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天的夜黑的很快,此时将军府上下烛影摇曳,灯火通明。白日因闻小姐的突然病事劳煞了一众下人,闻小姐贴身女使绿箐冒失冲撞大公子,惨遭厉罚,现下整个长青居的人无一不低眉敛色,胆战心惊。

    明娴端坐檐下,头戴锦帽身披貂裘,手中握着添了香料炭饼的暖炉,鼻尖飘荡着若隐若现着梅花香气。

    长青居一帮丫鬟婆子匍匐跪在雪地,个个身子瑟缩,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冷的还是吓的。

    “将人拉上来。”

    主母发话了,窦妈妈应是。

    带着几个得力女使就将奄奄一息尚存残气的绿箐拖至众目睽睽之下。

    戚远那几十板子并未手下留情,直到现在绿箐的右手掌心仍在隐隐作痛,外加下午在院中跪了半个时辰,膝盖腿脚早已冻没了知觉,捂了好几个汤婆子也没能缓过来,她如今虚弱无力,难以站立,几近昏厥,半分清秀也荡然无存。

    窦妈妈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呵道:“主母面前也敢失仪,成何体统?”

    窦妈妈压着她的肩,她堪堪跪下。

    明娴神情静穆,姣好的面容上带着不可亵渎,“白栀何在?”

    “奴…奴婢…在此。”

    人群中,一位相貌端方沉稳的姑娘应声起身,发髻低垂在明娴跟前又跪下。

    “你和绿箐是从我院里拨过来照顾闻小姐的,那日你二人来长青居,我是怎么嘱咐的,你们可还记得?”

    “奴记得,夫人您说,今后闻小姐就是我们的主子,要尽心尽力侍奉,不可出任何差池。”白栀的言语夹杂着浓厚的鼻音,还带着些许胆寒的颤意,“是奴婢一时疏忽铸成大错,恳请夫人责罚,奴婢心甘情愿。”

    明娴神情如旧,看不出对白栀回答是否满意,只是转而将目光投向绿箐,问:“绿箐,你可记得?”

    “闻小姐说了不喜奴婢们伺候,这才……”绿箐晃着单薄的身子,声泪俱下,“夫人,我是您一手教养的,我该回去服侍您才对。”

    冰寒雪地,平添几丝楚楚可怜。

    “你竟还委屈上了?”窦妈妈阴沉着脸道:“我放权给你不是叫你滥用,倘若你能照顾好闻小姐,你怎样在这院中作威作福,盛气凌人我从来都是不管的。”

    “妈妈,我没有……”绿箐小声争辩,可因底气不足,音量渐弱。

    窦妈妈火气蹭地一下上来,“你自打入府就跟在夫人身边,与夫人有些亲近,可你仗着这三两情分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没少欺压底下人。你以为我这管事妈妈瞎了眼盲了心,看不见你的所做所为嘛?竟还敢对大公子生出腌臜念头,你简直太将自己当回事了。”

    “怪我纵的你眼高手低了。”明娴睥睨,淡淡一句,“明日天一亮就找人伢子,将她发卖了去,定要交代好她是如何犯了错,莫要去了别家再犯。”

    窦妈妈应是。

    绿箐心如死灰,这是摆明了要她以罪奴身份发卖,顶着这层身份出去,能有什么好人家要她,偏自己还有几分姿容,最怕最后要沦落烟火之地,以色侍人,余生煎熬。

    想到此处,她一滩软泥的身形正了几分,连磕好几个响头,煞白的脸蛋上挂着流不尽的清泪,苦苦央求道:“夫人…夫人…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夫人当初是您将奴婢买来,奴婢便下定决心侍候您一辈子……”

    “既在府中一心想攀龙附凤,不甘愿受人差遣,自有下家教你规矩。你的忠心耿耿,留着给下一个主家吧。”

    窦妈妈不留情面的在她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堵住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吩咐人将她拉走了。

    在场者皆屏气敛息,如同泥塑石雕不敢动弹,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料理好绿箐,白栀心中预感下一个便会是自己。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明娴就对白栀道:“此事并不全是绿箐一人之错。你罪,亦不容开脱,革你三个月银米,病好以后,去刘管事那领二十大板,再回长青居当值。”

    白栀庆幸,心中长舒一口气,应是。

    外头险恶,人伢子不将奴隶当做人,若是无人想买,打骂挨饿家常便饭。最要命的可不是几顿饥腹,几块青紫,能将罪奴买回去的人家多数都有些异于常人的癖好。

    有绿箐的凄惨的下场在前,白栀这挨几下板子都不算什么事。

    长青居当值的拢共三十二人,明娴择了几个素日爱偷闲躲静的婆子,还有几个看着不安分老实的,再有几个爱仗威施压的。一通肃治下来,刨去白栀,长青居中仅剩十八人。

    人多了反而容易生成歪风邪气,十九人倒也够用。

    闻絮是外姓小姐加上年纪尚幼,不够威严,也不如本家小主子容易让底下人信服。

    整顿过后,明娴通府吩咐下了规矩。

    言简意赅就是,她将闻絮视如亲女,此后府中不许称闻小姐,只准唤二小姐。

    魏桓对此并无异议。

    ……

    济安院安静冷清,似能而闻雪絮飘落之音。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踏步而来,似乎他一来,就带着朝气,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添了几分活人生气,畏寒怕冷的人,都不自觉的想要贴近火源,济安院因大公子的脾性清寂惯了,蓦然间来了个轻快人,大家都想亲近。

    纷纷同他打招呼,“二公子安好。”

    他笑说,“好着呢,我来寻大哥哥,他人可在?”

    “公子在书房,属下……”前去通禀

    “好嘞,我去找他。”

    那人口中的话还未吐完,魏衍便急不可耐的撒腿走了。

    “哥哥,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魏衍一贯的行事做派。

    魏彻正在临写字帖,沾满墨汁的笔尖被这风风火火的少年人惊的滴落炸开在白纸之上。任谁人看了不称道一句可惜,毁了一副好字。

    魏彻面上并无起伏,仿佛对此事不甚在意。他将笔搁置,不紧不慢叠起那张废纸,丢入纸篓。

    魏衍虽比魏彻小一岁,一声声哥哥唤的是亲密无间,甜如花蜜。

    在将军府中,二房的二公子可比长房大公子要讨喜几分,连主君面上都是偏爱这个随性开朗的侄子。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魏彻又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他对待这个堂弟亦如对待旁人一般不温不火。

    只是他难缠得紧,凡事都要拉扯魏彻一道。

    “寻我何事?”

    “我母亲罚我禁足,足足困我至今日,是弟弟想哥哥了,才来寻哥哥嘛。”

    前些日子元旦,京都城中免了一夜宵禁,是夜,灯火通明恍若如白日。

    魏衍听闻南方来了一支戏曲班子,同他们平常听的咿咿呀呀惯是书生小姐的戏折子都不同。戏台子就摆在东街醉仙楼底下。

    是以人覆鬼面,以舞祈福,驱邪避灾,称为傩戏。

    他本想要魏彻同他一起,可奈何哥哥要温习功课,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张苓可是乐得自在,她本就不想让魏衍去哪人声鼎沸,嘈杂喧闹的地方,去多了,性子渐渐野了,就会变得难以管训。

    魏衍失落一阵,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将军府西角处临街,那里有棵老桂树,生得高大枝繁,开出的桂花香味简直能飘上十里有余。

    他借着那棵年纪堪比他祖宗的老桂树,攀上了高墙,遁逃出府去。

    那场傩戏看得是新奇震撼,入神着迷,以至于回来后,月色西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魏衍翻进来时,不幸脚底一滑,摔了个腿瘸。

    起来早起洒扫的小厮们看见,忙搀扶回院。

    他母亲得知,对他是可谓是嘘寒问暖,棍棒按摩,然后惬意万分的关了半个月。

    “想我?”魏彻对他溜须拍马的话定是不信,抬眸望向他,“你手中这玩意也是送我的。”

    “这…这不是。”魏衍见哥哥觊觎上了他手中提着的兔子花灯,慌忙藏至身后,“这是我送阿絮妹妹的,哥哥要是喜欢,我过几日再做一个送你。”

    听罢,魏彻收回视线。

    “幼稚,不要。你要送她就去她院里,或去寻阿姐,总之别来烦扰我。”

    魏彻嘴角一咧,挠头心虚道:“我来你这处前去过了蓊蔼轩,他们说这几日大伯母带着汐姐姐在学管账,我不好去叨扰她。”

    “不好叨扰阿姐,就好打搅我?”魏彻无语,“自己去。”

    “我见她就怯,好哥哥你同我一起去嘛。”

    魏彻困惑,“她又不是什么地狱罗刹,你怯她做什么?”

    “她一同我讲话就我脸热。”

    语毕,魏衍面上不争气的浮现出几抹绯色。

    “没出息。”

    魏衍知晓,利人不利己的事魏彻不愿参与。

    “下次你逃学,我替你向夫子遮掩。”

    “我从不逃学。”

    “抄书,我帮你抄书,如何?”

    “你的字,不堪入目。”

    几番贬损,魏衍脚一跺,咬咬牙道:“那柄弯刀匕首我送你了。”

    这话,魏彻出乎意料,那柄匕首对魏彻而言可是精巧稀罕的宝贝,是他在一名前来京都城经商的夏国商人那花重金求来的,起先人家是不肯卖的,是他,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下才得来的。

    为此,他还吹嘘了好一阵。

    “你留着吧,我用不上。”

    魏彻没要,他做不来横刀夺爱的事,可他亦非事事求事事帮的滥好人,另外提了个条件。

    “西街的青糕上季,你替我买上一份,我就陪你走一趟长青居。”

    西街珍味阁的老板是江南水乡的人,他做糕点味道新奇,细腻绵长,别有一番滋味,似是要将江南的柔情婉约都揉进了里头,在京都特别受人追捧。

    尤其是青糕,是用春季的嫩野艾捣汁揉团制成的,一年到头也就那个时节有,每逢三月,珍味阁前必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魏衍拍着胸脯应和下来。

    一份糕点再难得,蹲几日总会有的,一柄好匕首,确实令人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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