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坐定后,我瞟瞟这个,瞧瞧那个,满腹狐疑。

    在场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人在状况外。

    李女士、老梁跟姜书记多年未见、交谈甚欢。

    江也安安静静坐在我斜侧,偶尔在被点名时加入对话,稳如泰山,跟我贼眉鼠眼的模样简直形成鲜明对比。

    而任凭交谈声如何热烈,传到我这边也只能凝结成冰,或变成耳中一掠而过的穿堂风,总之我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给校领导起个如此以假乱真的外号,还一喊喊这么多年?

    面对我的疑惑,姜书记笑得一脸爽朗:“他们都说我很‘够姜’,哈哈哈!”

    李女士接过话头:“肯定啦!以前学校翻新资金不足,姜书记一个人顶了半支施工队,他不够姜谁够姜啊?”

    他们顺着话茬,又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

    我眼神不知不觉飘向一旁,蓦地对上江也的视线,被弹得陡然低回头去。

    隔了两秒,我觉得不服气,又重新昂起我高贵的头颅,直视他双眼。

    我问,“你留级了?”

    他却忍俊不禁,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那双望着我的眼睛弯成两道月弧,然而始终不作答。

    倒是李女士耳听八方,立刻从大人们的谈话中短暂撤离,轻推我脑袋不满道:“什么留级,你以为像你啊?人家都保研了!”

    保研?鬼才信,保研了来我们大一上哪门子的课!?

    我正想张口反驳,忽然被一阵手机震动打断。

    新消息来自一个已经沉底的聊天窗口,名字不太有印象,后缀的备注是义工社团成员——

    我这学期刚加入的社团。

    这位朋友发的消息也是没头没脑的。

    “我就说那人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原来他不是我们班的!”

    “你是?”我弱弱问。

    “…”

    “黎杰,思修课,坐你旁边的。”

    “啊哈…原来我们还同班呐,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地回个挠头的表情,又问,“你说的谁啊?”

    “思修课坐你前面那个男的啊!”

    我下意识望向江也,他也有感应般回望我,挑起眉毛,无声询问“什么事?”

    我摇摇头,继续埋头看手机。

    “你猜他是谁?你肯定猜不到!”

    赶紧说啊!还卖什么关子?

    我坐不住了。

    我站起身,跟大人们打招呼示意后,摁下跟对方的语音按键,抬腿朝外走。走到露台时,对方正好接通。

    “Hello~你刚刚说的我确实猜不到,他是谁?”我开门见山。

    “是我们的机械基础助教,江也。”

    我听着从听筒传出来的、来自我自己的呼吸声,思绪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对面开口了。

    “听哥一句劝,放弃吧。哪有学霸帅哥到大四了还没女朋友的啊?真要那样,很难怀疑是不是多少有点隐疾。你还是把目光多多放在眼前……”

    我以客套话打断这理不糙的糙话,之后立刻挂断电话。

    我两手搭在护栏上,一遍又一遍深呼吸。

    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打起退堂鼓。

    好奇怪啊,长大后喜欢的人,正巧就是年少时朦朦胧胧仰慕过却走散的人,这难道不应该是值得烧鞭炮庆祝一番的,百年一遇的大喜事吗?

    为什么我会开始胆怯呢?

    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感情有多深厚的青梅竹马,他更像是会在特定时间才会出现的特定风景,就像冬雪跟春樱。那似乎也不需要担心情人朋友皆成空的结局。

    我好像又有些明白了。当时当刻,他之于我,不再是一开始我所认为的那天上摘不着这颗便可换那颗的星星,而是那悬在我星系中央的恒星——

    星星们以他的吸引力为转移,朦胧的月光也来自于他身上的光亮。

    可我宁愿他是那个完全陌生的江也。

    至少他可以从零开始了解我,才有机会全盘接纳我。

    我转身,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望向屋内。

    江也背对着我,前倾身子坐着,双手交握。

    明明那背影和那天操场上看到的一样,明明此时它也近在眼前。

    却不知为何,不再像那天一样伸手可触,而是像与我隔着山和海。

    我看见他说话时,不时偏过头去,朝沙发上的李女士和老梁点头。

    多和谐啊,宛如双方见家长的场面——

    我不该多想的。

    我悄悄平复心情,溜回沙发坐好。

    大人们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话题,正聊得热火朝天。屋子像是一口装满沸水的锅,不断往外冒着蒸汽,屋顶都几乎要被掀翻。

    我拿起面前的茶杯往嘴边送,小口小口啜着茶水,一不小心又对上江也的视线。

    我朝他弯了弯眼,不动声色错开眼神。

    见我回来,大人们本就飘忽的话题瞬间落至我身上。

    “这个年代啊,还是金融吃香。”姜书记将茶杯搁回茶盘,发出略沉闷的碰撞声,又接着说,“学机械也好,以后机器换人是大趋势。”

    李女士忽的一拍我肩膀,截断话头:“我们家这个真是不听劝的!”

    她瞟我一眼,丝毫不顾我的眼神抗议。

    “以前非要去读什么文学系,有什么用?以后像老梁一样写一辈子的通讯报?”

    她将茶盏移到唇边,一饮而尽,“好不容易复读考进了机械系,好了,她又一时兴起要转去读建筑。”

    我深吸一口气,移走目光换个方向发呆。视线范围内的物体微动,令我回过神来对焦其上——

    那只指节分明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瓷杯边沿的青瓷纹。

    是江也的手。

    我又默默将视线移了回来。

    老梁将烟头伸到烟灰缸里抖抖。我盯着他指尖明灭忽闪的烟头,想起的却是他发表在厂报的一篇篇文章。

    形式主义框不住老梁的好文采,我仅仅是将它们熟读于心,投机取巧按照其中逻辑仿写成文,那文章竟还拿到了区里的二等奖。

    “学文学是没用,现在这个社会,还是要学好数理化。”老梁又认同般地叹口气,□□的烟雾随鼻息向外喷出。

    “那建筑学就不算数理化吗?”我对他们没道理的双标很是不满。

    大人们总是将这辈子不可多得的掌控权放在孩子身上,还冠冕堂皇地称之为“为你好。”

    比如现在,李女士听出了我的不满,声音立刻高了八度:

    “你一个女孩子要去学什么土木建筑,天天跑工地有什么好?鱼龙混杂,遇到坏人我看你怎么办!”

    “实验室里也不见得没有坏人。”我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暗暗反驳。

    李女士没听清,却依然朝我扔来一记犀利眼刀。

    江也将茶杯轻轻放回茶盘,偏头瞧我,“去看八哥吗?”

    “去。”我像抓住了救命浮木,腾地起身随他出去。

    我们沉默着踏上台阶,楼道里只有交替响着的拖鞋吧嗒声,更显出空气的诡异和尴尬。

    去天台需要穿过楼上的房间。

    那间房布置得古色古香,一张黑胡桃木的方茶几旁是一张藤摇椅,藤椅后方的墙上挂了张万马奔腾图。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松木香,像置身在一片松林中。

    走到通往天台的门前,还未踏出去,我便在门侧寻到了那只正颓然地理着羽毛的八哥。

    这只八哥已是高龄,羽毛变得稀疏又暗淡,眼神也像蒙了层雾一般,光彩不再。

    我扁扁嘴,有些感伤,为眼前的这物是人非。

    没想到,八哥透过羽毛的缝隙看见我们,动作定了几秒,突然抬头扑腾起光秃秃的翅膀,嘶哑着嗓子冲我们喊:“卖猪骨!”

    我惊喜地瞪大眼,忍不住踮起脚尖去看它。它浑浊的眼瞧着我,再次开口:“卖猪骨!卖猪骨卖猪骨!”

    小时候,李女士总说我需要锻炼,常常派我去买猪骨头。

    只要遇上姜姜哥哥回来的暑假,我总以这个为由,喊他陪我一起去。一来二去,连八哥都记得了,一见我就喊“卖猪骨!”

    “它还记得我!”我眼眶一热,拽住江也的袖子晃了晃。

    “嗯。”江也看着我,勾起嘴角笑了。

    我看着他眼睛,像被吸入黑洞一样,差点无法抽身。

    还好他很快移开了视线。我微微怔几秒也反应过来,松开手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不叫我?”江也看着眼前的八哥,问道。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叫你。”我顿了顿,“以前我也不知道你不姓姜。”

    我自作聪明喊了几年的“姜姜哥哥”,从没想过求证一下。

    现在,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所适从,只好始终说着和他不同的国语。

    “你早就认出我了?”我又问。

    “嗯。”他接着问,“生气了?”

    他也换了国语。

    我摇摇头。

    察觉到落在脸上的视线,我下意识低下头,想避开它们。

    “不认十年前的哥哥,也不认几天前的江也?”

    我抿起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行。”他轻笑了下,没再继续问。

    我感觉心沉了又沉,下意识将手探进口袋,捏紧了躺在里面的手机。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深吸气后,我才成功开口:

    “我朋友刚刚约我中午吃饭。”

    “好。”

    他只看着八哥,头也没回。

    “我先下去了。”

    我朝后退了两步,没等到他的回答,便急急转身下楼。

    我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去楼下和大人们打过招呼,我便立刻狂奔下楼,将李女士不满的唠叨抛到耳后。

    走出院子,我特意猫下身子,避开天台的视线,哪怕这会让我多绕上一个大圈。

    到了江边,我在老地方找了个阴凉处坐下,一直坐到头顶的太阳移到眼前的江边。

    天色渐暗,不时有三五成群的白鹭降落,消失在芦苇丛中。

    江边骑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又看了一次手机。

    一个下午找我的人很多,每一次都不是“爱因斯坦”。

    我再次将手机揣回口袋,从远处橘红的落日那收回视线,拍拍屁股起身爬过天桥。

    我茫然地沿街走。

    路过一家进口超市,突发奇想撩开门帘进去,提了一袋东西出来,又重返江边。

    这一消磨,便待到了月亮升起。

    我没吃午饭,也没胃口吃晚饭,只管喝空一个又一个的易拉罐。

    我提前跟李女士通了话,告诉她我今晚在林萱家里睡。征得同意后,才单方面通知林萱,让她过来接我。

    林萱,我的铁友。原本高中三年关系就不错,又一同复读了一年,革命友情更是加倍。

    哪怕她并不认同我偶尔点支烟来瓶酒的陋习,却每一次都是随喊随到,来为我兜底。

    别说林萱,其实我也看不起蹲在路边吊儿郎当吞云吐雾的混混。

    可我偏觉得自己不同,我认为坐在江边抱着烟酒的自己,更像电影的酷女主NANA。

    夜色渐沉,原本在江边骑车的散步的人早已所剩无几。再坐下去就不安全了。

    我想到马路边去等林萱,站起身来才发觉自己步子虚浮,眼冒金星。

    空腹喝酒让我的酒量大幅退步。

    明明也没喝几罐,居然醉到出现了幻觉——

    幻觉中的江也由远及近走向我,带来一阵淡淡的松木香。

    好在,大脑数据库更新得很及时,这回替换成了他白天时的样子。否则,若是让我在这人烟稀少光线昏暗的江边再看到那张怨鬼脸,估计要被吓破胆。

    跟梦中一样,他又开口说话了。

    “喝酒了?”

    还翻了翻我手里的袋子,又问,“喝这么多?”

    我抬起手胡乱挥了挥,想将这幻觉挥散,指尖夹着的一根爱喜被我挥落在地。

    我弯下身子拾起来。

    幻觉很顽固,挥散了又很快聚起,再次开口:“你又吸烟了?不是戒了吗?”

    嗬,果然是幻觉。连我妈都不知道我吸烟。

    我也拍拍他的脸——还挺逼真,又软又暖的。我任由自己对着这逼真的江也埋怨起来。

    “好啊你,你耍我,还、还装作不认识我。”

    “所以你是生气了。”

    还挺智能,会更新剧情呢。

    “不气,我不气,反正我也不…”

    话说一半,突然想起来,不知萱萱到哪了?我低下头,在口袋里翻起手机。

    “不喜欢我了吗?又放弃了?”

    这熟悉的语气,吓得我心里一咯噔,忙抬头看——还好,不是昨晚那张怨鬼脸。

    我洒脱地把手一挥,“不喜欢了。”

    “为什么?”耳边的声音变得幽幽的,隐约有向昨晚的噩梦靠拢的趋势。

    我赶紧甩甩头,将手举到嘴边猛吸一口烟嘴,朝幻觉悠长地喷吐烟雾,那张脸很快变得模糊不清。

    这下我该清醒了吧?

    “为什么?我哪知道。”

    我嘀嘀咕咕地掏出手机,点亮屏幕。聊天列表没人找我,看来还得再等一会儿。

    我踩灭烟屁股,扔回袋子里。

    抬起头,烟雾散去,幻觉仍在。我色心起,忍不住伸手捏捏那张脸。

    “你可以走了吗?我朋友快来了。”

    “哪个朋友?”

    我强行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好甩掉这幻觉。

    结果适得其反,幻觉反而更清晰、更近、更逼真了——

    他甚至捏起我的手臂。

    “男朋友?哪一个?建筑系的那个?”

    两个关键词像一阵冷风灌入我脑中,我几乎要确信我是清醒着的,可眼前的是江也——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跟唐三藏唱《法海你不懂爱》一样离谱。

    堤坝下的江水声突然变得很近,像有无数个江也在黑暗里重复问着那句话。我恐惧得几乎要哭出来,像误入幻境中被困,无论怎么徘徊都找不到出口的无头苍蝇。

    “梁—羽—”

    堤坝上方传来萱萱的声音。

    她的声音穿透幻境,我逃也似的朝黑暗中的那束光奔去。

    总算回到了敞亮的街灯下。我得救了。

    我指着刚刚站着的地方问林萱:“你看看,那里有没有人?”

    她严谨地换了好几个观测点张望,最后笃定地说:“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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