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选好花灯,后半段路程陈菡贴心避开了闹市。毕竟景昭行动不便,也不适宜步行过多。王府的车辇早已在小路上等候,载着两人一路来到护城河边。

    夜色初合,远处河面浮起千点星光。陈菡叫景昭捧着莲花灯,将灯芯浸入蜡油。

    “夫君可有心愿?”景昭听见女子明快温暖的声音。

    “我……”他张口欲言。

    “嘘……”柔软的指腹抵上他的唇瓣,“夫君,说破不灵。”

    她拉着他的手臂,引他走下河堤。

    “夫君,上游的花灯飘来了,好鲜亮的光景!”陈菡喜道,“妾身尝听老人言,每逢佳节,神明张耳,心言可达天听。夫君快些向神明许愿呀。”

    秋夜凉风骤起,穿过密林发出沙沙轻响。他睁大双眼,一片漆黑的眼前逐渐亮起暖色光晕。

    景昭似有所感地抬起手,一缕轻逸的发丝穿过他指间。

    他原本并无所求,此时心底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若是能更早与她相识……该多好。

    属于祺王夫妻的花灯被波浪推着打了个旋儿,融入灯海。千盏明灯逐水而下,恍若银河倒影。

    那光源渐渐远去,夜风穿林而过,带走满河烛焰余温。

    两人并肩坐在河堤上,陈菡倚在景昭肩头。襟前的草药香混着水岸清冽的气息,将秋夜的寒意都驱散殆尽。

    景昭低声问:“芙儿,你……方才可有心愿?”

    “妾身有两个心愿,都与夫君有关。”陈菡道,“夫君可想知道?”

    景昭笑了笑:“芙儿不是说,说破不灵?”

    “话虽如此,但妾身这两个心愿,上天恐也无能为力,只有夫君能叫妾身如愿,自然要说与夫君。”陈菡笑嘻嘻地拉起他的手,贴近自己心口。

    “妾身第一愿,愿夫君总如今夜,忘却心中烦忧。妾身瞧书上说,不乐损年,长愁养病,夫君若能放下郁结,能陪伴妾身的时间自然就能久一点了。”

    景昭颔首,略带些腼腆道:“芙儿,自与你相识,我感觉心境与从前已是十分不同。我本以为,你我之间需得长久相处方能消解隔阂,但不知为何,与你交谈时总如与旧友相会,无所拘束。古书云良缘夙缔,或许便如是。如今每一日,我都已十分……满足。”

    “妾身亦觉与夫君初逢便如旧识,能瞧见夫君展颜一笑,妾身心中也已十分满足。”陈菡将他的手掌轻轻展开,与他十指相扣,笑道,“你我夫妻,自当如那花灯上的并蒂莲,永结同心。”

    永结同心……景昭一时失了神。

    又听陈菡道:

    “妾身第二愿,愿夫君能真心接纳妾身。无论余下时日有多长,妾身愿与王爷好好过,如寻常百姓夫妻,自成家之始,朝朝暮暮,不弃不离。”

    景昭呼吸微急,被她的话语搅乱了心湖。他身躯微微颤抖起来,想要急切表明心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禁握紧她的手。

    陈菡轻笑,抬手抚上他的脸庞,无声的慰藉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芙儿,”他神色有些恍惚地呢喃,“我从未曾自觉目不能视是件坏事。”

    “从前限于目之所见,视明心狂,终是糊涂。遭此一蹶后,反倒觉察人之虚实真伪不见乎貌。形迹易知,心术难测,故而观其貌不如观其心。二目之视,倒不如窥他人之心为己之目,更无所不观。”

    “芙儿心意可贵若斯,承聿视若明珠白壁,”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承聿此刻,真想……亲眼瞧见芙儿模样……”

    陈菡的轻笑声如脆铃在耳畔响起。

    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那,夫君可用这只手,来瞧一瞧。”

    她肌肤温热,轻言软语,奇特的温暖粘在了他的指腹。

    景昭心间犹如乱马嘶鸣,猛兽惊跳,奔走驰骋。

    他白皙的脸庞因为紧张羞涩而绯红一片,小心的动作间饱含羞怯,像在触碰稀世珍宝。微颤的指腹,一点点摩挲过她的眉眼。

    这张面孔丰骨微肉,似乎比他记忆中见过的少女更轮廓分明。他在心中勾勒着起伏线条,似乎要将每一寸深度和高度刻进识海中。

    直至触及柔软的唇瓣时,景昭仿佛被烫了一下,慌忙收回手:“芙儿,抱歉……”

    下一瞬,温热馨香的气息袭来。

    那残留在他指腹的温度和柔软,落在他微张的双唇。景昭未尽的话语,被碾碎在相贴的唇齿间。

    陈菡的吻起初如坠落的墨点,待他惊惶启唇的刹那,化作暴雨倾注的墨痕。她含住他轻颤的唇,舌尖掠过他的齿间。

    眼前光晕忽明忽暗,景昭将指节深深陷进她腰后锦缎,她的气息滚烫如烙铁。

    月色漏过景昭睫羽,在他失焦的瞳仁里碎成点点星光。

    他看不见,陈菡半阖的眼眸清明如寒潭,眼中笑意渐深。

    她的手掌肆意掐入他绷紧的脊背,手指顺着后背摩挲至柔软腰身。景昭不禁颤了颤,她竟轻轻在他腰间捏了一把。

    “呜……”

    景昭偏过头,一时停止了亲吻,轻轻推开她,羞道:

    “芙儿……你……这……此处并非王府……”

    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过于……羞躁……景昭一面心跳如擂鼓,一面又感觉到这样的陈菡与平日如此不同。

    明明平日里那样温柔聪慧、进退有度的她,唯独在二人亲近时,总是不经意间做出这般大胆的、一般宜国女子绝不会做出的举动。

    灵州郡的女子,平日便是这般与男子相处的吗?亦或是夫妻之间,这般相处本就是常态?

    “怎么了,夫君?”陈菡似有些疑惑,又低笑着问,“夫君不愿与妾身亲近吗?”

    景昭满面绯红,忍着羞涩,道:“芙儿,此时只有你我,便也罢了。若是叫旁人瞧见,只怕……”

    “只怕什么?”陈菡的手掌依旧虚扶在他腰间,语调含笑,“夫君,夫妻之间百无禁忌,便是旁人看了又如何?”

    她的体温与气息,让景昭感到如浮云端。但多年以来接受的礼义教导早已深入骨髓,他心中天人交战,低声道:“这……不合礼制……”

    陈菡失笑,声音却放轻了,低低柔柔,似乎要抓挠他的心口:“夫君,真心心悦一个人时,自然忍不住与之亲近,此为人之常情。”

    景昭面红耳赤,抿唇不语。

    陈菡一声轻叹,身体退开:“也罢,妾身今夜失态,夫君见谅。”

    “芙儿,”他忙牵住她衣袖,“我并非……”

    陈菡拂开他的手,但下一刻,又重新靠回他肩头。

    景昭一时不知所措。

    却听陈菡叹道:“夫君,妾身这些时日常常察觉,夫君虽然纵容妾身冒犯,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夫君别急着辩驳,先听妾身将话说完。”她按下慌忙张口欲作解释的景昭。

    “夫君是否觉得妾身年少轻浮,说出的话也不足为信。”陈菡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苦涩,“夫君可知,妾身并非生性如此。妾身还在娘家时,娘亲虽也常说妾身不够持重,但妾身绝不会不顾男女之妨,轻易这般取悦男子。”

    “妾身面对夫君时,总觉难以自控。妾身实在……钟意夫君。”她缓缓靠近他耳边,言辞恳切。

    “夫君不相信一见钟情?妾身从前也并不相信。新婚之夜,妾身说自己对王爷一见钟情,其实也只是钟情王爷的容貌、钟情王爷的温和有礼罢了。”

    “但数日以来,朝夕相处,妾身越来越想要更多了解王爷。王爷可知,你像极那雪夜独行的鹤?寻常男子总道内心孤寂,却不知他们不过是月下群鸦聒噪,唯有王爷,仿佛心中落了重重霜雪。”

    “世人只见祺王富贵尊荣,妾身眼中,王爷却如那冰裂纹瓷瓶,看着高不可攀,内里早已碎成千百片。妾身妄自揣测,王爷心间恐怕已筑上了九重锁。任是华宴笙歌、鼎铛玉石,均非王爷心中渴求的。王爷分明是贪恋那焚身以火的感情,就像……就像话本中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景昭喃喃,“芙儿,这可是灵州郡的话本?如此绝句,我竟从未听过。”

    陈菡轻笑一声,只接着道:“那日大婚初见王爷,明明宾客满座,倒像天地间唯余一人。越是这般,妾身便越想知晓王爷心锁之下,藏着怎样的参透;这皮囊下,镇着怎样的过往。妾身偏不想再守着分寸,做不求甚解的糊涂人。”

    “妾身愿与王爷共度余生,待王爷解开心锁。”

    这一番话语如此动听,仿佛浸入蜜糖水里滚过,每一个字眼都叫景昭耳朵发烫。他微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景昭此生从未体验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感觉,也从未与一个女子如此亲密。

    “芙儿……我并非你说的这般好。”许久,他鼓起勇气,揽紧了陈菡的肩,“但我愿如你所言,尝试解开心锁,绝不负你心意。”

    他听见陈菡动听的笑声,将清醒与沉溺的界限模糊不清。

    景昭想,上天待他未免也太过仁慈,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将陈菡赐给他。这过分熨帖的心意,像是量体裁衣的锦缎,每一处都恰好填满他心中裂隙。

    可他不知为何想起了那片毒瘴林,和毒发时唇齿间漫开的铁锈味,他在无边的痛苦中蜷紧身体。

    明知不能停留,却贪恋那片刻回光返照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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