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暮色才压过飞檐,街市上的灯火便成片成片地亮了起来。

    距离尚谷离家出走已经十二天了,按照原计划,她这时候应该去驳古寺看母亲,但老师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反其道而行之,先往西边走了一段至夹陵郡。一路的风餐露宿,终于在此时得以安安稳稳坐下来歇一歇。

    这家客栈的主人颇为雅致,檐下挂了不少木制如鸡蛋大小的圆铃铛,木珠在其中受风晃荡时便会碰撞发出声响,不如金玉清脆,胜在远比其温和。

    这让尚谷不禁想到小时候一个梅花酥点心样式的拨浪鼓,是选用上好质地柔和的黄花梨木,精心雕刻打磨而成,触手顺滑,在她能抓握之前就总有人拿着逗她。

    “哒哒哒,哒哒哒……”每听到这声音睁眼就能看见有人低头对自己笑着,引导她伸出又短又无力的手乱抓,而后爽朗地出声。

    不只是拨浪鼓,同样的还有一堆,四腿晃悠的小马儿,套着四五个圈的连环,甩起来的时候能发出哗哗的响声,像珍珠落了一地。

    等她能蹒跚走路的时候依旧喜欢这样的热闹,便又得到了一串串走走跳跳都会发声的木铃铛,内廷制品,胚薄又轻,如葡萄大小,挂一身也累不着。

    听到那动静,宫人们便知道是这位蹿过来了。

    按常理来说人是不会有三岁前的记忆的,但尚谷却犹为清楚,甚至比五六岁时经历的事情还要印象深刻,这也就不怪老师总说她不如小时候聪明。

    天色更暗一重,街市上的热闹又多添一分。

    尚谷在楼上看着,人群似乎都熙熙攘攘往北边的街市涌去,像是有什么特别的节目。

    来给尚谷送茶水的小二知道她是外乡人,便鼓吹她也跟去看看这难得的盛景。

    正聊着另一批外乡的客人也结伴要前去一观,就叫了尚谷同去。

    越是靠近灯火中心,人群便愈加拥挤,穿来穿去的小孩把大人们当柱子绕,被撞了几回的尚谷只得慢下脚步,留在后面一波。

    但她没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因为这一决定而后悔。

    因为北面是有“抢彩头”的活儿,由本地的富商出些彩头引得各路人士大展身手博得台下众人一乐。

    常见的彩头有谷物猪羊,也会有些特别的如精致时兴的头钗,上等的文房四宝,甚至邦外的稀奇小宠。

    而尚谷错过的,是一块失踪数十年的琴体。享有百年盛誉的第一琴师谢机的手作,望中南。

    谢机死前将此琴赠送与友人侯阳,侯阳死后由其女珍藏,但在举家搬迁途中遇到盗匪劫掠,此后便不知所踪。

    也有一说是侯氏当时因拮据将其卖给都中贵人,具体是哪位就一无所知了。

    能确认的便是此后数十年从未有过下落,因这一际遇使其荣登十大名琴之一。

    可望不可得之物最易受人追捧,其身价一度跃为十大名琴榜首,但随着盗匪被朝廷诛杀且收缴时未发现而告终。

    世人都以为望中南早已在劫匪手中被暴殄天物成为烧火棍,却如何也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突然又朴素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没有夸张的噱头,没有富丽的琴架,甚至散落的弦也无人续上,只在这一方街市被当作彩头草草送出。

    尚谷的母亲年少时曾因琴技名动一时,因此她对琴的了解除了作为六艺研习外还读了不少书,恰好在一本名不见经传的话本上见过此琴的样貌。

    泛着琥珀光的幽深琴身,琴腰内收处是刻刀拉出极细但韧的蒲苇丛,琴面微弧似人定十分的低垂苍穹,玉石嵌的十三徽星列其上,蚕丝冰弦紧绷于首尾间,松风入月之声跃跃欲出。

    此时的琴身自然不复往日,尚谷为确认在人群中穿过来到台前,只见尾部的大漆已经斑驳,最具特色的蒲苇丛在岁月的洗拂中线条感渐渐磨浅。

    “等一下!”富商笑呵呵地将琴木端起要交接给方才在台上作舞的男子,尚谷匆忙叫住。

    富商并没有因此停下,而是将琴木放在男子手中才转过身来,“这位姑娘可是也要登台竞技,那要先去台后登记才行。”

    男子接过琴木抱在怀中,自然感受得到尚谷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

    果然下一刻尚谷便伸手指向自己怀中,“在下与这琴木有些渊源,可否请公子在台下稍后,等我用下一轮的彩头一换。”

    “自然是不行。巧得很,我与这琴木也有些渊源,爱莫能助了。”男子并没有愿意出让的意思,拒绝后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将琴木当作旗幡立于身前跳下台去。

    “哎姑娘下一轮的彩头可是金钗,也是不错的,可要……”

    “多谢,不必了,诸位尽兴。”尚谷还想找人商谈一番,哪怕是出高价也行,毕竟与刚才各类推销上门的花灯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况且方才那人浑身没什么朗月气质,这琴在他手里能分辨出和朽木的区别吗。

    人头攒动,尚谷个头没什么优势,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那男子的身影,只好先退到外围,借力攀到一处酒楼的二楼雅座,才找到他的踪迹,正要上马离开。

    尚谷忙跳下去拦在马前。

    “又是你,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此琴我是不会出让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受人之托来取的,你还是别惦记了。”男子拉住缰绳止住马儿的前蹄,见是还不死心的尚谷,多解释了一句。

    这话不假,他对于这琴不感兴趣,但是慈姑特意让他来拿的,慈姑照顾他多年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难得开一回口,那他是说什么也要带回去的。

    “我愿出一百金如何?我也实话实说,此琴的原主人谢机正是家母的师祖,意义非凡,这才纠缠公子。”

    面前的人遍身绮罗,不是缺钱的人,但尚谷此时想不到更好的条件了。

    “一万金我也不卖,快让开。”

    尚谷纹丝不动,马儿“噗噗”的热气喷到面前也不在意,抬眼看着男子问出一连串:“琴曲《怨歌》的段落结构暗合哪部典籍的篇章数?琴谱《百易遗音》中共有几种调弦法记载?‘右手八法’中‘剌’的动作为何?‘百衲琴’用了何种特殊工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若连这些东西都不知道,他身后的人又如何会对琴艺精通,尚谷不愿名琴蒙尘,当下世间,只有她母亲配得上这琴木。

    男子似乎是觉得尚谷的认真显得可笑,轻嗤了一声,正眼都不看尚谷道:“谁说一定要懂琴的人才能有琴?我是不懂这些,但恰好听过一耳朵关于琴亦有缘分之说,方才若你早来一刻便能与我同台争先,却堪堪错过,属实无缘,又何必强求。再说师门传承,若当真心存敬意,怎会使其流落至此?”

    尚谷不语,让开半步,使其策马而去。

    但并未死心,随即解开酒馆旁不知是哪位的马,纵身一跃上马追了过去。

    终于远离人群聚集之地。

    男子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随自己的动作停下,猜到是尚谷,没耐心地转过身,“追到这儿,是要强抢吗?”

    “不,我会按照先前说的,给你一百金。”

    男子方才的漫不经心散去,眼中也无戏谑,声音收紧,“那就是强买强卖了。”

    他这么理解尚谷无话可说,不再多言,拔剑刺了过去。

    男子腰间挂着的刀刀鞘坠着珠玉,应该是做佩饰的容刀,少有见光的时候。见尚谷刺了过来立刻被抽出来挡下。

    刀剑交锋数个回合,尚谷心下便明了此人不如自己,螺旋上绞,花里胡哨绕他手腕擦过几次,用力一挑将刀甩了出去,插入道旁的木杆,木杆摇摇欲坠并未倒下。

    他没了刀,尚谷顺势近身过去夺琴,想用剑往他手上佯装下劈迫使他松手,没想到她还没碰到琴,对面将琴一横打算用来挡住她的剑。

    这样的人更不配拥有望中南。

    但投鼠忌器,尚谷一时不好下手,心里是逐渐被惹毛了,先前残存的愧疚也不复所在,她不得不罢休。

    “铿!”一只短剑从巷口扔了过来,将尚谷即将划过对面肩头的剑击偏了数寸,来人了。

    一男一女策马冲了过来,尚谷只好分心先去应对那二人。先前的那男子则看着没多添一道伤痕的琴木吹了口气,牵着马儿到边上悠哉观战去了。

    随后又来了一中年妇人,一身素色打扮,看好戏的人见她来了就从马上下来,将琴木往人面前一递。

    “看,慈姑,就是这个对吧。”

    他口中的慈姑看了看,迟迟没伸手接过,而是伸手比划了一堆。

    不会说话?

    尚谷盯着那琴木,一分神发尾竟被削去少许,飘飘扬扬终落在地面。

    竟然真的伤到她了。

    那就先解决了这两人,尚谷眼神凛然,回过神来一心对付这二人,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每被挡下都是刺耳的铿锵声,旋即收回剑身翻飞宛若大珠小珠砸玉盘,干脆利落地飞溅又落回再弹起。

    “住手。”这一出声打断了对面二人,尚谷剑尖直指其中那男子的喉头并没有放下的意思,但暂时也未更进一步。

    那位慈姑走上前来就冲尚谷比划了一番,尚谷看不懂,转向抱着琴的那位。

    怀里抱着好不容易守下的琴,一脸不乐意地开口:“慈姑她说,这琴可以给你。”

    这好消息将尚谷砸得有点晕,侧首挥剑离开男子的喉头,但剑尖往后撩起他头发一抹,也落下一片才算完。

    收剑下马,虽然正是自己要的结果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还守得跟什么似的,这一下就送给自己了。

    “真的给我?”尚谷看向那位慈姑,见她不会说话,便指了指琴,又指向自己。

    这一问抱着琴的男子也来劲了,对着慈姑也发问:“真的就这么给她,她刚才对我可是不客气。”还伸手指了那依旧扎在木杆上的容刀给慈姑看。

    慈姑人如其名,面色温柔和善,冲着自家公子比划了一番,从二人的神色尚谷推测出确实是要给自己了。

    因为抱着琴的那位脸色十分不爽。

    只好主动给了个台阶,赔礼:“方才是我情急失礼,多谢公子不计较。”

    对面也是识相的,也可能是非常吃这一套,听尚谷这么一说也就算了,将琴木递给尚谷。

    慈姑又对他比划了什么,目光看向尚谷。

    “慈姑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

    “受了东西问个名总不过分吧。”

    “不过分,尚谷。‘曾也’尚,‘泉出通川’谷。”当然是不过分的,尚谷只是觉得正常情况应该是收受的人会问对方叫什么名方便日后报答才是。

    慈姑听到她的名竟然欢心地点了点头。

    尚谷一头雾水,这个名字实在普通,也没听过与哪位高人同名,她与眼前这人绝不认识。

    慈姑意识到自己的点头被尚谷看见,竟然很快敛然正色,仿佛刚才含笑点头的人不是她。

    换做旁人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啊?我也要告诉她名字,为什么啊?……好,好吧。”

    他们二人间的加密语言一来一回,尚谷看出来了,这位慈姑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眼下这是在——让他给自己报上名字?

    “咳咳,我叫宋差(chai,音同钗),羊工差,今年十六,西河人氏,家母……不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早了,她都还不认识……”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除了前面的名姓和年龄,剩下的是和慈姑说的吧,尚谷没听真切,也不深究。

    “宋差,我记住了。多谢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琴木已经到手,尚谷无意多留,道谢后便离去。

    宋差看着人影远去,深吸一口气看向慈姑,“慈姑,真的是她,真的没认错吗?”

    后者笑而不语,颇有些心满意足的味道,直到尚谷的身影转过街道尽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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