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今晚八点之前,全家都要收拾好行李,搬到地下室里住,因为……

    要打仗了。

    敌人一路向西,屠杀了他们许多同胞,怕最多几天就打到他们这里了,村里有些人逃了,有些人不舍得即将成熟的麦子,偷偷躲了起来,期盼能够平安度过这场灾难。

    兰花作为家里的长女,经常照顾年幼的妹子,怕她叠不好衣裳,便轻轻敲起了她的房门,小声道:“茉莉,用不用俺帮你?”

    茉莉生的皮肤白眼睛大,才十一岁就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性子却十分孤傲。她一直梦想着长大当演员,看不上身边那些脏兮兮只知道玩泥巴的同龄人。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兰花清秀瘦削的脸庞道:“你昨个儿不是还骂我穿的太花哨吗?今个儿咋这么好心哩?”

    “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年龄小不懂事,咱村一群老光棍,你打扮的好容易被他们盯上,到时候万一……”

    “你不就比我大两岁,充什么长辈呢?收拾你那宝贝画架去吧!”

    茉莉冷哼一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俨然昨天的气还没消呢。

    兰花懒得再搭理她,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去帮爹娘干活了。

    她娘没自己的名字,因为在姐妹里排行老七,就叫了个赵七,爹最喜欢喊她老七,她却不喜欢这个称呼,一直强调自己叫夕夕,夕阳的夕。

    那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

    爹是个可开明的人,经常讲笑话逗她们姐妹开心,而且脑子活络,除了种庄稼以外,还会经常在各个县倒卖点东西赚钱,所以他们家过的比别人家富裕一点,娘仨不仅没饿过肚子,偶尔还能吃上几颗糖解馋。

    爹有名字,他叫李金柱,是奶奶托算命的给他取的,还说他命里注定有三个儿子,可惜现在一个都没有。

    现在娘肚里还揣着一个娃,已经三个月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爹说他不在乎男女,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行,不过万一是个女的,她们姐妹仨得有一个留在娘家,招个汉子入赘,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

    兰花想留在娘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间画上几幅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茉莉却说她没追求没出息,一辈子挣不了大钱。

    兰花白了她一眼道:“人各有志,你凭啥瞧不起人家选的路?”

    “哼。”

    茉莉仰着头走了,俨然懒得跟她说太多。

    转眼,已经晚上七点十分了。

    李金柱吹灭了屋里的蜡烛,锁上了门,就带着兰花他们进了地下室。

    说是地下室,实则只是稍宽敞一点的地窖。这里约莫三米深,面积三四十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摆着一些简易的家具和铁锅,还有一堆柴火、三袋玉米糁、七筐白薯、九筐白菜……林林总总几百斤的粮食。

    此外,还有几个盛满水的大瓷缸。

    这些足以他们吃半年了。

    东南角还有一个挖好的小土坑,是用来解手的。在最中间的位置,铺了四张松软的棉花被,他们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

    兰花睡在最左侧,李金柱怕她们嫌黑,便在她旁边点了一根红蜡烛。微弱的亮光映的四周金灿灿的,看起来暖和极了。

    兰花穿着洗的泛白的花棉袄,蹲在地上搓着手道:“爹,这里面怪闷气的,呆的时间长了不会憋死吧?”

    李金柱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吟吟地道:“没事,爹昨个儿把上面盖着的井盖凿了个小孔,能透气的,虽然没在外面呼吸着畅快,但是也死不了,你慢慢就习惯了。”

    茉莉坐在棉花被上,一边用捣碎的凤仙花染指甲,一边撇嘴道:“姐,你真矫情,咱妈都没说啥呢,你倒是难受上了。”

    “你不矫情,一天天就知道跟我拌嘴。”

    兰花横了她一眼。

    “别吵了。”

    赵七有气无力地躺在被窝里,捏起一颗野酸枣嚼了起来,半响吐出一颗枣核,双眸凹陷,一脸疲惫地道:“都啥时候了,就不能团结一点吗?还指望恁俩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呢,结果一天到晚的掐架。”

    赵七能生出茉莉这么好看的小妮子,当姑娘的时候肯定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操劳的事太多了,以至于变得黑黑瘦瘦的,眼角也全是皱纹,倒是李金柱圆胖圆胖的,显得比她年轻好几岁。

    茉莉皱眉道:“你咋确定肚子里是个弟弟?男的爱捣蛋,还不如生个三妹。”

    赵七眼神一黯,叹气道:“再不生个男娃,邻里要戳我脊梁骨了……”

    “她们给你吃给你穿了?你管她们干啥?”

    茉莉冷哼道。

    赵七苦笑了一声。

    她以前也不在乎的,可是……争来争去的太累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慢慢就接受身为女人应该承受的一切了。

    说罢,她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酸枣,却不小心被呛住,疯狂咳嗽了起来。李金柱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担心道:“你咋了嘛?要不咱去找王大夫看看吧?”

    “没事儿,我好了。”

    “要不要男娃都行,三个闺女也蛮好的,你别执念太深了嘛。”

    “我心里难受啊,她们都说我……说我是个不会下全乎蛋的母鸡。”

    “谁再胡说八道,老子撕了她的嘴!”

    “行了,不早了,睡吧。”

    “明个儿我给你煮个鸡蛋吃,补补身子。”

    “别浪费东西了,给俩妮儿吃吧。”

    “给你们都煮。”

    ……

    兰花听着她们说话,没忍住笑了。

    她的笑容淳朴又幸福,透着一丝知足。

    世道这么乱,他们一家子还能在一起,真好啊。

    然后,她便低头擦了把泪,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了。

    茉莉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嘟囔道:“又没欺负你,好端端咋又哭了……”

    果然爱画画的都多愁善感,奇奇怪怪的。

    话罢,她怕兰花冻着,偷偷帮她掖了掖被角。

    兰花心头一暖,蜷缩着睡着了。

    很快,清晨第一缕阳光便透过井盖上的小洞,映入了小小的地下室内,给四周添了一丝光亮。

    兰花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有些迷惘地看向四周的一切,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是哪儿,赶忙把李金柱摇醒,两个人一起生火做饭了。

    茉莉想要来打下手,兰花怕烫着她拒绝了,她却悄悄地把半筐红薯洗完削皮,丢在了案板上,撇嘴道:“姐,你真可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罢,她便拿出一个小镜子,认真地编了两个麻花辫,扎上了红头绳,开心地跳起了赵七教她的舞蹈。

    赵七眼神渐渐失焦,似透过她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没忍住落了泪。

    “好看,真好看哩。”

    她的声音哽咽,听的人心里揪疼。

    兰花一边切红薯,一边迷惘地看着她道:“娘,你这是咋了?”

    李金柱叹气道:“不是跟你讲过吗?你娘小时候在城里上过中学,还跟着老师学过跳舞,年年上台表演节目,可风光了。后来你姥爷被那些畜生杀了,她就再没上过学了,还逃荒到咱们村嫁给我了,她肯定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兰花眉头蹙的更紧了。

    那娘应该思想先进啊,咋天天怕人家闲言碎语,拼命都要生个儿子啊?

    时间和环境的变化,真的能把一个优秀的人逼的如此平庸吗?

    很快,她就做好了玉米糁红薯粥,盛一碗蹲着喝了起来。

    茉莉吃完饭仰头看着堵住出口的井盖,眼神透露着一丝渴望。

    好想上去看看啊,再跟妮儿她们玩一次跳皮筋,可是……

    当战火来临时,她们已经没有自由站在天空下的权利了。

    一周倏忽而逝。

    兰花天天做饭、画画打发时间,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茉莉却快被憋疯了。

    她哭着道:“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她话罢,地上突然“轰!”的一声大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把房子震塌了。

    赵七看着空中掉下的碎土,吓的面色煞白,惊恐地抱紧茉莉和兰花道:“打……打起来了……是大炮……大炮啊……”

    她说话语无伦次,兰花却听出来是敌人来了,正在炮轰他们村子。

    她琥珀色的瞳孔中尽是恐惧,却故作镇定道:“娘,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茉莉也挤出一丝笑道:“是哩,咱们藏的这么严实,就算上面打的再激烈,也伤不到咱们的……”

    细听之下,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李金柱听着地上孩子们的哭喊声,神色变得沉重而哀伤,伸手紧紧抱住了她们娘仨儿,安慰道:“打一个村子用不了太久的,估摸着一会儿就停了,晚上爹切一点腊肉,给你们炒辣椒吃啊!”

    茉莉重重恩了一声:“爹,我还想吃白面馒头!”

    “好好,正好还剩下三两面,给二妮好好补补身子。”

    李金柱说罢,兰花小声道:“爹,我也要吃。”

    “都吃,都吃!”

    李金柱乐呵呵道。

    地下室很冷,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身上却都生起了暖意。

    谢天谢地,十分钟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赵七许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回忆,绝望地不停流泪。李金柱心里也一阵后怕,却还是讲起了笑话,努力帮妻儿们消除恐惧。

    “兰花,猫头鹰养的崽子不见了,你猜猜是谁偷的?”

    “谁呀?”

    “猫。”

    “为啥呀爹?”

    “姐你傻呀,因为猫偷鹰啊!”

    茉莉哼了一声,兰花跟赵七对视一眼,没忍住笑了。

    “是哩,还是俺妹子聪明。”

    兰花话罢,茉莉耳朵一动,低声道:“嘘,你们听,上面好像有人在喊救命呢!”

    兰花也仔细听了起来。

    那声音羸弱无力,像是一个少年的呻吟。

    “救……救我……”

    她喃喃道:“听口音不像咱村里的人,是不是外地人逃荒到这里被炸伤了?”

    茉莉一脸不高兴道:“真是倒霉,万一敌人听见他的呼救声,顺着找到这里发现咱们咋办?就算他一会儿死了,也会慢慢变臭的,难闻死了!爹,等晚上咱们出来把他抬到河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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