一次。

    “若是死在这里,便永不可能翻身了。”

    伤未愈,他咬紧牙关,爬出这牢狱,从此,一点一点学会和县令周旋,一点一点学会官场规矩。

    二十三岁前,沈照临从不懂什么官场往来。

    他是名门之后,家中满门忠烈,自四五岁起便长在皇城内,娇生惯养、不见风雨,跟众皇子一同读书习武,见惯了满朝文武高谈阔论,又无皇子的夺嫡压力,空有满腹理想抱负,从未见过真正的腥风血雨。

    长大了,入了清吏司,亦只知正义,不知阴暗。

    直到一场叛乱袭来,在司内最信任、最敬畏的人一朝沦为阶下囚,而不问真相、便下旨诛其九族的,是自幼养大他的人。

    风雨袭来,沈照临茫然至极。

    ——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不能死。

    一旦死去,活着时所遭受的一切,便无从追偿。

    滕乐县此地,官场混乱,风气腐败,百姓浑浑噩噩,不知终日。

    ——最适合天真者成长。

    直到七年后,一道圣谕,他官复原职。

    一切都变了。

    ——只有她未变。

    温雪回轻叹一口气,语气怅惘而担忧:“沈大人,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她见过他最狂妄天真的模样,如今,他成熟了、迷茫了,也忧郁了。

    “抱歉。”沈照临顿时有些慌乱,“我……”

    “——不必向我解释。”

    她浅浅一笑,向后退了半步,留给沈照临一点空间。

    “沈大人心中有我,便已是我今生难得的福气了。”

    笑得有些痛。

    沈照临怔了片刻,终究心生不忍,欲劝她几句,忽而又被她再次笑着抛出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

    “那么,七年中,沈大人,究竟想过我没有呢?”

    ——怎么又绕回到这上头来了!

    沈照临反手摸着那门,似在摸索着并不存在的门闩。

    温雪回笑意盈盈地背着手、看他下定决心般摇头的模样,继续逗他,道:“没有么?看来沈大人是另有新欢了——”

    沈照临被她最后这一句问急了:“没有!我……”

    解释的话堵在咽喉中,因温雪回笑得愈发暧昧。

    “沈大人。”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同你刚收的徒弟,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谁跟那傻小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照临被她闹得面红耳赤,几乎一直红到脖颈。

    受不了,大不了翻窗逃!

    他难得行动如此快。

    “慢着——”

    温雪回总算正色,一句话将他唤回:

    “沈大人,还有件事,是关乎三殿下与大理寺裴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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