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淮从出生那一天起便对自己的命运有一种说不清的悲观觉知。

    生命的感觉当然很好,但是她总觉内心有一处说不清的阴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一个模糊的“幸福”童年,还是与止平水到渠成的大婚?

    她总觉得自己比起枕边人少了些什么,好像是某种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感悟。

    但阿淮的的确确将停云门当作家。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将这层薄雾抛诸脑后,当做幸福的蒙眬底色,但就像她从一出生便知道悲怆会降临一般,那层觉知还是在大婚那日光芒大放。

    她看见了薄雾之后是什么。

    那里有她倾尽一生所探求的感情,那种感情就像雾一般,是所有感情的底色。

    她知道那就是爱,是两仪表达的情感,是她照猫画虎拙劣模仿着的感情。

    原来那是灵魂空缺的一角。

    好歹死亡带给她一个可以称之为完满的灵魂。

    那颗大槐树就像是她和千千万万同胞们的家,槐木极阴,自然容纳阴魂,可直到进入槐木之后她才恍然——爱是灵魂的本能。

    哪怕自己的同胞们没有自己这么幸运,却也是在践行着爱,即使这份“爱”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仍然能传递出去。

    那一刻,阿淮感知到生命。

    也是那一刻,槐树反客为主。

    极阴之地山北水南,槐树在此地天然得势,阴灵滋养祂,风水孕育祂——“阿槐”从世界上诞生了。

    阿槐几乎暴虐地将所有灵魂与记忆吞吃下去,阿淮自此和她的同胞们永远失去联系。

    但阿淮毕竟是最最接近圆满的灵魂,她选择壁虎断尾,将心中的最后一丝执念留下:她要寻找时机铲除阿槐这个邪物,她也要保护好止平在意的一切。

    即使在这好山水中孕养千百年,阿槐毕竟只是一只初生树灵。囫囵咽下这千百条阴魂后,祂像一个积食的孩子一般痛苦痉挛着,密密麻麻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像粥一样搅动着脆弱不堪的灵智。

    而祂也不知道,在本能的进食意志操控下,在祂吞下生灵命魂的一瞬间,哪怕这命魂皆有损,祂亦与灵背道而驰——堕为阴邪。

    阿槐混沌的心智无法容纳此间灵魂的厚度,只将祂的意志化为情绪本身。

    祂要离开这里,甚至离开自己的身体。

    祂要自由。

    而自由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祂锚定了那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冷雨泠。

    那个被换了一颗青龙心的人,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至少在黑雾带着令人胆寒的力量到来之前,祂从没更改过将自己与冷雨泠灵魂置换的计划。

    但至少他让一切都加速运转起来。没有他,也就没有后话。

    那天还是到来了,黑雾摧枯拉朽地侵入祂的灵魂,带着无法回避的声音萦绕在祂的每一分感受之上。

    祂环顾诸多记忆后只得承认一个令祂胆寒的事实——那人还是比自己更像是邪祟。

    疯子。阿槐暗骂,就连祂也恨极了他,这样一个只执着于极情二字的人,将生命制造出来便抛诸脑后。

    祂好歹是成为了灵魂家族的一员,集体意识们共同产出这份愤怒与颤栗。

    之后黑雾并未说出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占领意识。

    阿槐没有半分反抗的能力,好似这份力量就是祂自己所用一般,只能顺势而为。

    祂毕竟也拥有集体意识。

    在黑雾并不在意的死角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

    “师叔,你说什么?”叶籽听见此话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愤怒。

    他怔愣一瞬,说出这话的同时退后一步,将腰间软鞭握得死紧。

    “师侄应当听清楚了。”对面的人半跪在地上,将师妹拢在怀里,说出此话时无甚表情。

    叶籽的心智几乎紧绷到极限,他此刻才对自己心有芥蒂的原因清晰起来,可惜已然无暇去深究背后的故事。

    “……为何?”

    深知对峙亦是无用功,他只用苍白的嘴唇吐出两个苍白的字来。

    “这是唯一可以和你师姐共入轮回的机会。”

    他终是抬头与叶籽对视,像是料定了他愿意一般:“你为木灵,自然清楚那露湖中间的阴气为你族所释,槐为鬼木,可有聚魂之效。”

    “你师姐虽不能复生,却可与你一同入轮回。”

    叶籽却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这轮回一入,可就真是孟婆汤下清清白白的亡魂一缕。

    “我……”

    ——声音被带血的剑鸣打断。

    “好算计。”离虚紧抿双唇,面色比起叶籽而言好不到哪去。

    ……

    在用寿数卜这一卦后接踵而来的是鱼知的命牌碎裂声。

    已染成深棕色的泥泞之上又落一捧鲜红。

    好哇,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离虚,你命中有一死劫,切莫卜之。”

    师母的话语在他耳边萦绕。

    “离虚,为师答应你,在这停云门内,没有人比你更自由。”

    “离虚……抱歉。”

    呵。

    为了不让这所谓停云掌门落入死劫,可费好大的功夫啊……师母,你又何曾理解过徒儿。

    他看都不看身后青尘一眼,只将牙关咬得死紧,而后破开空间罅隙便迈入进去。

    只是一瞬,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鱼知命牌最后传递生机之处。

    在离虚的视角里,自己二徒弟的元神正摇摇欲坠,似乎下一息便要脱离躯壳朝着不归路而去。

    毫无犹豫地,银白卜剑划出破空之声,直直钉在叶籽身前的土壤之中,也将叶籽的灵魂钉入躯壳之中。

    叶籽这才将神识聚焦起来,眼前带血卜剑震得他说不出话来。“师父”二字是怎么也喊不出口。

    可这思绪甚至不能完整,几乎是同时,他感受到两股几乎一致的气息。他瞳孔一缩,猛地看向眼前人——那人不动声色的面具好似出现一道裂痕,透露出里面猩红的芯子来。

    “这变数终究是……你可让我好等。”

    眼前人的嗓音像是斟了三盏酒。

    叶籽随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只见两个身形看不出丝毫差别的人一立一跪,那站立的“青尘”敛下眉眼,渡众生一般怜悯地俯视跪地“青尘”。

    他直觉站在师父身后那人才是他讨厌的师叔。

    “你应当知道此举是将三千世界因果循环打乱,是逆天而行之道。”离虚甚至无法勾出一丝旁的情感来,只是冰冷宣判着。

    “师兄这次耗了多少寿数?”那人根本当自己的话为耳旁风,离虚只能看到他饶有兴味地将视线定格在青尘身上,而后接着说道:“我猜猜,百五十年?”

    “不对。不对。”他摇摇头,“此番因果,约莫师弟……时日无多了罢。”

    离虚冷哼一声,将卜剑召回手中:“是。我是活不长了。但你将因果剥离己身,你又是算个什么东西!”

    “青尘”垂下头,青丝挡住他的眼眸:“自我脱离原来那方小世界时,便不再是青尘了……叫我落尘罢。”

    “呵。”离虚气笑了,“管你是甚么青尘落尘拂尘灰尘……因果聚焦于此,你以为自己逃得掉?”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摇头。

    “谁说我要逃。”落尘眉间朱砂又现,“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叶籽捂住自己心腑,这番对话十字不离因果,他的神府亦然感受到因果的红绳缠了上来,勒住他的脖颈,半分气口不留。

    “你我皆修众生道,此番又是何苦。”

    “青尘,你渡不了众生。”落尘只说出这句话,便携着身如长虹,像是投了那湖自尽。

    但一个执拗如此的人,为何要献祭此身?

    晓者不言,言者不晓。

    在阿槐一声声凄厉的嘶吼中,黄昏陡然迸裂出另一个白昼。

    在众人目之所及处,参天的槐树被连根拔起,大地震颤,湖水呼号。

    他将心剖出,肉身一分为二,极阴镇压露湖,极阳流转于停云门。

    从此阴阳流转,生生不息。

    而在众人看不清的地方,槐树的根须上有一丝暖光流出,悄无声息地窜入冷雨泠神府,甚至连落尘本人都没有注意到。

    ……

    冷雨泠不再感受到痛苦。

    她完整的青龙心被剖出,像是一粒种子一般落入那千疮百孔的土地里。

    龙心寻找到它的归宿,那是沉寂于湖底的,青龙的尸骨。

    是它的家,但也是它的坟。

    那颗心将会琉璃一般地携着冷雨泠的生机,随着这具尸骨成为这极阴之地的阳极,生生不息地运转平衡下去。

    在山的另一边,冷雨泠感受到她的心不再空缺。

    那是一颗新生的肉心。它被一股精纯的内力浇灌而生,像是用生命换得的生命。

    “冷雨泠,这是我欠你的。”

    她蒙眬之际耳畔传来这样一句话。

    世界再次灰暗下去。

    直到久远不再是一个形容词。

    此地没有沧海桑田,只有烂柯沉木,腐朽新生。

    “醒了?”

    是青尘的声音。

    她睁开眼,感受心间不同以往的链接感,好像此时此刻,她终于作为一个人而活。

    她默默消化着青尘传来的意念消息:离虚离开停云门,在山门处坐化。

    离虚与鱼知师徒埋葬在掌门府后的青丘下,四季皆是宜人环境。

    鱼知入了轮回。

    叶籽随了民间的规矩,为离虚守孝三载。而后其携鱼知碎剑,欲离开停云岛。

    此后下落不明。

    但这十年来,山门之外自发长了好些树。

    杨长风与言川一同守孝,得知叶籽离开之事后双双仗剑回青阳,找个清净地安顿下来,据说不问世事,种地为生。

    荒年间,当地百姓却在瞧见连成片的丰田,稻谷金黄金黄,无人采收。

    那禾家红塔也在此时轰然倒塌。

    都说是言家少主大善大慈悲,是成了佛。

    有外地人转来,见那地界没有活人动静,便进茅屋内欲歇脚。一进去,却见碗筷成双对,连茶都在冒热气。那人倒是惊奇得很,给当地人洋洋洒洒说着自己所见所闻,却被当地人拿笤帚赶出青阳地界。

    那人四处行走,却只说一句打油诗:“支支吾吾不敢言,眷侣二字肚里咽。”

    姜无易与赵老皆告老还乡。

    ……

    “青尘,来比武罢。”冷雨泠没有别的话想说。

    没有回应,但是石屋之外一方山水自成气场。

    在她休眠的日子里,神府之中空落下来。阿淮的残魂进入,无形并未阻拦,她带着无形与九日月华离开。

    不久之后她接收到一段印象,印象之中是阿淮带着无形将全部力量融入泥土,而后将吞噬的生机反哺回青阳镇的百姓身上,自此,露湖青阳安稳下来。

    而还有一则消息上了锁,无形说这消息易乱道心,不愿看的话便销毁。

    冷雨泠笑笑,她还有甚道心可言。

    消息上说,和凡是因无情道心毁而叛出师门,而后开始炼人。

    他将万物提炼成精魄,无中生有,活无物,肉白骨,阿淮是他制造出来的最后一个“人”。

    奇怪的是,阿淮与活人几乎并无区别,但他转而将露湖之中的青龙杀了,剖走那颗龙心,又把自己的心剖开,将龙心安置进去,但并无甚改变。

    他安回自己的心,就拿着那颗龙心远走,回来之时只剩一缕黑雾。

    阿淮听阿槐自言自语,说那人心不净,兽心才是至纯之情。

    还说那人是个疯魔的,只将记忆送回来,肉身不知变成何等模样,多半这失去记忆的肉身再不会回来了。

    青龙乃是这停云的镇岛神兽,但和人还是有天谴之别。

    “兽心怎能安在人身上?”

    戛然而止。

    ……

    她还有些什么呢?

    青尘并未动作,而是静待她检视神府。

    一具几乎金刚不坏的肉身,一颗肉心,元神。

    肉心,是她自己的肉心么?禾归的肉心被月华刺穿,那是谁的?

    她猛地想起自己耳边那句话。

    “冷雨泠,这是我欠你的。”

    的的确确是青尘的声音。

    但为何他又站在此处?她仍低着头,神识不经意扫过青尘,那人坦坦荡荡不躲不避,丝毫没有上次见面时带给她的违和感。

    那……是谁?她直觉和青尘有关。

    但现下她继续关注到自身神府:

    神府干干净净,所拥有的,唯神念中的《须臾》心经而已。

    她抬头,无需言语,二人身随神动。

    她再没有无形相助,而不知为何,青尘也并未祭出长明灯。

    虽是肉身相碰,却发出金石嗡鸣,而就在这一招一式之间,这肉心仿佛是天地的涡旋,冷雨泠逐渐与自然相合。

    过往不复,未来未来,此生不过须臾耳。

    七重天:明须臾。八重天:碎须臾。九重天:化须臾。

    皆在须臾,化作须臾。

    她成为无根木,无源风。

    青尘逐渐落了下乘。

    她并指为刀,故意偏了毫厘,削去青尘一缕青丝。

    却不想没收住劲,将其压于身下。

    “……师父,徒儿赢了。”

    在静默之中,天色暗下去,是袭来的滚滚雷云。

    她仰头,错过一闪而过的泪光。

    天道不容齐天者。

    冷雨泠遥望远山,想起今天又是一年谷雨。雨滴打落在她身上。雷云像是贴着她一般近。

    而冷雨泠起身直面天道。她只是直视着天边澎湃的雷云。

    此生得一酣战,获一身武艺,知此身真相,虽身侧师长曾有所异心,论迹算之,亦为良师,足矣,足矣。

    雨泠,去也。

    “冷雨泠。”是她没听过的语气。

    “你休想。”

    冷雨泠不明白。

    雷云光打雷不下雨,雨云光下雨不打雷。

    在将天色炸成炫白的半刻钟内,她耳边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话。

    这雷云瞧着便是死劫。

    却只要了她半条命。

    她瞧见破碎的疏空灯,那是青尘的半条命。

    冷雨泠仍是皱着眉头。雷劫停,雨亦停。

    夕阳仍是和煦,照在二人身上,将影子缠绕在一起。

    “你慢慢想。”

    冷雨泠闭上眼眸,她只觉这一辈子疲惫极了,停云岛小极了,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么。

    “你掌门师叔最爱自由。”青尘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她睁眼望向青尘。那人却并未直视她的目光,亦是敛目:“但他此生没有踏出停云门半步。”

    “执着和顽固,整个停云门,或说整个停云岛都限于此。”

    “那你呢?”冷雨泠问:“你的执着是什么?”

    青尘无声笑了:“我修众生道,欲渡众生,执一世黑子求个先手,却没曾想过做那打翻棋盘的人。”

    他阖目:“这点你掌门师叔比我强。”

    “为何?”她今天格外想问个为什么。

    “你师母将停云岛化为一个局,停云门中人皆是一子。”他顿了一顿,好似要说出很长的话:“停云岛阴阳平衡,露湖为阴,停云门为阳。我们哪怕修道如此,却也输在人性。和凡无情执于情;两仪无求,却被迫入了和凡的局;离虚求自由,却当了一辈子掌门;我念众生,却负众生。”

    冷雨泠想叹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叹不出去,这股气就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

    虽知此身真相,但谁又不是被困在此刻。

    “那我们走罢。”她想起疏空长明,决定让秘密成为秘密本身的意义。

    但也是那一瞬间,冷雨泠继承了停云门的死志,“我们离开停云。”

    找叶师兄也好,去见众生也好,让执念留在停云。

    停云停云,停在云中,但她不再停于此刻,她要向下扎根。

    她不知如何回应青尘那刻的动情,只是让时间交给时间。

    “好。”

    自此,停云仅仅停留在记忆。

    或许有朝一日这停云会落地。

    但至少此刻,二人决定远走,或说离巢。

    不知怎的,在二人并肩之时,亭台水榭之下,模糊的夕阳昏黄。

    那轮红日一刹那映在青尘面庞上,像一抹朱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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