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雨渐渐地收了,暮色苍茫,天际泛出霞色,人间却一片泞湿。

    水青裙裾离开地面,被两只素手兰指高高捻起,锦白丝履陷进饱涨湿软的春泥中。

    泥点子还是溅上了裙角,程云岫忍无可忍,顾不得许多,生生拔出脏污不堪的足履,继续向后山禅院走去。

    指节轻叩门扉,不等人来,便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没栓。程云岫窃喜,轻手推门而入。

    院里是青砖地面,她放下提着裙的手,埋头理了理。再抬头时,眸子一瞥,却蓦地怔住了。

    枝上新绿叶卷叶舒,菩提树冠层迭绽放,亭亭如盖,圆如穹顶。微风拂过,满目绿意轻轻摆着身子,簌簌响动。

    她的心神也簌簌摇晃。

    树下一人,似是在闭目冥思。

    男子盘腿石上,月白的僧袍随风频频鼓动,衣浪潮水般流经他身。掌间佛珠垂下一绺朱红流苏,被风拨动打着旋儿,十分醒目。

    “逝真法师。”

    程云岫信步走近。

    男子眼帘缓缓掀起,密长的睫羽还微微垂着,略盖住眸光。

    薄唇轻启,嗓音沉缓而清冽。

    “程施主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着你坏了我的好事。”

    程云岫抬起下颌,没好气道:“你同叶家之间的恩怨我不掺和,可你为何临门一脚坏我的事?”

    “贫僧遵方丈之嘱,前去请叶侯爷。不知程施主此话何意。”

    男子神色淡漠,又合上双眸,眼皮覆着一层霜似的。

    “若是打搅了程施主,贫僧在这里赔不是了。”

    瞧着他是打定主意装傻了,程云岫顿时气笑两声。

    步子移至逝真面前,她蹲下身,裙摆柔柔地堆叠在地面。

    直直凝着对面人冷玉一般的脸孔,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拿把柄来说事自然是好,可誓言若是成了真,她就一世发不得财了。

    正犯了难,拧眉思索。

    此时风走地,两人衣袂缠飞。

    男子眼皮微动。

    程云岫眸光捕捉到这一细微变化,于是弯眉,勾唇一笑,搬起自己屈着的身子,又向前挪了一尺。

    “逝真法师。”

    女子嗓音软软的,指尖去勾那珠串垂下的流苏。

    她拨了拨,朱红流苏散开穗子,飘摇如裙摆。

    逝真无动于衷,双手合十闭目沉气。

    程云岫干脆勾着穗子往下轻扯。

    男子手掌被一股微小的力气往下带。

    扯穗子的手索性又加点力气。

    这次男子两手差些合不拢,鸦青睫羽止不住地颤簌,面上却仍不起波澜。

    程云岫不禁促狭起眼,唇角勾起向上的弧度。

    她收起手,微微屏息,静观其变。

    男子似乎觉察那股力气离去,于是略有放松。

    就在此时,程云岫倏尔攥住流苏穗子,用力往下一扯。

    下一瞬,逝真轰然向前倒去。

    长风忽地变奏,吹得更紧仄了些,鞭策万物飞扬。

    程云岫一时两腿没稳住,跌坐地上,身子向后仰去。

    先迎面扑来的是男子飘飞的衣袂。

    她侧过脸,紧闭双眼。

    山雨欲来的力量堪堪停住,戛然而止。

    两只大手撑在她身后,指节发白。

    一层半透的月白宽袖落在程云岫脸上,轻覆住她缓缓张开的双眼。

    透过袖子,隐约见男子微微蹙着的眉心一点朱砂,眸色略有慌乱。

    朦胧清绝,影影绰绰。

    耳畔是山中林狂猎猎,木叶萧萧,菩提树也赶浪儿般飘摇挥手。

    风动之声不绝于耳。

    朱红穗子散在程云岫青丝之上,菩提子莹润光滑如女子温软耳垂。

    “贫僧失礼了。”

    男子倏地开口,俨然换了一副神色,没事人似的起身淡淡整理僧袍,耳根却微红。

    程云岫恍然回过神来,尴尬地抚了抚乱发,怪笑两声:“没事儿,这也……不能怪你。”

    水青衣袖垂落,露出一截修长的玉臂。

    逝真略侧过身,目光避开,淡淡道:“地上湿凉,程施主还不起身么?”

    程云岫瞥一眼男子睫羽落下的剪影,身上起了一阵酥麻,抖了个激灵。

    她一骨碌爬起来,两手在身上到处拍拍。

    “程施主若无别的事情,便请回吧。”

    “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程云岫急冲冲道,她气势汹汹地来,可不想就这么狼狈地回去。

    “那程施主想怎么算?”

    男子话音不透一点儿情绪。

    “贫僧今日打搅了程施主与叶侯爷的交谈,这笔帐,贫僧认。”

    此话一出,便难住了程云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着听起来这样小的一件事,她便要来责难,倒显得她很不识大体,心胸狭隘了。

    可就这么回去,实在是没面子。

    脑中灵光一动,程云岫抚掌道:“我瞧你这院里有间空的马厩,不如,便让我借用几日?”

    男子那边一阵鸦寂。

    “我的青牛这几日一直混在一群马儿中间,我这个做主人的,怎么忍心看它受欺?”

    程云岫补充道,明明是解释,语气却很是泼赖:“你放心,它很乖很干净的。何况过些日子我们便搬走了,自立宅邸,绝不会占用你的地方太久。”

    “好。”

    淡淡的一个字,虽瞧不清男子神情,程云岫却听出了许多无奈,她不禁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逝真法师,今日便先告辞了。”

    今日告辞,话外之音便是明日后日许多日的叨扰。

    逝真寡着脸,却还不得不礼言:

    “程施主慢走。”

    ……

    翌日,叶府。

    程云岫与阿兰珠一道,持贴畅通入府,几日前嚣张的小厮此时恭敬地哈腰赔笑。

    阿兰珠今日一袭雪白束袖马服,革带上单挂着一只绿锈斑驳的铜花铃,束起高高的马尾,模样十分飒爽。

    她接过程云岫挎着的鼓鼓囊囊的褡裢袋,里头尽是作画所需之物。

    前头几个侍女引路,程云岫压低声音道:“阿兰珠,一会儿千万莫紧张。”

    “嗯。”阿兰珠浅应了声,神色淡然,已全然看不出昨日之态。

    进了厅堂,迎面便是一位端庄妇人。瞧着三十几的年华,眉目慈善,冲着她们莞尔一笑。

    “程画师。”

    “夫人久等了。”

    二人拂身一礼,程云岫又谦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今日自作主张带她来观摩,夫人勿怪。”

    “怎么会。”叶夫人瞧了两眼阿兰珠,温笑道,拂在身前的手却僵了一瞬。

    “夫人可有何画像上的需求?尽管告诉我,我定然让您满意。”

    “程画师只管自己定夺便好。”

    叶夫人和声探问,程云岫也温温柔柔的,弯起秀眉笑道:“那好。”

    画中人入座,执笔人伏案。

    程云岫一面磨起墨来,一面问:“夫人,侯爷上朝,应该不久便会归家吧。”

    “嗯。他无事便会早早归家,何况今日程画师造访,至多一个时辰,他便该回来了。”

    “看来夫人与侯爷成婚多年,仍是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呢。”程云岫笑道,手肘戳戳一旁直愣愣的阿兰珠。

    叶夫人面颊染上一片绯红,低眉浅笑,“程画师说笑了。”

    程云岫是小辈,本不该开长辈的玩笑。叶夫人倒也不恼,只是将眸光隐约移至一旁的阿兰珠身上。

    程云岫提笔落纸,再度启唇道:“侯爷虽身居高位,却无一妾室通房,独独夫人一人,岂不是羡煞天下女子?”

    “世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我日子确是过得舒坦,侯爷于我也是有情有义。只是我们也并非完全的佳偶天成一双人……”

    程云岫笔尖顿了顿,不曾想到叶夫人竟会顺着她的话和盘托出这般多。

    阿兰珠听着这些话,低垂着眸子,睫羽轻颤了颤。手中假装很忙,一会磨墨,一会洗笔,一会将镇纸压了又压。

    “程画师有所不知,侯爷身旁再无她人,大概的确是他情坚。只是,他钟情之人并非是我,而是另有他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微微一震。

    “没想到夫人也同天下女子一般,有此困扰。勾出夫人的伤心事,实在抱歉。”程云岫轻叹息道。

    “怪不得你,是我早就想说出来。这些话长久地憋在心里,堵着一口气,闷得慌。程画师便权当听个消遣罢了。”

    叶夫人眉间浮出愁色,继续道:“那个女子,先于我住进了侯爷的心里,我不认识她,却早已见过她的模样。侯爷藏着她的画像,我从前一直装作不知道。”

    “如今……”

    她从椅中起身,缓步走向阿兰珠,眼眶微红。

    浸着丹墨的笔尖凝在空中,程云岫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叶夫人见到阿兰珠的第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兰珠怔怔看着叶夫人,由着自己的手被握起,一双琥珀浅眸微颤。

    “如今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叶夫人有些艰难地对着阿兰珠开口,语气艰涩:“你生得像极了她……”

    她笑着落下一滴泪,只是一滴,声音接近瓦解冰消的边缘。

    “你是……侯爷与她的女儿么?你是来……来与侯爷相认的么?”

    阿兰珠也湿红了眼,她频频点头。

    叶夫人袖角不慎拂过她腰际,拨动了那枚沉默已久的铜花铃。

    兀地发出清微声响。

    铃音低切地、久长地、温柔地荡漾开。

    叶夫人被这铃声一激,忙吸了吸气,敛色道:“好孩子,你多等待一会儿,侯爷马上就归家了。”

    “不不,夫人,我来不是为了认父的,我只是想为我阿娘……”

    “夫人什么人都信吗?”

    阿兰珠话未说完,一道威严冷硬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这局面。

    一个紫衣官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叶擎沉着脸色,再度开口,冷冷道:“程画师便是为着这个接近老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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