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次你什么时候死的？”
“五年前。”
向泾桥经常在想，灵魂该是什么形态？
它应该是很轻的，让人驮在肩上一辈子也不会塌下腰；它应该是很重的，才能与人的飘飘然相对抗。如果要在世间万物中寻到一个意象与其对应，那应该是风。
是什么样的风呢？它应该是从山巅呼啸直下，吹得五色经幡猎猎作响，穿过沟壑、丘陵、滩涂，最终嘶喊着在大海徘徊。
这应该是她的上一世。
而这一世，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打满了气，却忘记打上结的气球，被气流推着向前半步，又在泄了气的途中倒退回原地。
她其实对家乡的这片土地没有什么留恋，从上小学起就开始幻想着考去省会读高中的住宿生活，只是没想到漂泊多年的结果是大专后就业，遭遇职场霸凌后辞职，灰溜溜地返乡。
包里的小灵通滴滴的响，向泾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了好一会愣才摁下接通。
“喂，老爹。”
口腔里含着的口香糖虽没嚼几下，已经全部融化成了软粘的胶质，像坨厚痰似的卡在喉咙里，没被她吞咽下去也是万幸。
“到哪里了？”
驾驶座旁打开的小窗灌入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皮革和烟草的气味，连同前座呼吸中的烟酒味一起充斥着鼻腔，她探着头看了眼车窗。
“看不清，雨大得都糊住窗了。”
父亲许是刚收了院里晾晒的花生，忙到现在才吃上饭，“你问一嘴师傅不行吗？”
车载音乐来来回回用着同一个调子唱着不同的歌词，围绕着哥哥嫂子的爱情反复唱，肥头大耳的司机叼着烟跟着哼哼半天。
向泾桥试探着小声开口，“师……傅……”
“多大人了胆子和声音还跟小时候一样小，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学上哪去了！”
听着父亲的数落埋怨，向泾桥盯着正前方小显示屏里的红色数字时钟，“上车快两个小时了，估摸着还有半个小时就到车站了。”
“行，那我待会儿再去接你。”
挂断电话后，向泾桥将原先为晕车准备的塑料袋捏成一团，重新塞回包里。
面包车突然晃荡一下，像头老牛一样哞哞两声后迅速熄了火，大叔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从车屁股用力推了两下车子，没推动。
“都下来吧！”
“车轱辘陷进泥坑里去了，谁在堤上挖引水渠啊？”乡言扯着脏话，大叔扭头朝渠里吐了口痰，“坑里还埋了犁耙，胎都被扎爆了。”
他拉开五菱宏光的车门，朝后排超载的乘客摆摆手，示意全部都下车。
“没几步路了，你们自己走回去吧。”
乘客们下了车后撑开伞，拖着行李在泥巴堤上辗出痕迹，成群结队的抱怨声逐渐走远，向泾桥听着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有人注意到了她，“你咋不走？”
向泾桥捋了一把额前的湿刘海，“我不大记得路，我老爹骑三轮车来接我。”
紧张得口水糊住了嗓子，她含糊不清。
“又是个在城里上学待久了……”
那人蹙起眉，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哼了一声，“嫌弃农村有本事就别回来，方言说得舌头都捋不直，讲你的普通话吧。”
“我……”
这让她想起城里同学对她带口音的普通话的嘲笑，也算是换了种形式作了回孔乙己。
“要你管，我爱讲啥讲啥。”她小声嘟囔。
带着怨气的目光追随着他回到乡亲的队伍中，向泾桥快要把他深蓝色的衣服盯出个洞。
“这月油价涨不少……”
他们叽叽喳喳地绕着车子抬半天，没辙后干脆撒手不管了，一人一个坑蹲着抽烟。
原先的大暴雨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安静下来的乡野突然显得更加诡异和割裂起来。
“这坑怪深的，车子根本推不动。”
那人以一种命令的语气说道，“谁给新上任的那个年轻书记打个电话，叫他过来看看。”
“新来的书记讲话声音轻的很，跟小猫刚出生怕人似的。”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后叼在嘴里，“喏，跟那边那个女的一样。”
几个大老爷们围在一起：
“真不知道咋当上的，估计是攀关系。”
“也就喊口号喊得好，上任一个月了，啥也没做出来，纯纯嘴皮子功夫。”
“你叫他就是添麻烦，能帮上什么忙？”
“眼界还是太小。”司机摆出一副这事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我看那书记傻不垃圾的，借这事儿跟他讹点钱，他不是打算修路吗？”
其中一人奸笑两声，“那书记叫啥名来着？”
“温思禹。”那人回答，“是叫这个吧？”
他们哄堂大笑，“这名儿真难听。”
“男的名字还得是叫强、辉、帅这种，再不济也得叫个建国、耀祖、翔、亮的……”
风吹过田野发出沙沙的声响，树影晃动。公路旁农村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枯枝落叶被清扫后堆成坨坨小山丘。
向泾桥散光有点严重的眼睛将万物糊作一团，像业余摄影爱好者抖动着手，用低像素相机拍下的镜头，还自说自话地调节了颗粒感。
人群中传出声音，“那边好像来人了？”
“我老爹？好吧不是。”她垫起脚。
堤岸两旁海雾升起，晕开了白炽的车灯，朦胧了年轻书记推着单车匆忙跑过来的身影。
阵风从乔木建造的隧道中飞驰而过，吹乱他的发梢，额前的碎发微微遮住眼睛，温思禹轻轻摇了摇头露出眉眼，加快了脚步。
“温书记，来这边！”
大叔远远地就朝他招手，笑颜盈盈地叫他过来，“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大雨天跑一趟。”
他们把他招呼得热乎的，“书记，来根不？”
“不了不了，我不会抽烟。”
婉拒了他们的招待，温思禹踢下来自行车的枝杆撑在地上，迅速在面包车后轮处蹲下。
大叔笑着，“那喝水不？我那面包车后备箱里还囤着些外省的特产，待会儿给你拿点。”
他站起身，“不用，我不渴。”
“一群笑面虎……”
向泾桥踱步走到庄稼边的坡上慢慢蹲下，以观察者的定位，内心平静的看着热闹。
她心想，自求多福吧书记。
毕竟全县城的坏人算是都聚在这村了。
“书记，我家为啥没评上特困家庭？”
“县里拆迁分房子什么时候能轮到咱？”
“我家孩子刚中专毕业，你看看能不能在政府里安排一下，随便哪个岗位都行？”
……
一群中年人将短袖的下端掀在肚皮上，他们围着温思禹七嘴八舌地轮番倒苦水，他垂着眼眸安静地站在那里听着，点头鞠躬道歉。
“好好好。”
他首先做出的举动是安抚群众情绪，“父老乡亲们，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行不行？各位的事情我都会放心上，后面一一解决。”
“现在是车栽进坑里出不来了……”温思禹还没说几句话，就被旁人匆匆打断。
“轮胎也被扎了，这犁耙不知道是谁放的。”
“对的，谢谢你的补充。”
温思禹没有因被打断而恼火，而是很有耐心地对上说话者的眼睛，一脸认真可靠。
“那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车推出来，对不对？”
保持一个姿势蹲久了腿酸涩得很，向泾桥从旁边地里捡了块石头，打算垫着坐，没想到石块没拿稳，咚咚地滚到了庄稼地里。
扑通一声，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向泾桥心虚地回头看了眼人群。
“推不出来的，你得叫来辆吊车拉。”
“不行不行，你说的完全不可能实现。”
“这车老重了，你没有常识。”
……
他们抽着烟指手画脚，争着说话。
烟味儿越来越浓，处于中心位接受围剿的温思禹被呛到，咳嗽了两声。
在暗下来的天色里，面包车的前车灯带给她短暂的视觉失焦。万幸的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她这边，那帮男人还在吵自己的事情。
“新书记？”
她涣散的视野很快聚焦于中心人物，他的发尾处有点湿漉，黑色外套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敞开的衣领露出白色的内搭。
低眸交谈时的侧脸流畅立体，温思禹眼底是疲惫的红血丝，有些憔悴的皮肤状态配合着青涩的面孔，“大家先听我说，好不好？”
更具视觉冲击力的是温思禹的那双眼睛，尖尖的眼角下勾，巩膜中漂浮着丝缕的暗红，他的瞳孔像层层外扩的长焦镜头。
！！！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隔着人群相遇，他盯了她几秒后很快又就目光移开。
“各位的担忧我都可以理解，你们考虑的比我更周到，先试试我的想法，好不好？”
“我现在的想法是在坑的前面挖个坡。”他说道，“正好是下雨天，这土地人脚踩上去都会陷进去，用铲子挖出个坡不是难事。”
“如果几个人一起搬花瓶，每个人都看似上手出了力，实际上都在省力寄希望于他人，那无论花瓶的重量如何，一定会碎在地上。”
不愧是一八几的大高个子，周正的公务员长相，连说话都正气凛然，感觉会是只要正常发挥就能轻易被面试官打高分的样子。
“困难不害怕，最怕的是没有人肯做实事。”
专注于听讲的大叔忘记了手指间还夹着香烟，烟柄星火燃烧的灰烬掉在潮湿的土地上，众人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大家一起来，我去拿铲子。”
温思禹拉下外套的拉链，走过来将脱下的衣服搭在自行车上，又莫名其妙的看了蹲在车旁边的向泾桥一眼，但没跟她搭话。
“真好，那看来没有我的活儿。”
被无视的向泾桥反倒感觉万幸。
六七个中年人每人分工明确，铲子插进地里扬起灰尘和泥沙，他们叫嚷着攀比着。
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们由温思禹带头埋头苦干，不一会就挖出了个坡。
“我去开开看。”铲子随手一丢，圆润的司机拉开车门，轻盈地跳上驾驶座。
随着司机的一脚油门，车从坑里晃荡一下丝滑地开了出来，车胎碾过水泥地的声音大得感觉能震到肺里。排着尾气停在平坦的堤岸上，发动机还在轰隆隆的响。
“没问题！开出来了！”
温思禹站起身，拍拍手掌的泥，重新把分发的铲子再收起来，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叫住他，“书记。”
大叔用手压了压被扎破了的轮胎，“我这胎可是刚换的，要不是你说要修路，这河堤可能就不会被挖成这样，害得我钱也没赚到。”
“温书记，这政府不得给我们赔点？”
团团向前一步，更加紧凑地围住温思禹，他们就差没有直接伸出手，开口要钱了。
他冷然开口，“没赚到钱？”
“我一路上过来遇见了不少下了车后往回走的乘客，问过他们具体情况了，不存在你说的没赚到钱，你根本没给他们退钱。”
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径直戳穿他编造的谎言，温思禹丝毫不给他面子。
“还有就是，你这辆车上的人数比我预想中的要多不少，又是超载了吧？”
“这个问题已经严查半个多月了，抓到一个算一个，这次就不罚你钱了，和你修车的钱相抵消，如有下次，就不会再处置这么轻了。”
“所有的事情都要核实清楚，我不可能听你的一面措辞就匆忙下结论。”
他反过来教育他，“以后不要张口就来。”
“查什么查？”
大叔喋喋不休，“居然查到我头上来了？”
“小伙子，你不要不识好歹。”
那人说话时露出又黑又黄的牙龈，上面有明显的烟斑，“麻溜的给钱，不要以为你是新书记上任，我们就不敢揍你？”
拍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温思禹一反好讲话的常态，眼底满是正义的冷漠，“少在我面前玩□□这一套，我说过了，给钱是不可能的，你们就算把我揍了也一样。”
“行行行，不跟你废话。”那群中年人们不欢而散，臭着脸摆着手，“小毛蛋子……”
大叔低声骂了句脏话，对着温思禹停在堤岸未上锁的自行车猛地一踹，铁家伙哗啦一下被踢掉一个车铃铛，翻倒在了庄稼地里。
然后他行如流水的拉开车门上车，插入车钥匙点火，油门一踩飞快地开走了。
“这人怎么这样……”
向泾桥看着温思禹抿起嘴小跑过来，通红的耳根子暴露出他对这种行为目前抱有的态度，显然是尴尬情绪远大于愤怒和委屈，估摸着这是上任以来第一次被村民欺负。
她落井下石，“书记，庄稼里不让停车。”
夜晚的风带着些冷意，连带着向泾桥的声音也显得冷冷的很清亮，她蹲在堤岸边田野的暗处，冷不丁地开口把他吓得浑身一抖。
“原来你是人啊……”
向泾桥歪了歪头：？
合着原来刚刚他一直避开她的视线，拒绝和她对视，是因为误以为她是什么脏东西。
“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向泾桥嘴角抽搐，笑一下算了，“不然怎么还以为我是鬼？”
原先被雨淋成渐变色的牛仔裤现又浸在庄稼地里，趟着及膝的水，温思禹白色的短袖也上被溅了些泥渍，“没有，我被你吓到是……”
露出的一节白净小臂破了点皮，清晰的筋脉呈现出淡青色，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原先质量就不大好的自行车被这么一踹，把手的刹车被压得别了过去，连车链子也掉了下来，耷拉在轮胎上。
他趟着水把自行车搬上岸，“是因为你们村子里总是发生一些怪事，从上任以来不少。”
“怪事？”向泾桥正看着温思禹淌水的裤脚发呆，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礼貌性的接下去，“什么怪事？”
温思禹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随后不太好意思地弯下腰，把绾到膝盖露出小腿的裤脚放下去，他也没有顺着她的问题继续说。
“你不是这村的本地人吧？”
“嗯？”向泾桥回过神，“为什么这么说？”
他解释道，“因为你说的是普通话。”
原先明明与其他人交流时，他的方言讲的很流利，但现在温思禹像一个在国外留学的苦命学生，逮着每一位母语者讲家乡话。
他的音线没有其他人的烟酒腔，而是清冷的少年音，咬字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
她觉得莫名其妙，“我的普通话很标准吗？”
“嗯。”
出乎意料的是他点了点头，“很标准。”
感受到向泾桥的敷衍不搭理，温思禹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犹豫中开口，“放暑假了？”
她懒得跟他解释，“嗯。”
他继续追问道，“大学生吗？”
“不是……”真是随便聊聊天都能戳中她的痛处，向泾桥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却也诚实地回答，“大专生毕业回来打工的。”
“你不撑伞吗？”
“我没带伞。”有伞的话怎么会不撑，现在身上湿哒哒、黏腻腻的，淋雨已经够不舒服了，她有点不耐烦，“别打听了，好吗？”
“你……你没有行李吗？”
“嗯……嗯？”
她感觉心跳貌似静止了几秒，自己在跟着人群下来后自顾自地躲在了树下避雨，父亲从前当兵发的迷彩行李箱应该是落在了后备箱。
“我……”
向泾桥尴尬地愣住，慢慢抬头张大嘴，被自己的粗心大意震惊到，“坏了……”
温思禹了如指掌地轻轻笑了笑，“没关系，等明天我去帮你问一问，肯定能帮你找回来。”
他人真的怪好的……挺善良一小伙。
“谢谢。”向泾桥耷拉着手拎着仅剩的斜挎包，“刚刚抱歉，不好意思……”
哔——哔！哔！
“闺女！”
车头的灯熔着橘黄的光，忽明忽暗，父亲骑着三轮车颠簸着，叮铃咣啷地开过来。
“咦？人呢？”
鸣笛两声，车子驶到显眼的白短袖温思禹身旁慢慢停下，父亲眯着眼睛仔细一瞧，发现旁边站着的黑东西正是向泾桥。
“你穿的啥衣服？”父亲皱着眉头，扯了扯她的袖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家后赶紧换掉。”
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向泾桥生来下三白的眼睛散发出淡淡的戾气，脸颊的皮肤在低温的环境下显得更加没有血色。
原本就是做旧的黑色衣服，在被雨水浸湿后像沾上水了的鸟禽羽翅，跟今天的天气一样沉闷得喘不上来气，她像只无家可归的乌鸦。
她不以为然，“我朋友都这么穿。”
“你就不能跟好的学一学？”
这是父亲从小到大最常跟她说的话，他眼一瞥，很显然不赞成她的措辞，“刚刚从远处开过来，我还以为杵了根稻草人在地里。”
“那你还是把我当只乌鸦吧，至少还能飞。”
两三下麻利地爬上三轮车，向泾桥拍拍塑料小板凳上的灰尘，倚着车子的矮栏杆。
“乌鸦？”父亲冷哼一声，“你可不够格。乌鸦还会嘎嘎大叫呢，你行吗？”
“我要是真叫了，你又不乐意。”
她继续贫嘴，背过身坐的姿势正好与温思禹对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老爹，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村的新书记，叫温思禹。”
“温书记您好。”
父亲启动三轮车。
“走了嗷，书记。”
“哎？哎，好。”
温思禹手揣兜又掏出，略显局促地提着掉下来的车链子，假装在思索怎么才能修好它，实际上在用余光窥窃三轮车上的父女。
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眼神飘忽不定地游荡在田野间，他孤独的身影看上去很落寞。
“他一个人回不去。”
她有些看不下去，用手肘撞了撞父亲。
“书记需要帮忙吗？”
父亲像突然醒过来似的。
“叔叔，能带我一下吗？”温思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车坏了骑不了，得拖去镇上修。”
“当然可以，怎么会不行呢？”父亲生怕照顾不周，“这破车担心你坐不舒服。”
“车子我帮你修，晚上再去镇上多不方便。”
向泾桥用手拍拍身旁的空档，示意他坐上来，“只能挤一挤了，自行车搁后面好了。”
“你坐什么凳子？”父亲心有灵犀地转身回过头，轻轻地推了一下她，“起来，让书记坐。”
“不用不用，我有个角落待着就好。”大米袋叠好铺在三轮车后座，他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可以了叔叔，再不出发就要天黑了。”
这天黑得很快，三轮车在由枝干遮挡下的树荫里行驶，后座的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
凹凸不平的道路经过昨日的暴雨，已经积水成洼，车轮辗过，水渍被溅起发出声音。
父亲主动搭着话，“书记很年轻吧？”
温思禹像是怕被人质疑业务能力，“没有没有，我不小了，今年虚岁都要二十三了。”
长长的哎一声，父亲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们俩一个岁数。”
她脱口而出，“我不用跟他比……”
温思禹原本想打原场，“她……”
“毕竟我跟谁比都是个垃圾。”向泾桥把自己说得烂得理所当然，“我比较适合回家种地。”
“你这样第一份工作就干不长，以后怎么办？”父亲为她操着心，“找工作差不多就行，能干下去就行，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也不想的，但是他们欺负我，我能怎么办？”撇嘴偏头，是向泾桥难过时的一系列丝滑小连招。
父亲问道，“他们怎么欺负你？”
向泾桥低着脑袋嘀嘀咕咕，“他们恬不知耻地偷我的劳动成果；让我在半夜台风回店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已婚经理还性骚扰……”
“这些就不计较了，他们还说我辞职是违反了合同，上个月的工资一分没给我。”
“还把我的相机给摔坏了……”
那款父亲充当成人礼购买送她的佳能相机，早已被摔碎在了潮湿的滨江观景台，存储的照片甚至没来得及导出。
那些零碎得捡不起，看不清的碎片，早就已经被路过的每个人无意间踩上一脚，粘在鞋底带走了。
“他们真的很坏……”
鼻涕跟水似的流到嘴边，向泾桥吸溜一下，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夏夜太冷给她冻感冒了，还是想到这件事情自然而然地难过。
“老爹，以后我咋办？”
父亲慢吞吞的说道，“种地呗，还能咋办？”
“好……”
任命的垂下脑袋，她深呼吸后重新抬起头，感受到旁边炽热的目光转过头，发现温思禹的鼻子被风吹得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
与温思禹对视的一瞬间，她好似突然被低安培的电流贯穿了全身，酥酥麻麻的感觉。
原来在刚刚的对话时间中，他一直是以这个眼神全程盯着她看吗？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呢？他微皱着眉头，瞳仁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她的面庞，是带着些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疚，带着些亏欠和心疼。
“你怎么……”
恰时有只蚊子嗡嗡地从两人之间飞过，她啪的一下双手合十，将蚊子拍死在掌心。
“怎么有这么多血？”
摊开掌心，黑色的3D蚊子被压成2D，平面的状态印在手心，被一滩新鲜的血液粘住。
“你真是吸蚊子体质啊……”
向泾桥拉过温思禹的手臂，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照，发现他的胳膊上已经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他应该一直忍着没去抓痒，红肿的大包看起来是被毒蚊子咬的。
她转过头，“老爹，花露水有吗？”
“花露水？斯——”父亲回应道，“你看看你旁边有没有？我记得随手扔后面了。”
三轮车小小的正方形后座塞了他们两个人，还挤了掉链子的自行车，她在仅剩的可移动空间内摸索，在塑料袋下面找到花露水。
“没剩多少了，要买新瓶了。”
“怎么咬这么多包……”
向泾桥往他的蚊子包上喷着水，“不过多亏了你，像个蚊香一样在我旁边，我才没被咬。”
花露水喷口的液体分子在室外迅速扩散，薄荷和冰片混合的气味沁人心脾，鼻腔像漏风了一般，感觉凉飕飕的。
他伸手作势去挠，“好痒啊……”
“不许挠！”
她一把抓住温思禹的手，细软发丝被晚风吹起，拂过温思禹的指尖，留存着淡淡的香气，蹭得他胳膊更痒了。
“好……”
微弱的手电筒发出亮度不高的光，柔和的暖色调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光影勾勒出鼻梁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阴影。
夏夜的路边总有知了叫个不停，此刻的温思禹干净得有点透明，下雨天自然微卷的头发搭配上浅瞳，像童话书中描绘的小王子。
她指给他看，“这片是我家的地。”
明月将银辉葬在蓝墨色的田波里，晚风吹得田野像涨潮时的海浪，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叫不上名的鸟儿咕咕的叫。
温思禹问道，“你们家地种的什么？”
“花生、毛豆一类的农作物。”向泾桥心可以称作是位合格的销售，“你要买点吗？”
“有需要的时候会找你买的。”
他轻轻摇头，“我想买花，有推荐的吗？”
“没意思，那你得去镇上花店瞧瞧。”停顿几秒后，她有点好奇，“买花做什么？”
“我母亲葬在这里，我得去看看。”
他轻飘飘的话语承担着沉重的情感。
她追问道，“什么时候？”
前额的头发被风吹起，少年的眉梢舒展开，温思禹垂下的眼眸却显得有些忧郁，“我想选一个有阳光的夏天，买束鲜花去纪念她。”
“那看来今天是拒绝考虑了。”向泾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也是，谁会选择这种天气？”
她没来由的悲伤。
“这种天气，没有人会在意……”
“没有阳光的夏天……会有青苔悼念的。”
他轻轻回着话，像小猫一样缓慢眨眼。
“老爹，大门什么时候能换个锁？”
向泾桥使劲拧着锈掉的门锁，吱呀一声推开院子的大门，“钥匙差点断里面。”
“换，早晚换。”
父亲推着三轮车，停进棚子里。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就是没有什么烟火气，父亲是一个节省到极致的人。
“别打量了，你去洗把脸吧。”
她用略显嫌弃的目光打量灰头土脸的温思禹，“我爹修车很快的，一会儿就好。”
“好的，麻烦叔叔了。”他非常客气。
“这车铃铛掉了？”父亲把单车拉下来，挪过来一个小板凳坐着，螺丝刀等工具叮叮当当地散一地，吩咐闲得没事的向泾桥帮忙干活，“你去把你小时候那辆粉色的推过来。”
突兀的粉色乌龟铃铛被替换在单车的把手上，手一拨能发出异常清脆的声响。
单车果真不一会儿就修好了，父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帮人修东西，冰箱空调电视机……属于村里的修理大师。
“你过来看看这张五十是不是假的？”父亲佝偻着腰坐在矮凳上，用两只手展开一张钞票。
“假的？”向泾桥走上前，“我看看。”
父亲抬起头，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捕捉她面部的所有表情变化，“刚刚张叔说是假的。”
钞票拿在手里，指腹摩擦纸张的触感和粗糙的印钞数码很清晰地告诉她，这张五十确实是张□□，她保持着面无表情。
“你怎么拿到这张钞票的？”
“就刚刚卖花生的人给的。”父亲撸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今天下雨，收的花生在外面摆了一天都没卖出去。刚打算收摊，来了个人想全买掉，我想着便宜点出掉，就能早点回家吃饭，一会儿还要去接你，就五十全打包给他了。”
她有点心疼，“一天就卖五十？”
“这钞票是真的。”随手揣进口袋里，向泾桥生怕父亲又要回去发现异常，“怪不得害得我在雨里等那么久，这五十赔偿给我了。”
“是真的？”父亲追问，“那你张叔……”
她随便编个借口，“他年纪大了眼花，认错人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更何况认错钱。”
向泾桥没有为五十的□□而难过。
因为她已经成功物色到了合适的冤大头。
“自行车修好了，你可以推走了。”
“好，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温思禹从屋里走出，清爽的脸上还没擦干水珠，看上去仅是洗去了脸上的灰尘。
他轻轻地推开大门，身影离开她的视野。
父亲命令道，“送送书记！”
“老爹，你早点休息吧。”向泾桥套上外套，“我去送就行，你就不用去了。”
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大门被从内而外推开，一张素净的脸蛋气血充盈，携带着可视化的温度走出。
“等一下，温思禹！”
她踩在屋外的石砖道上，暖黄色的炽光被泼在地面，寒气由地面升到脚踝。
看见门外的温思禹刚坐上单车的坐垫，还没骑走，向泾桥倚着门框，狡黠地勾起嘴角，“书记，你还没给钱呢。”
少女清澈的眼睛，带有一丝灵动的娇俏，朝他轻轻挑眉。竟让他心里产生一种，无论她开口要多少钱，他都会心甘情愿地给的感觉。
“要多少？”
她眼睛一转，“五十块钱。”
温思禹站在逆光的位置，笑着说话，神态晦暗不明，“你坐地起价，有点贵了吧？”
“把你拉回来不要钱吗？”向泾桥倒反天罡，“你怎么还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呢？”
她踮起脚探着脖子，打量着他钱包里红的紫的绿的钞票，脑海里现出坏点子，“这样吧，我手里正好有五十，你把那张一百的大钞给我，我把我这张给你，碎的那几张我不想要。”
院外空荡荡的很安静，旁边院子里却很热闹。隔着一堵算不上厚的墙，能够听见里面敬酒、祝福唱歌等悉悉索索的声响。
“给。”温思禹爽快的交付，看都没看钱。
咿呀——隔壁邻居突然打开了大门，手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你们……”
院子里昏暗的阳光顺着门轴的转动，慢慢倾泻在院外的水泥地面。
浓密的眉毛配上圆溜溜的眼睛，刚生过孩子的体态很丰腴，她的额头上都是汗。
她大大的瞳孔很黑很圆，盯着向泾桥的时候像盯着镜头一般，身后大门上挂着日历，上面用红色画笔圈了许多日期，看上去像一面绣着朵朵红花的鲜艳背景板。
“怎么了？”
温思禹条件反射地往前站了一步。
“书记。”她唤了他一声，抱着孩子的手想要递给他，“宝宝给你，帮我抱一下。”
“抱歉，我抱孩子不熟练，还是您抱着好一点。”温思禹婉拒了她的请求，打量着她，“有什么事情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说话轻言细语的，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后转身，推开大门重新钻回了院子里，然后像受惊了似的嘭得一下关上了门。
“你下午说的怪事是这户人家吗？”
向泾桥揣着手远远的观望，这户人家应是刚搬入不久，她对他们没有什么印象。
温思禹的声线镇定的可怕，“不止。”
向泾桥歪了歪头，“怎么说？”
温思禹慢慢抬眸看向她离开的地方。
“她上周报了警，理由很简单。她说：
客厅的老式吊顶风扇被她开到了最大档，吱呀吱呀的动静像老鼠的声音，像蚊子苍蝇的声音，就是不像风声。
她盯着落漆的天花板，害怕得内心发毛。”
向泾桥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需要报警的事情吗？”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他回答道。
在夜里站在灯塔上，海洋是比黑更深的洞穴，人只能听见海浪拍打在岸石上的浪声。
不知是哪辆车事先落在马路中央的零件，锈掉的金属被风吹得向前跑，一下下敲打地面，那声音和海边的声音一模一样。
声源是不远不近的，声响是不轻不重的，频率是不急不缓的。
没有像大风大浪似的被扼住脖颈，人却可以感知到危险在慢慢靠近。
“五年前。”
向泾桥经常在想，灵魂该是什么形态？
它应该是很轻的，让人驮在肩上一辈子也不会塌下腰；它应该是很重的，才能与人的飘飘然相对抗。如果要在世间万物中寻到一个意象与其对应，那应该是风。
是什么样的风呢？它应该是从山巅呼啸直下，吹得五色经幡猎猎作响，穿过沟壑、丘陵、滩涂，最终嘶喊着在大海徘徊。
这应该是她的上一世。
而这一世，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打满了气，却忘记打上结的气球，被气流推着向前半步，又在泄了气的途中倒退回原地。
她其实对家乡的这片土地没有什么留恋，从上小学起就开始幻想着考去省会读高中的住宿生活，只是没想到漂泊多年的结果是大专后就业，遭遇职场霸凌后辞职，灰溜溜地返乡。
包里的小灵通滴滴的响，向泾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了好一会愣才摁下接通。
“喂，老爹。”
口腔里含着的口香糖虽没嚼几下，已经全部融化成了软粘的胶质，像坨厚痰似的卡在喉咙里，没被她吞咽下去也是万幸。
“到哪里了？”
驾驶座旁打开的小窗灌入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皮革和烟草的气味，连同前座呼吸中的烟酒味一起充斥着鼻腔，她探着头看了眼车窗。
“看不清，雨大得都糊住窗了。”
父亲许是刚收了院里晾晒的花生，忙到现在才吃上饭，“你问一嘴师傅不行吗？”
车载音乐来来回回用着同一个调子唱着不同的歌词，围绕着哥哥嫂子的爱情反复唱，肥头大耳的司机叼着烟跟着哼哼半天。
向泾桥试探着小声开口，“师……傅……”
“多大人了胆子和声音还跟小时候一样小，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学上哪去了！”
听着父亲的数落埋怨，向泾桥盯着正前方小显示屏里的红色数字时钟，“上车快两个小时了，估摸着还有半个小时就到车站了。”
“行，那我待会儿再去接你。”
挂断电话后，向泾桥将原先为晕车准备的塑料袋捏成一团，重新塞回包里。
面包车突然晃荡一下，像头老牛一样哞哞两声后迅速熄了火，大叔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从车屁股用力推了两下车子，没推动。
“都下来吧！”
“车轱辘陷进泥坑里去了，谁在堤上挖引水渠啊？”乡言扯着脏话，大叔扭头朝渠里吐了口痰，“坑里还埋了犁耙，胎都被扎爆了。”
他拉开五菱宏光的车门，朝后排超载的乘客摆摆手，示意全部都下车。
“没几步路了，你们自己走回去吧。”
乘客们下了车后撑开伞，拖着行李在泥巴堤上辗出痕迹，成群结队的抱怨声逐渐走远，向泾桥听着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有人注意到了她，“你咋不走？”
向泾桥捋了一把额前的湿刘海，“我不大记得路，我老爹骑三轮车来接我。”
紧张得口水糊住了嗓子，她含糊不清。
“又是个在城里上学待久了……”
那人蹙起眉，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哼了一声，“嫌弃农村有本事就别回来，方言说得舌头都捋不直，讲你的普通话吧。”
“我……”
这让她想起城里同学对她带口音的普通话的嘲笑，也算是换了种形式作了回孔乙己。
“要你管，我爱讲啥讲啥。”她小声嘟囔。
带着怨气的目光追随着他回到乡亲的队伍中，向泾桥快要把他深蓝色的衣服盯出个洞。
“这月油价涨不少……”
他们叽叽喳喳地绕着车子抬半天，没辙后干脆撒手不管了，一人一个坑蹲着抽烟。
原先的大暴雨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安静下来的乡野突然显得更加诡异和割裂起来。
“这坑怪深的，车子根本推不动。”
那人以一种命令的语气说道，“谁给新上任的那个年轻书记打个电话，叫他过来看看。”
“新来的书记讲话声音轻的很，跟小猫刚出生怕人似的。”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后叼在嘴里，“喏，跟那边那个女的一样。”
几个大老爷们围在一起：
“真不知道咋当上的，估计是攀关系。”
“也就喊口号喊得好，上任一个月了，啥也没做出来，纯纯嘴皮子功夫。”
“你叫他就是添麻烦，能帮上什么忙？”
“眼界还是太小。”司机摆出一副这事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我看那书记傻不垃圾的，借这事儿跟他讹点钱，他不是打算修路吗？”
其中一人奸笑两声，“那书记叫啥名来着？”
“温思禹。”那人回答，“是叫这个吧？”
他们哄堂大笑，“这名儿真难听。”
“男的名字还得是叫强、辉、帅这种，再不济也得叫个建国、耀祖、翔、亮的……”
风吹过田野发出沙沙的声响，树影晃动。公路旁农村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枯枝落叶被清扫后堆成坨坨小山丘。
向泾桥散光有点严重的眼睛将万物糊作一团，像业余摄影爱好者抖动着手，用低像素相机拍下的镜头，还自说自话地调节了颗粒感。
人群中传出声音，“那边好像来人了？”
“我老爹？好吧不是。”她垫起脚。
堤岸两旁海雾升起，晕开了白炽的车灯，朦胧了年轻书记推着单车匆忙跑过来的身影。
阵风从乔木建造的隧道中飞驰而过，吹乱他的发梢，额前的碎发微微遮住眼睛，温思禹轻轻摇了摇头露出眉眼，加快了脚步。
“温书记，来这边！”
大叔远远地就朝他招手，笑颜盈盈地叫他过来，“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大雨天跑一趟。”
他们把他招呼得热乎的，“书记，来根不？”
“不了不了，我不会抽烟。”
婉拒了他们的招待，温思禹踢下来自行车的枝杆撑在地上，迅速在面包车后轮处蹲下。
大叔笑着，“那喝水不？我那面包车后备箱里还囤着些外省的特产，待会儿给你拿点。”
他站起身，“不用，我不渴。”
“一群笑面虎……”
向泾桥踱步走到庄稼边的坡上慢慢蹲下，以观察者的定位，内心平静的看着热闹。
她心想，自求多福吧书记。
毕竟全县城的坏人算是都聚在这村了。
“书记，我家为啥没评上特困家庭？”
“县里拆迁分房子什么时候能轮到咱？”
“我家孩子刚中专毕业，你看看能不能在政府里安排一下，随便哪个岗位都行？”
……
一群中年人将短袖的下端掀在肚皮上，他们围着温思禹七嘴八舌地轮番倒苦水，他垂着眼眸安静地站在那里听着，点头鞠躬道歉。
“好好好。”
他首先做出的举动是安抚群众情绪，“父老乡亲们，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行不行？各位的事情我都会放心上，后面一一解决。”
“现在是车栽进坑里出不来了……”温思禹还没说几句话，就被旁人匆匆打断。
“轮胎也被扎了，这犁耙不知道是谁放的。”
“对的，谢谢你的补充。”
温思禹没有因被打断而恼火，而是很有耐心地对上说话者的眼睛，一脸认真可靠。
“那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车推出来，对不对？”
保持一个姿势蹲久了腿酸涩得很，向泾桥从旁边地里捡了块石头，打算垫着坐，没想到石块没拿稳，咚咚地滚到了庄稼地里。
扑通一声，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向泾桥心虚地回头看了眼人群。
“推不出来的，你得叫来辆吊车拉。”
“不行不行，你说的完全不可能实现。”
“这车老重了，你没有常识。”
……
他们抽着烟指手画脚，争着说话。
烟味儿越来越浓，处于中心位接受围剿的温思禹被呛到，咳嗽了两声。
在暗下来的天色里，面包车的前车灯带给她短暂的视觉失焦。万幸的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她这边，那帮男人还在吵自己的事情。
“新书记？”
她涣散的视野很快聚焦于中心人物，他的发尾处有点湿漉，黑色外套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敞开的衣领露出白色的内搭。
低眸交谈时的侧脸流畅立体，温思禹眼底是疲惫的红血丝，有些憔悴的皮肤状态配合着青涩的面孔，“大家先听我说，好不好？”
更具视觉冲击力的是温思禹的那双眼睛，尖尖的眼角下勾，巩膜中漂浮着丝缕的暗红，他的瞳孔像层层外扩的长焦镜头。
！！！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隔着人群相遇，他盯了她几秒后很快又就目光移开。
“各位的担忧我都可以理解，你们考虑的比我更周到，先试试我的想法，好不好？”
“我现在的想法是在坑的前面挖个坡。”他说道，“正好是下雨天，这土地人脚踩上去都会陷进去，用铲子挖出个坡不是难事。”
“如果几个人一起搬花瓶，每个人都看似上手出了力，实际上都在省力寄希望于他人，那无论花瓶的重量如何，一定会碎在地上。”
不愧是一八几的大高个子，周正的公务员长相，连说话都正气凛然，感觉会是只要正常发挥就能轻易被面试官打高分的样子。
“困难不害怕，最怕的是没有人肯做实事。”
专注于听讲的大叔忘记了手指间还夹着香烟，烟柄星火燃烧的灰烬掉在潮湿的土地上，众人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大家一起来，我去拿铲子。”
温思禹拉下外套的拉链，走过来将脱下的衣服搭在自行车上，又莫名其妙的看了蹲在车旁边的向泾桥一眼，但没跟她搭话。
“真好，那看来没有我的活儿。”
被无视的向泾桥反倒感觉万幸。
六七个中年人每人分工明确，铲子插进地里扬起灰尘和泥沙，他们叫嚷着攀比着。
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们由温思禹带头埋头苦干，不一会就挖出了个坡。
“我去开开看。”铲子随手一丢，圆润的司机拉开车门，轻盈地跳上驾驶座。
随着司机的一脚油门，车从坑里晃荡一下丝滑地开了出来，车胎碾过水泥地的声音大得感觉能震到肺里。排着尾气停在平坦的堤岸上，发动机还在轰隆隆的响。
“没问题！开出来了！”
温思禹站起身，拍拍手掌的泥，重新把分发的铲子再收起来，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叫住他，“书记。”
大叔用手压了压被扎破了的轮胎，“我这胎可是刚换的，要不是你说要修路，这河堤可能就不会被挖成这样，害得我钱也没赚到。”
“温书记，这政府不得给我们赔点？”
团团向前一步，更加紧凑地围住温思禹，他们就差没有直接伸出手，开口要钱了。
他冷然开口，“没赚到钱？”
“我一路上过来遇见了不少下了车后往回走的乘客，问过他们具体情况了，不存在你说的没赚到钱，你根本没给他们退钱。”
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径直戳穿他编造的谎言，温思禹丝毫不给他面子。
“还有就是，你这辆车上的人数比我预想中的要多不少，又是超载了吧？”
“这个问题已经严查半个多月了，抓到一个算一个，这次就不罚你钱了，和你修车的钱相抵消，如有下次，就不会再处置这么轻了。”
“所有的事情都要核实清楚，我不可能听你的一面措辞就匆忙下结论。”
他反过来教育他，“以后不要张口就来。”
“查什么查？”
大叔喋喋不休，“居然查到我头上来了？”
“小伙子，你不要不识好歹。”
那人说话时露出又黑又黄的牙龈，上面有明显的烟斑，“麻溜的给钱，不要以为你是新书记上任，我们就不敢揍你？”
拍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温思禹一反好讲话的常态，眼底满是正义的冷漠，“少在我面前玩□□这一套，我说过了，给钱是不可能的，你们就算把我揍了也一样。”
“行行行，不跟你废话。”那群中年人们不欢而散，臭着脸摆着手，“小毛蛋子……”
大叔低声骂了句脏话，对着温思禹停在堤岸未上锁的自行车猛地一踹，铁家伙哗啦一下被踢掉一个车铃铛，翻倒在了庄稼地里。
然后他行如流水的拉开车门上车，插入车钥匙点火，油门一踩飞快地开走了。
“这人怎么这样……”
向泾桥看着温思禹抿起嘴小跑过来，通红的耳根子暴露出他对这种行为目前抱有的态度，显然是尴尬情绪远大于愤怒和委屈，估摸着这是上任以来第一次被村民欺负。
她落井下石，“书记，庄稼里不让停车。”
夜晚的风带着些冷意，连带着向泾桥的声音也显得冷冷的很清亮，她蹲在堤岸边田野的暗处，冷不丁地开口把他吓得浑身一抖。
“原来你是人啊……”
向泾桥歪了歪头：？
合着原来刚刚他一直避开她的视线，拒绝和她对视，是因为误以为她是什么脏东西。
“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向泾桥嘴角抽搐，笑一下算了，“不然怎么还以为我是鬼？”
原先被雨淋成渐变色的牛仔裤现又浸在庄稼地里，趟着及膝的水，温思禹白色的短袖也上被溅了些泥渍，“没有，我被你吓到是……”
露出的一节白净小臂破了点皮，清晰的筋脉呈现出淡青色，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原先质量就不大好的自行车被这么一踹，把手的刹车被压得别了过去，连车链子也掉了下来，耷拉在轮胎上。
他趟着水把自行车搬上岸，“是因为你们村子里总是发生一些怪事，从上任以来不少。”
“怪事？”向泾桥正看着温思禹淌水的裤脚发呆，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礼貌性的接下去，“什么怪事？”
温思禹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随后不太好意思地弯下腰，把绾到膝盖露出小腿的裤脚放下去，他也没有顺着她的问题继续说。
“你不是这村的本地人吧？”
“嗯？”向泾桥回过神，“为什么这么说？”
他解释道，“因为你说的是普通话。”
原先明明与其他人交流时，他的方言讲的很流利，但现在温思禹像一个在国外留学的苦命学生，逮着每一位母语者讲家乡话。
他的音线没有其他人的烟酒腔，而是清冷的少年音，咬字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
她觉得莫名其妙，“我的普通话很标准吗？”
“嗯。”
出乎意料的是他点了点头，“很标准。”
感受到向泾桥的敷衍不搭理，温思禹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犹豫中开口，“放暑假了？”
她懒得跟他解释，“嗯。”
他继续追问道，“大学生吗？”
“不是……”真是随便聊聊天都能戳中她的痛处，向泾桥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却也诚实地回答，“大专生毕业回来打工的。”
“你不撑伞吗？”
“我没带伞。”有伞的话怎么会不撑，现在身上湿哒哒、黏腻腻的，淋雨已经够不舒服了，她有点不耐烦，“别打听了，好吗？”
“你……你没有行李吗？”
“嗯……嗯？”
她感觉心跳貌似静止了几秒，自己在跟着人群下来后自顾自地躲在了树下避雨，父亲从前当兵发的迷彩行李箱应该是落在了后备箱。
“我……”
向泾桥尴尬地愣住，慢慢抬头张大嘴，被自己的粗心大意震惊到，“坏了……”
温思禹了如指掌地轻轻笑了笑，“没关系，等明天我去帮你问一问，肯定能帮你找回来。”
他人真的怪好的……挺善良一小伙。
“谢谢。”向泾桥耷拉着手拎着仅剩的斜挎包，“刚刚抱歉，不好意思……”
哔——哔！哔！
“闺女！”
车头的灯熔着橘黄的光，忽明忽暗，父亲骑着三轮车颠簸着，叮铃咣啷地开过来。
“咦？人呢？”
鸣笛两声，车子驶到显眼的白短袖温思禹身旁慢慢停下，父亲眯着眼睛仔细一瞧，发现旁边站着的黑东西正是向泾桥。
“你穿的啥衣服？”父亲皱着眉头，扯了扯她的袖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家后赶紧换掉。”
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向泾桥生来下三白的眼睛散发出淡淡的戾气，脸颊的皮肤在低温的环境下显得更加没有血色。
原本就是做旧的黑色衣服，在被雨水浸湿后像沾上水了的鸟禽羽翅，跟今天的天气一样沉闷得喘不上来气，她像只无家可归的乌鸦。
她不以为然，“我朋友都这么穿。”
“你就不能跟好的学一学？”
这是父亲从小到大最常跟她说的话，他眼一瞥，很显然不赞成她的措辞，“刚刚从远处开过来，我还以为杵了根稻草人在地里。”
“那你还是把我当只乌鸦吧，至少还能飞。”
两三下麻利地爬上三轮车，向泾桥拍拍塑料小板凳上的灰尘，倚着车子的矮栏杆。
“乌鸦？”父亲冷哼一声，“你可不够格。乌鸦还会嘎嘎大叫呢，你行吗？”
“我要是真叫了，你又不乐意。”
她继续贫嘴，背过身坐的姿势正好与温思禹对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老爹，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村的新书记，叫温思禹。”
“温书记您好。”
父亲启动三轮车。
“走了嗷，书记。”
“哎？哎，好。”
温思禹手揣兜又掏出，略显局促地提着掉下来的车链子，假装在思索怎么才能修好它，实际上在用余光窥窃三轮车上的父女。
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眼神飘忽不定地游荡在田野间，他孤独的身影看上去很落寞。
“他一个人回不去。”
她有些看不下去，用手肘撞了撞父亲。
“书记需要帮忙吗？”
父亲像突然醒过来似的。
“叔叔，能带我一下吗？”温思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车坏了骑不了，得拖去镇上修。”
“当然可以，怎么会不行呢？”父亲生怕照顾不周，“这破车担心你坐不舒服。”
“车子我帮你修，晚上再去镇上多不方便。”
向泾桥用手拍拍身旁的空档，示意他坐上来，“只能挤一挤了，自行车搁后面好了。”
“你坐什么凳子？”父亲心有灵犀地转身回过头，轻轻地推了一下她，“起来，让书记坐。”
“不用不用，我有个角落待着就好。”大米袋叠好铺在三轮车后座，他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可以了叔叔，再不出发就要天黑了。”
这天黑得很快，三轮车在由枝干遮挡下的树荫里行驶，后座的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
凹凸不平的道路经过昨日的暴雨，已经积水成洼，车轮辗过，水渍被溅起发出声音。
父亲主动搭着话，“书记很年轻吧？”
温思禹像是怕被人质疑业务能力，“没有没有，我不小了，今年虚岁都要二十三了。”
长长的哎一声，父亲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们俩一个岁数。”
她脱口而出，“我不用跟他比……”
温思禹原本想打原场，“她……”
“毕竟我跟谁比都是个垃圾。”向泾桥把自己说得烂得理所当然，“我比较适合回家种地。”
“你这样第一份工作就干不长，以后怎么办？”父亲为她操着心，“找工作差不多就行，能干下去就行，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也不想的，但是他们欺负我，我能怎么办？”撇嘴偏头，是向泾桥难过时的一系列丝滑小连招。
父亲问道，“他们怎么欺负你？”
向泾桥低着脑袋嘀嘀咕咕，“他们恬不知耻地偷我的劳动成果；让我在半夜台风回店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已婚经理还性骚扰……”
“这些就不计较了，他们还说我辞职是违反了合同，上个月的工资一分没给我。”
“还把我的相机给摔坏了……”
那款父亲充当成人礼购买送她的佳能相机，早已被摔碎在了潮湿的滨江观景台，存储的照片甚至没来得及导出。
那些零碎得捡不起，看不清的碎片，早就已经被路过的每个人无意间踩上一脚，粘在鞋底带走了。
“他们真的很坏……”
鼻涕跟水似的流到嘴边，向泾桥吸溜一下，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夏夜太冷给她冻感冒了，还是想到这件事情自然而然地难过。
“老爹，以后我咋办？”
父亲慢吞吞的说道，“种地呗，还能咋办？”
“好……”
任命的垂下脑袋，她深呼吸后重新抬起头，感受到旁边炽热的目光转过头，发现温思禹的鼻子被风吹得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
与温思禹对视的一瞬间，她好似突然被低安培的电流贯穿了全身，酥酥麻麻的感觉。
原来在刚刚的对话时间中，他一直是以这个眼神全程盯着她看吗？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呢？他微皱着眉头，瞳仁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她的面庞，是带着些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疚，带着些亏欠和心疼。
“你怎么……”
恰时有只蚊子嗡嗡地从两人之间飞过，她啪的一下双手合十，将蚊子拍死在掌心。
“怎么有这么多血？”
摊开掌心，黑色的3D蚊子被压成2D，平面的状态印在手心，被一滩新鲜的血液粘住。
“你真是吸蚊子体质啊……”
向泾桥拉过温思禹的手臂，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照，发现他的胳膊上已经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他应该一直忍着没去抓痒，红肿的大包看起来是被毒蚊子咬的。
她转过头，“老爹，花露水有吗？”
“花露水？斯——”父亲回应道，“你看看你旁边有没有？我记得随手扔后面了。”
三轮车小小的正方形后座塞了他们两个人，还挤了掉链子的自行车，她在仅剩的可移动空间内摸索，在塑料袋下面找到花露水。
“没剩多少了，要买新瓶了。”
“怎么咬这么多包……”
向泾桥往他的蚊子包上喷着水，“不过多亏了你，像个蚊香一样在我旁边，我才没被咬。”
花露水喷口的液体分子在室外迅速扩散，薄荷和冰片混合的气味沁人心脾，鼻腔像漏风了一般，感觉凉飕飕的。
他伸手作势去挠，“好痒啊……”
“不许挠！”
她一把抓住温思禹的手，细软发丝被晚风吹起，拂过温思禹的指尖，留存着淡淡的香气，蹭得他胳膊更痒了。
“好……”
微弱的手电筒发出亮度不高的光，柔和的暖色调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光影勾勒出鼻梁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阴影。
夏夜的路边总有知了叫个不停，此刻的温思禹干净得有点透明，下雨天自然微卷的头发搭配上浅瞳，像童话书中描绘的小王子。
她指给他看，“这片是我家的地。”
明月将银辉葬在蓝墨色的田波里，晚风吹得田野像涨潮时的海浪，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叫不上名的鸟儿咕咕的叫。
温思禹问道，“你们家地种的什么？”
“花生、毛豆一类的农作物。”向泾桥心可以称作是位合格的销售，“你要买点吗？”
“有需要的时候会找你买的。”
他轻轻摇头，“我想买花，有推荐的吗？”
“没意思，那你得去镇上花店瞧瞧。”停顿几秒后，她有点好奇，“买花做什么？”
“我母亲葬在这里，我得去看看。”
他轻飘飘的话语承担着沉重的情感。
她追问道，“什么时候？”
前额的头发被风吹起，少年的眉梢舒展开，温思禹垂下的眼眸却显得有些忧郁，“我想选一个有阳光的夏天，买束鲜花去纪念她。”
“那看来今天是拒绝考虑了。”向泾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也是，谁会选择这种天气？”
她没来由的悲伤。
“这种天气，没有人会在意……”
“没有阳光的夏天……会有青苔悼念的。”
他轻轻回着话，像小猫一样缓慢眨眼。
“老爹，大门什么时候能换个锁？”
向泾桥使劲拧着锈掉的门锁，吱呀一声推开院子的大门，“钥匙差点断里面。”
“换，早晚换。”
父亲推着三轮车，停进棚子里。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就是没有什么烟火气，父亲是一个节省到极致的人。
“别打量了，你去洗把脸吧。”
她用略显嫌弃的目光打量灰头土脸的温思禹，“我爹修车很快的，一会儿就好。”
“好的，麻烦叔叔了。”他非常客气。
“这车铃铛掉了？”父亲把单车拉下来，挪过来一个小板凳坐着，螺丝刀等工具叮叮当当地散一地，吩咐闲得没事的向泾桥帮忙干活，“你去把你小时候那辆粉色的推过来。”
突兀的粉色乌龟铃铛被替换在单车的把手上，手一拨能发出异常清脆的声响。
单车果真不一会儿就修好了，父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帮人修东西，冰箱空调电视机……属于村里的修理大师。
“你过来看看这张五十是不是假的？”父亲佝偻着腰坐在矮凳上，用两只手展开一张钞票。
“假的？”向泾桥走上前，“我看看。”
父亲抬起头，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捕捉她面部的所有表情变化，“刚刚张叔说是假的。”
钞票拿在手里，指腹摩擦纸张的触感和粗糙的印钞数码很清晰地告诉她，这张五十确实是张□□，她保持着面无表情。
“你怎么拿到这张钞票的？”
“就刚刚卖花生的人给的。”父亲撸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今天下雨，收的花生在外面摆了一天都没卖出去。刚打算收摊，来了个人想全买掉，我想着便宜点出掉，就能早点回家吃饭，一会儿还要去接你，就五十全打包给他了。”
她有点心疼，“一天就卖五十？”
“这钞票是真的。”随手揣进口袋里，向泾桥生怕父亲又要回去发现异常，“怪不得害得我在雨里等那么久，这五十赔偿给我了。”
“是真的？”父亲追问，“那你张叔……”
她随便编个借口，“他年纪大了眼花，认错人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更何况认错钱。”
向泾桥没有为五十的□□而难过。
因为她已经成功物色到了合适的冤大头。
“自行车修好了，你可以推走了。”
“好，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温思禹从屋里走出，清爽的脸上还没擦干水珠，看上去仅是洗去了脸上的灰尘。
他轻轻地推开大门，身影离开她的视野。
父亲命令道，“送送书记！”
“老爹，你早点休息吧。”向泾桥套上外套，“我去送就行，你就不用去了。”
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大门被从内而外推开，一张素净的脸蛋气血充盈，携带着可视化的温度走出。
“等一下，温思禹！”
她踩在屋外的石砖道上，暖黄色的炽光被泼在地面，寒气由地面升到脚踝。
看见门外的温思禹刚坐上单车的坐垫，还没骑走，向泾桥倚着门框，狡黠地勾起嘴角，“书记，你还没给钱呢。”
少女清澈的眼睛，带有一丝灵动的娇俏，朝他轻轻挑眉。竟让他心里产生一种，无论她开口要多少钱，他都会心甘情愿地给的感觉。
“要多少？”
她眼睛一转，“五十块钱。”
温思禹站在逆光的位置，笑着说话，神态晦暗不明，“你坐地起价，有点贵了吧？”
“把你拉回来不要钱吗？”向泾桥倒反天罡，“你怎么还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呢？”
她踮起脚探着脖子，打量着他钱包里红的紫的绿的钞票，脑海里现出坏点子，“这样吧，我手里正好有五十，你把那张一百的大钞给我，我把我这张给你，碎的那几张我不想要。”
院外空荡荡的很安静，旁边院子里却很热闹。隔着一堵算不上厚的墙，能够听见里面敬酒、祝福唱歌等悉悉索索的声响。
“给。”温思禹爽快的交付，看都没看钱。
咿呀——隔壁邻居突然打开了大门，手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你们……”
院子里昏暗的阳光顺着门轴的转动，慢慢倾泻在院外的水泥地面。
浓密的眉毛配上圆溜溜的眼睛，刚生过孩子的体态很丰腴，她的额头上都是汗。
她大大的瞳孔很黑很圆，盯着向泾桥的时候像盯着镜头一般，身后大门上挂着日历，上面用红色画笔圈了许多日期，看上去像一面绣着朵朵红花的鲜艳背景板。
“怎么了？”
温思禹条件反射地往前站了一步。
“书记。”她唤了他一声，抱着孩子的手想要递给他，“宝宝给你，帮我抱一下。”
“抱歉，我抱孩子不熟练，还是您抱着好一点。”温思禹婉拒了她的请求，打量着她，“有什么事情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说话轻言细语的，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后转身，推开大门重新钻回了院子里，然后像受惊了似的嘭得一下关上了门。
“你下午说的怪事是这户人家吗？”
向泾桥揣着手远远的观望，这户人家应是刚搬入不久，她对他们没有什么印象。
温思禹的声线镇定的可怕，“不止。”
向泾桥歪了歪头，“怎么说？”
温思禹慢慢抬眸看向她离开的地方。
“她上周报了警，理由很简单。她说：
客厅的老式吊顶风扇被她开到了最大档，吱呀吱呀的动静像老鼠的声音，像蚊子苍蝇的声音，就是不像风声。
她盯着落漆的天花板，害怕得内心发毛。”
向泾桥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需要报警的事情吗？”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他回答道。
在夜里站在灯塔上，海洋是比黑更深的洞穴，人只能听见海浪拍打在岸石上的浪声。
不知是哪辆车事先落在马路中央的零件，锈掉的金属被风吹得向前跑，一下下敲打地面，那声音和海边的声音一模一样。
声源是不远不近的，声响是不轻不重的，频率是不急不缓的。
没有像大风大浪似的被扼住脖颈，人却可以感知到危险在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