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的红丝绸,从王府铺至十里长街。灯笼摇曳,喜烛明灭,红纱幔在夜风吹拂下簌簌作响。

    这日是祺王景昭迎娶侧王妃的良辰吉日。

    那侧王妃陈氏,年方二八,出身并不显赫,乃灵州郡辖内一小小县令之女。

    灵州地处边陲,从前是一与越国接壤的小城。自宜国攻灭越国、平定天下后,推行兴农实边之策,灵州接收诸多越国遗民,故而改县为郡。

    尽管如此,仍被宜人视作蛮夷之地。

    宫中流言纷纷,都道若非遇上新帝平定天下后的初次大选,所有官家的适龄女儿皆有资格参与选秀,以这陈氏的出身,摸约一辈子都难得踏入京城。

    就是这诸多秀女中最不起眼的、出身低微的少女,却在选秀之日一鸣惊人,得了皇帝青眼,被金口指为祺王侧妃。

    祺王乃皇帝唯一的同胞弟弟,也是大宜唯一的亲王。

    论起出身门第,陈氏自是攀了天堑也难及。

    事出反常必有因——世人皆知,祺王乃残缺之身。五年前,他在宜越交战之际身中奇毒,双目失明,此后缠绵病榻多年,据传命不久矣。故而虽出身高贵、年轻俊美,却迟迟未能成婚。

    新帝景徵对景昭格外偏宠,甫一登基便将幼弟封为郡王之首,两年后又加封亲王,赐下数不尽的良田美宅、稀世珍宝,并遍寻天下良医,但求一线转机。

    新帝甚至为景昭亲拟了封号祺字,同样是取安泰之意。

    只可惜景昭体内的毒性深入骨髓,纵使用了再多的奇参异草,他的身体仍然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犹如枯木残烛,再难回寰了。

    故而,祺王虽身享无上尊荣,却叫京中贵女们敬而远之。没有哪个权贵愿意将金枝玉叶的女儿嫁个活死人,守寡一生。

    皇帝同样不愿强求娇贵的世家女儿们。他只愿寻个知冷知热的贤良女子,出身倒是次要,能在景昭余下的年岁里好好照顾景昭便好。

    选秀之日,皇帝一见这陈氏,姿容清丽,气质大方,虽举止不如其余秀女一般娴淑识礼,但毫无小女儿的忸怩情态。纵使落选,仍含笑拜谢,丝毫不像寒门之女。

    他暗自感叹这女子倒是不俗,尽管出身不足,容貌与气质也算衬得起他的皇弟。且这样出身的女子,能嫁给大宜唯一的亲王也算是光耀门楣了,想必不会不愿。

    于是当即改了主意,将陈氏封为县主抬高身份后,指配为祺王侧妃。

    众人心知肚明,陈氏仅封为侧王妃不过是出身掣肘。祺王眼看着活不过几年了,若无意外,余下的日子里也只会与这一个女子成婚。

    只要陈氏安分,待祺王去后,她便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死后兴许还能追封为正妃与祺王合葬,那才真是门第光耀。

    听闻那陈氏当即面露喜色,笑吟吟地拜谢陛下。

    而祺王听闻这桩婚事后,亦无排斥,甚至主动请求以正妃之礼迎娶陈氏,同样显出对陈氏十分的尊重。

    这素未谋面且天差地别的两人,便这样结为了夫妻。

    皇帝对此十分满意,自觉促成了一桩美事,下令内务府将祺王的婚礼办得声势浩大,让自己最疼爱的胞弟能风风光光迎娶新娘。

    一时之间,这桩婚事便成为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最时兴的谈资。

    “王爷,该入洞房了。侧王妃已在房中等候王爷。”

    小厮观墨望着微醺的主子,眸中尽是担忧。

    观墨晓得,王爷是不愿娶妻的。王爷说过许多次,他这副身子撑不过几年了,不想白白拖累无辜女子一生。

    只是陛下盛情难却,又是当众亲口指婚,王爷无法抗旨,也不愿拂了兄长好意,只能应下。

    个中滋味,恐怕只有王爷自己能体会了。否则一向因体弱而滴酒不沾的王爷,今日也不会醉酒。

    “不碍事。”景昭轻轻摆手,“只是这一身浊酒气息去见陈姑娘,实在不宜。观墨,先扶我去更衣。”

    因为目不能视,他许多时候需要小厮搀扶引路才能行走。

    今日婚宴,若是寻常新郎,定免不了轮番敬酒。但众人哪敢让祺王挪动病躯折腾,一应流程已是能减则减。

    即便如此,应对这许多的宾客也叫景昭几乎耗尽了气力。

    酒宴散场,他已经感到浑身虚软,快要无法行走了。

    可他仍是坚持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喜服,等身上的酒味都散去。

    再是狼狈,初次相见,他必得以最体面的模样出现在陈姑娘——他的结发妻子面前。

    “观墨,你退下吧。”

    祺王伫立在婚房门前,如玉的脸庞在月色映衬下苍白如纸。

    “……是,王爷。”观墨缓缓退至院中,却不敢再走远,忧心忡忡地望着主子修长瘦削的身形。

    景昭轻轻叩响房门。片刻后,推门而入。

    纱罗幔帐,珠绣香囊,龙凤呈祥的喜烛映照着满室耀目的朱红,四角悬着红绳香袋的婚榻帘帏,凤冠霞帔的新娘……

    这是少年景昭也曾幻想的画面。

    而如今,他的眼前唯有一片化不开的漆黑,将他困囿于无边的孤寂深渊中。

    景昭心中划过一丝迷茫与苍凉。他缓缓移步,随着那缕馨香的指引,走向皇兄亲指的侧妃陈姑娘。

    靠近婚床时,他听到几声衣衫摆动的窸窣轻响。

    忽有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右臂,一缕淡淡的脂粉香掠过。

    景昭身子微微一颤,脚步顿住。

    这双手并不似他想象中的纤纤柔夷。虽是女子的修长细瘦,但指骨分明,稳而有力。仅仅是这一扶的动作,竟让景昭生出一种奇妙的……可依靠感。

    “夫君。”女子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这一声呼唤与景昭想象过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明快如暖风,是那么的亲昵与自然。仿佛他们并非初见,而是早已做了多年的夫妻。

    只是轻轻的两个字,却在景昭心中掀起了万般波澜。他早已准备好的开场白此刻竟堵在了喉中,一时红了面颊,怔怔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早已不敢奢望,还能听到一名女子唤他“夫君”。

    “听闻夫君不能视物,妾身怕夫君不便,自己掀了盖头。夫君不会怪罪吧?”

    他讷讷张口,却不能够如她一般唤出一声“娘子”。良久,才宛如叹息般轻声道:

    “陈姑娘,在王府中你不必有所顾虑,一切随心便好。”

    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却能想象出她的灵动美丽。若不是个非凡的女子,也不会被皇兄一眼相中。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更觉愧对于陈氏。

    是他误了她终生。

    “夫君,妾身闺名一个菡字,菡萏的菡。”陈氏带笑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菡萏便是芙蕖,故而家中亲朋都唤妾身乳名,芙儿。”

    芙儿。

    景昭仿佛看见了盛夏时节里满池的荷花,粉碧辉映,灿烈如骄阳。

    “……芙儿。”他一时意动,几乎是微颤地呢喃出这两个字音,“我……在下字承聿,姑娘也可以此相称。”

    “承聿。”她软声应道,引着他在床沿坐下,“不过,妾身倒是更愿唤王爷一声夫君呢。”

    一时之间,景昭竟觉得仓惶无措,内心羞赧不安。

    “夫君,你我虽是初见,妾身却不希望夫君待我如此生分。”陈菡轻笑着,循循柔声道,“妾身瞧夫君满面虑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今夜是你我的大婚之夜,本该高兴才是,何至如此?”

    “我……”

    仅仅只是一份转瞬即逝的悸动,景昭又清醒地忆起自己来时准备的话。他就像梦醒一般怔住,一时难以言语。

    他悲哀地明白,陈菡此时待他的亲切热忱,不过是因为他是王爷,是皇兄亲指给她的夫君。或许还因为,陈菡同情可怜他这暮景残光的模样。

    片刻后,他别过脸,掩面哑声道:“我不愿隐瞒于你,陈姑娘。往后在王府中你不必……不必委屈自己,该如何便如何。”

    陈菡沉默了一瞬,轻柔的语气丝毫未改:“妾身明白王爷心中所想。但妾身并不委屈,妾身愿意好好伺候王爷。”

    她说着,一只手攀上他的衣襟,试图解开顶端那紧锁的盘扣。

    景昭一颤,抓住她的手腕。

    他内心惶然,抿起唇,慢慢摇了摇头。

    “……不。”

    陈菡动作顿住,轻声问道:“为何……?”

    “太医曾说,我最多还剩两年的性命。”

    他微微喘息着,低声说道:

    “两年后,我请求皇兄送你离京,对外声称侧王妃病逝,以正妃身份与祺王合葬……你不必为我守节,改名换姓找个好人家,清清白白、风风光光地嫁一位正常夫婿。”

    良久的静默。

    他没有听到陈菡的回应,只感到那手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襟。

    景昭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苦涩的笑。

    上天赐予他一位妻子,愿意在他余下的生命里陪伴他,即便没有床笫之实,仅做个表面夫妻也已足够。

    “夫君心中,当真如此作想?”陈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似乎并没有庆幸,但也没有失落。

    他本以为她会惊讶,或是会松一口气。一时之间,景昭却无法判断出她的态度如何。他想,她大约是不解。

    “陈姑娘……不相信在下?”景昭缓缓苦笑道,“仅凭三言两语,的确难以取信,但我绝非别有用心。自我身残之日起,我再也不曾想过娶妻。将死之人,何必在这世上留着牵挂。”

    他偏过脸,故作轻松道:“若非皇兄指婚,姑娘也定然不愿委身于一个残……”

    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环住他的颈脖,那份属于女子的柔软与热度迅速将他包围,景昭的声音骤然止歇,因为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而浑身震颤。

    那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没有任何迟疑与扭捏,却甜蜜而轻软,仿佛某种无声的安抚与诺言。

    即便什么也看不见,景昭仍然惊惶得睁大了空洞的双眼。

    “妾身愿意,夫君。”一只略有薄茧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并不像贵家小姐那般细腻纤柔,却温暖有力。

    景昭的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沉默不语。

    她继续道:“夫君,这桩婚事妾身并无不愿。不仅是因为圣上指婚,更因妾身家世低微,与夫君有如云泥之别。能嫁与夫君,即便只是侧王妃,也已是妾身之幸。”

    景昭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失望与不快,周身那让他感到温暖的热度,似乎也冷却下来。

    “陈姑娘,于你,这真是幸事吗?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陈菡沉默片刻,道:“妾身以为,是幸。”

    她接着说:“夫君,别瞧妾身年纪尚轻,看人却一向很准。你我初次相见,夫君便能这般体谅妾身,说明夫君是心思纯净之人。心思纯净之人所求的,往往是至真至纯的感情。”

    “妾身想,夫君所求的,是与你两情相悦的妻子,而夫君不相信妾身会真心委身于你。妾身的心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夫君的心意。夫君不愿与我结缘,是因为妾身并非你想要的妻子,对吗?”

    她说着便轻笑起来。

    景昭一时微怔,不敢相信她能看穿他心底模糊的执念。他忙道:“陈姑娘,我并非此意。我、承聿绝不愿轻慢姑娘,只是……”

    “夫君,且听妾身一言。”陈菡轻轻打断他,“无论夫君是否相信,妾身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妾身的真心话。”

    “……抱歉。陈姑娘,你请说。”

    她执起景昭微微颤抖的一只手,盯着景昭不断变幻的神色。她看得清楚他的疑惑、无措、警惕……但,她也看到了那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的期待。

    陈菡轻叹。

    “夫君以为,因为夫君身份尊贵,妾身才愿笑脸相迎。但夫君怎知,你我不会两情相悦?妾身不怕王爷笑话,妾身可是生性最爱美色,尤其喜爱美男子。”

    她快速说出叫景昭呆若木鸡的话:

    “夫君,你生得这样好看,从方才见你第一眼,妾身便心悦于你了。妾身并不在乎什么清白之身,莫说两年,便是只有两天能同你在一起,来段露水情缘,我也愿意。”

    “陈,陈姑娘!”景昭被说得面红耳赤,心中一激,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听到陈菡扑哧笑出声,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身体,轻拍他的脊背。景昭面上红晕更深,又羞又不知所措,咳得止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顺了这口气,却仍被陈菡抱着,整个人因为羞涩僵直得如同木头,动也不是,躲也不是。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段令他哭笑不得的话。什么叫来段露水情缘,她也愿意……

    景昭面颊烧红,禁不住道:“既然如此,这世间的美男子千千万万,在今日之前,你难道就不曾对其他人也……”

    他听到陈菡一声低笑,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一时间更是羞恼不已,气得扭过脸去。

    他实在想不到,她,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子!

    “夫君,你忘了,妾身不过年方二八,从前便是遇上了喜欢的美男子,也是有心无力呀。”陈菡笑嘻嘻道,“不过,妾身敢保证,夫君是我所见过的美男子中最好看的那个。”

    “你,你从何处习得这般胡言乱语。”景昭恍然忆起,她不过十六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也正因如此,这般轻浮的话语,才不至于叫人反感。

    可是景昭不明白,为何出自一个小姑娘口中的,如此荒诞不着调的戏言,仍叫他心跳不已。

    或许她真的说中了他的心思,他渴望能出现一个,对他有几分真心的女子。不为他是祺王,而只为他是景昭。哪怕只是,为他的脸……

    她在他耳畔继续低声细语,如火焰一般炽热而灼人。

    “夫君一时心结难解,亦无妨。但妾身所言皆发自真心,即便夫君不是王爷,也是妾身喜欢的俊秀郎君。我对夫君,一见倾心。”

    “今夜夫君既然不愿,妾身不敢勉强。妾身愿等,等到夫君放下心结那日……等到,夫君亲口向妾身说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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