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夜色渐浓。

    东宫内,太子李泠倚于锦榻之上,指间轻捻一柄冷光短剑,剑身错落着异域雕花。

    谢昀步履匆匆入内,旋即屈膝行礼

    “臣谢昀,见过殿下。”

    李泠轻抬眸,缓缓将短剑轻置于案几之上,随即起身,下榻扶起谢昀。目光隐约扫过谢昀衣袖断裂之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

    “殿下…”谢昀欲言又止,李泠已先开口。

    “定庵。”

    “孤听三弟说,你今日被人冲撞,是否受了伤?”

    太子语气温和,透着几分细微忧虑。

    谢昀微微一怔,心中暗惊,未曾想太子竟已得知此事,她沉默片刻,旋即拱手行礼道:

    “谢殿下关心,臣无大碍。”

    “殿下已经见过三皇子了?”

    谢昀轻声道,未曾说出口的话也随之咽下。

    李泠轻轻颔首,

    “三弟此行回京,乃是奉旨述职。早在半月前便自北疆起程,因三妹之事,得在京中多留留些时日了。”

    言及三公主,李泠眼中难掩悲戚之色。

    “三弟自幼习武,又具军事之才,未及冠便被父皇派往北疆历练,年年也只能回京一二次,今日却又逢此悲事…”

    谢昀见李泠声音有些微颤,旋即俯身道:

    “殿下,节哀…”

    李泠幽深的目光凝视远处,良久才复低声道:

    “罢了,不提此事。定庵,来瞧瞧三弟给孤带回的礼物,据说是从北疆蛮人之手得来的战利品。”

    言罢,手指轻轻执起案几上那柄短刀,刀刃闪烁银光,似是沾上从远北带回的霜雪。凛冽刀光映出太子清隽的脸庞。

    谢昀眸光一凝,默默注视着那把短刀,与脑海中的玄衣之人身影重合。

    思忖片刻开口道,

    “殿下,今日臣在怡红阁,偶见三皇子与大理寺少卿靳殷私下会面,臣恐靳殷已与…”

    “定庵,你多虑了。”

    李泠打断谢昀,神色平静,淡淡言道,

    “今日三弟来东宫,已言明他对皇位无意,只愿在疆场纵马驰骋,保家卫国。孤瞧他是真心只想做个洒脱男儿。”

    李泠顿了顿,眉头微挑,

    “其舅赵康固执己见,欲图谋朝事,三弟言他此番归京,也欲劝阻赵康和赵贵妃,让他们放下执念,莫再掀起风浪。”

    他深深看了一眼谢昀:

    “三弟如此洒脱不羁,孤若能做主,便许他一生自由,无拘无束。”

    “殿下…”

    “好了定庵。”

    李泠眸光一转。

    “今日之事,你受惊了。”

    “三弟说今日偶见一秀丽小生,颇为眼熟,貌似是孤身边常随的那位侍读。”

    谢昀抬头,正对上李泠关切的眼神。

    “殿下不必操心,臣无碍。那作乱之人已被靳殷带走审问。”

    李泠轻轻点头,

    “那便好。”

    他放下手中的短刀,目光一转,长身立于案前,忽道:

    “定庵,来帮孤研磨吧。”

    谢昀一愣,随即恭敬地点头,缓步上前,为太子研磨。

    李泠提笔,目光凝视纸面,似在思索片刻,随即轻轻挥动笔尖,字迹瘦削却又颇有几分力道。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谢昀窥见纸上字迹,轻笑道:

    “殿下素喜希文诗词。”

    “孤才思不及。”

    片刻后,李泠微微一笑,望向案上那把短刀,目光幽深。

    太子留谢昀共进晚膳,然谢昀念及今晨翰林院尚有一书册未尽,遂婉辞不留,恭身一礼,便即乘车离开。

    甫出东宫,天色如墨,宫灯摇曳。

    忽有一辆玄红雕车自御道缓缓驶来,车身漆黛紫暗纹,马匹通体墨色,鬃尾束以银缕,气势不凡。

    谢昀眸光一凝,心下已识得其主,忙自车中下轿,整衣屈膝而拜:

    “臣谢昀,叩见三殿下。”

    雕车缓缓停驻,帘幕撩起,露出一人,正是今日怡红阁中所遇之玄衣男子。男人剑眉入鬓,面容棱角分明,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唇线紧抿,沉静中自有一股威势。肤色微棕,似是疆场征战所染。

    三皇子李熙居高临下地瞧了谢昀一眼,鹰隼般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讥诮,眉梢微挑,未叫谢昀起身,便冷声吩咐车外宫人道:

    “继续走罢。”

    “是。”

    语落,帘幕落下,车辇复动,马蹄声响。

    雕车从谢昀身侧而过,风起微凉。

    谢昀缓缓起身,目送车辇远去,眸光幽深。

    自己与三皇子李熙从无交道,这敌意从何而来…

    观李熙方才所来之路,应是赵贵妃所居锦绣宫方向。

    此人方才归京,便频频现身——早间密会靳殷,傍晚踏足东宫。

    靳殷与其何曾有过私谊?朝中从未闻二人交情,而今忽有往来。

    今日被窥见行迹,其急入东宫先声夺人,巧作一番“坦诚之言”,以示心迹无他,博得太子李泠的信任。

    思及此,谢昀眸光微敛。

    赵贵妃与其兄赵康,近年于朝中擅权专势,跋扈非常。李熙若真心效忠东宫,理当早加劝止,今日忽作“手足情深”之态,实属虚饰。

    况且李熙因精于武艺骑射,深得帝心宠溺。如今既归京师,日日于御前出入,难保帝意不会因一时怜爱生异…

    今日东宫之中,太子提及李熙归朝,神情温厚,言辞间满是手足之情,竟未有半分防备。

    谢昀心下微沉,秀眉紧蹙,旋即抬手掀帘吩咐:

    “改道。往太师府去。”

    彼时三皇子宫中,

    一黑衣暗卫负手而立,低声启禀:

    “殿下,今日您托属下传信,与大理寺少卿约于怡红阁一会,可是早知那太子侍读亦会现身?”

    三皇子李熙斜倚榻上,手中执杯,轻轻一抬,烈酒一饮而尽,语声淡淡:

    “并未。李泠身边那小白脸儿,十之八九是靳殷故意引来。”

    李熙轻嗤一声,

    “今日这靳殷设局演一出‘英雄救美’之戏,看来是想借刀杀人。”

    暗卫拱手道:

    “殿下,靳殷此人狡猾多端,果真还要与之为伍吗?”

    李熙缓抬眼帘,薄唇轻抿:

    “无妨。各取所需而已。他不助东宫,便是助我。”

    谢昀乘轻车行至太子太师沈谦止府前,沈府门前小侍看清来人,急步趋前拱手,低声禀道:

    “启禀谢大人,太师今日不在府中。”

    谢昀闻言,眉间微蹙,心头忽忆起五日之后,宫中将设祈雨大典。此祭本为国祈苍天,吉时良辰早已推演既定,三公主骤然薨逝,亦未敢更改延期。沈太师此刻应当是在京郊梵隐寺内,与礼部侍郎及妙济大师共筹祭礼事宜。

    她拢了拢衣袖,思忖片刻,三皇子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届时祈雨大典后设素斋宴,百官群集、宗室贵胄皆至,方可随太师静观李熙动向。

    谢昀心意既定,遂吩咐车夫调头回府。

    轻车驶过长街,天色已沉,街边小贩早散,灯影稀疏,偶有醉汉叫喊之声,回荡于巷陌之间。

    至谢府门前,忽见石阶之下斜立一人。

    那人衣履褴褛,背影单薄憔悴,似风中残枝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倾倒。谢昀心下一忧,未及多思,忙急步趋前,方欲出手搀扶,那人已重心不稳猛然向她倒来。

    此人瘦骨嶙峋,然体形颀长,力气尽失后整个人的重量压在谢昀身上,叫她险些扑倒。

    “来人——快来人!”

    府中小侍闻声奔出,连忙上前帮忙,将人抬入厢房。只见那人额间冷汗涔涔,气息微不可察,早已昏厥过去。

    谢昀随侍而入,于灯下细观其容,一张苍白清瘦的面庞映入眼帘,熟悉的眉眼此刻神采尽失。

    “子郢……”

    谢昀情不自禁地低声唤道,眸光微颤。

    此人,是谢昀昔年江南同窗——郁子郢。

    彼时二人同年登科,皆中乡试,本约来年同赴京城会试,共图仕途。然春闱将至之际,郁子郢家中老母病笃,命悬一线。郁子郢孝心难舍,决意留乡侍疾,放弃入京。

    自此一别,谢昀独赴京城,会试得捷,殿试取探花之位,遂留京进入翰林院。在那之后,谢昀屡次书信于郁子郢,然音信渺然,皆石沉大海。

    谢昀犹记江南入梅,烟雨连绵。

    她与郁子郢常于书院长廊下避雨读书,素笺铺展,偶得佳句妙思,便执笔低声诵之,对方侧耳倾听,继而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不言自明。

    寒冬之月,谢昀每携炉饼热汤前往郁宅,二人对坐塌前,伏案抄录策问,或低声辩论,或展卷共赏,不知疲倦。

    未料昔岁一同泛舟湖上,意气风发的翩翩书生,今日竟衣衫褴褛,宛若街巷乞者。

    谢昀立于灯下,望着榻上人影,心潮起伏,唯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难以道出……

    不多时,小侍急请来郎中入府,为郁子郢诊治。

    郎中拈脉片刻,起身拱手道:

    “禀大人,此人身染热疾,又多日未进水米,气血两虚,脉息浮弱,若再延迟,恐有性命之虞。现下须静处调养,温补调和,方可转安。”

    谢昀闻言,轻轻颔首,片刻后,唤来府中侍女香铃,沉声吩咐道:

    “依郎中所言,熬煎温补药汤,好生照料这位客人,不得怠慢。”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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