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春猎定于洛阳西苑的龙腾围场,时在每年三月二十日谷雨前后。自鲜卑铁骑踏破中原以来,骑射便是立国之本。先帝一朝,多少儿郎凭着一张硬弓、一匹快马,在猎场上一鸣惊人,从此入值禁军,平步青云。

    这一日,太后携皇帝并文武百官先至太庙祭祖,而后浩浩荡荡开赴西苑。围场外三重槊兵森然列阵,寒光映日。东南坡上特设凤鸾台,三面垂着杏黄帷帐,既避风遮尘,又不碍观猎。台上铺着波斯进贡的缠枝莲纹毯,案几摆满浑酒马奶。太后端坐正中,左右公主命妇依次而坐,俨然一副"娘子军"的阵势。

    望着禁军铁甲森严、旌旗猎猎的阵势,元纾不禁蹙眉。这哪里是春猎?分明是沙场点兵!晨光中,骑兵列阵如墙,铁马金戈映着寒光。令旗挥动间,数千铁骑竟能瞬息变阵,马蹄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这般军容,哪像是末世之相?她原以为,王朝末年的军队该如清末八旗那般腐朽不堪。可眼前这支禁军,分明是虎狼之师!不过,记忆中的历史书上,东汉末年的西园八校尉、唐末的神策军,不都是在盛世时威风凛凛,却在关键时刻土崩瓦解?元纾握紧了衣摆,看来不能设定一个结论再去论证,得再仔细观察一下。

    吉时已至,年方七岁的小皇帝持弓出列。他朝太后行过君臣大礼,挽弓搭箭,朝远处密林射去。不过片刻,便见一侍卫自林中奔出,双手高捧一只中箭的灰兔,跪伏于凤鸾台前:"陛下射得野兔一只!"

    左右顿时山呼:"太后大喜!"

    太后凤眸微眯,扬声道:"传朕旨意——今日获虎者,赏绢十匹!"

    随着这一声令下,春猎正式开场。但见围场中骑兵列阵如行军布伍,为首的正是清河王元怿。他一身玄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恍如战神临世。

    城阳公主见状,霍然起身:"臣愿随诸将出猎,请太后恩准。"

    太后略一颔首。这位先帝幼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鲜卑女儿哪有困坐帷帐的道理?更何况,纵马围猎本就是拓跋旧俗。

    元纾正小口啜饮着酪浆,忽觉身侧有人落座。她怔了怔,从记忆深处翻检出眼前人的身份:崔优娘,清河崔氏旁支的贵女,曾是她少时的闺中密友。为什么旁支也是贵女呢,这是个地狱笑话,因为崔氏直系早被太武皇帝屠戮殆尽。

    "许久不见,在看什么这般入神?"崔优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哦,新乡郡主啊。听说她父亲刚应了怀荒镇于景的求亲,这几日正闹脾气呢。"

    "于氏不是满门忠烈?"元纾摩挲着陶碗边缘,粗粝感传达到大脑,激得一阵清醒。

    "忠烈归忠烈,"崔优娘压低声音,"可那于景是个雁臣呢。"见元纾面露疑惑,她恍然,"你病后果然忘了很多事。这是文皇帝时的规矩,戍边将士秋冬驻防,春夏入洛习汉礼,如候鸟往返,故称雁臣。"

    元纾蹙眉。以这个时代的门第之见,怎会允这等联姻?"纵要结亲,洛阳城里没有于氏子弟么?"

    "那于景可是个土皇帝,"崔优娘嗤笑,"怀荒镇的军饷过手要截留五成,听说他家的羊群多得要用山头来数。"

    出身不高、富可敌国而且远离洛阳,多好的造反合伙人啊,这不正是我苦寻的出路?

    元纾暗暗记下这个群体,却听崔优娘幽幽道:"你忘了这么多事,偏还记得我。"

    正说话间,忽见一名黑衣内监疾步而来,躬身传诏:"太后有请。"元纾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跟着内监穿过猎场喧嚣。

    太后的金顶帷帐在杏花深处若隐若现。帐前银线绣的摩耶夫人梦象入胎图在日光下流转生辉,佛陀生母卧于榻上,白象衔莲没入腹中,四周飞天散花,衣带当风。元纾暗自思忖:太后既自比佛母,那当今圣上又该是何等尊位?

    帐内沉水香浓得几乎凝滞。何太后斜倚七宝榻,脚下跪着个年轻僧人,模样俊美,正低声诵念《往生咒》。远处围猎的号角声隐约传来,她却专注地用金簪拨弄佛灯火苗。青烟扭曲上升时,元纾恰好行完大礼。

    "快扶起来。"太后声音似浸了蜜,"你身子弱,赐座。"

    借着起身的间隙,元纾悄悄打量这位传奇的摄政太后。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在现代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此刻却裹在泥金孔雀罗裙里,腕间粗麻念珠与发上菩提木钗诡异地和谐。铅粉掩盖不住眼尾细纹,青黛描画的飞羽眉又添三分凌厉,倒像尊被香火熏出裂痕的年轻菩萨。

    "南边刚进贡的新茶。"太后指尖轻点鎏金莲纹盏,"我尝着竟有苦味,你试试。"

    元纾接过茶盏,缠枝莲纹在掌心烙下细微的凹凸。甫一入口,这哪里是苦味,咸涩骤然炸开舌尖,这茶竟是掺了盐的!她喉头微动,硬生生咽下这口异茶,眼角险些逼出泪来。

    "果然喝不惯呢。"太后笑出声,腕间念珠相撞如碎玉,"还是换马□□罢。"

    待侍女更换饮品的间隙,太后忽然倾身:"你自幼通晓佛经汉典,连菩萨都托梦点拨。"指甲恰着经文,"可你舅舅说,自戴孝后竟忘了许多?"

    "臣女愚钝,所记不过皮毛。"元纾垂眸。

    "那汉学呢?"太后声音突然轻得像蛇信子舔过耳垂。

    "汉学亦所记不多。"

    "六根清净,从头修习,倒也是桩机缘。"太后拨弄着腕间佛珠,檀木珠子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甲胄碰撞之声。一名侍卫匆匆入内,见元纾在座明显一怔,随即单膝跪地:"禀太后,陛下猎得白额雄鹿一头,特献于太后帐前。"

    太后唇角微扬:"倒是孝顺。取鹿皮赐予安喜郡主,权作今日之礼。"

    侍卫领旨退出,元纾连忙起身谢恩,余光瞥见太后已转身面向佛龛,双手合十低声诵经。一旁的内监李良辅适时上前,细声细气道:"刚才那位是弘农杨氏的公子,尚书侍郎杨琦大人之子。前些年奉旨戍边耽搁了婚事,如今年方二十有三。郡主以为如何?"

    元纾心头一跳,这才恍然大悟,原是场精心设计的相亲局。她回想那侍卫,只见其相貌平平,甲胄虽好可一点磨损没有,显是连围猎都未参与,只做了个传令的差事。弘农杨氏乃当朝望族,这般出身却只得个侍卫之职,想来不是庸碌之辈,便是纨绔子弟。

    帐内沉香袅袅,元纾忽觉口中茶水的咸涩又泛了上来。她轻抚衣袖,缓声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太后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抚掌大笑:"好一个'本来无一物'!忘了前尘往事也好,甚好。"

    太后手持菩提念珠诵经,指尖一粒粒拨过褐红的珠子,声音低缓如流水。元纾不敢独坐,便也垂首跪坐在蒲团上,跟着捡拾佛米。每拈一粒,便在心里默念一句吉祥话。起初想祝父母往生极乐,又怕犯了忌讳,转而祈愿国泰民安,唇瓣无声地翕动。

    待太后诵经声歇,窗外已是暮云合璧。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问道:"今日猎场可有捷报?"

    李良辅立刻趋前,满脸堆笑:"陛下与清河王猎得白狼一头,群臣皆道祥瑞,正候在帐外贺喜呢。"

    太后轻哼一声:"太武皇帝当年一箭毙虎,威震漠北。如今不过猎了头白狼,也值得大惊小怪?"

    "陛下年幼,自然不能与太武皇帝相较。"李良辅腰弯得更低,"可贵在孝心赤诚,今日所获白狼、野兔、山鸡,尽数献于太后帐前。"

    "哀家一个人,哪吃得了这许多?"太后嗔笑,"让皇帝分赏下去罢。可还有别的趣事?"

    李良辅眼珠一转:"倒有件奇事,梁国公贺拔羽家的公子贺拔律骁,一箭贯双兔。"

    "哦?"太后眉梢微挑,忽然来了兴致,"贺拔氏世代镇守云中,果然将门虎子。"她眼前仿佛浮现出北境苍茫的雪原,突厥骑兵的黑旗在风中猎猎。这样的少年骁将,正是朝廷需要的刀。

    "贺拔氏世代忠良,该赏。"太后笑道,"哀家宫里有一坛马乳葡萄酒  ,命人快马取来,明日哀家要亲自赐给他。"

    元纾正准备告退,太后却道:“良辅,送郡主回去。”又将手中的菩提念珠戴在元纾手上:“我与你倒有佛缘,明日再来陪我诵经如何?”

    晨光熹微时,李良辅已躬身候在帐外。元纾匆匆梳洗罢,踩着尚未散尽的露水登上马车,往太后大帐而去。

    帐内不似想象中金碧辉煌,太后只着了件素色常服,发间一支菩提木簪,倒显出几分超脱尘世的清净。见元纾进来,太后含笑招手:"纾儿来得正好。昨日匠作监新呈了支化佛步摇,哀家这年纪戴着不合适,倒是衬你。"

    元纾一时怔住,险些忘了谢恩。

    太后分明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这话说得倒像七老八十似的。

    步摇确是精巧,赤金打造的枝叶间托着一尊微缩佛像,构思精巧无比。

    随着太后登上鸾凤台,又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训话。直到最后,太后才似不经意地问道:"贺拔律骁何在?"

    黑衣甲士应声出列:"臣在。"

    元纾悄悄打量。这少年将军比昨日那高氏子弟英挺许多,身量极高,玄甲裹着宽肩窄腰,高鼻深目的轮廓分明带着胡风,偏生眉眼间又透出几分汉家的清朗。

    "听闻你昨日一箭贯双兔,果然好身手。"太后抚掌轻笑,"赐马乳葡萄酒一坛,盼你今日再创佳绩。"

    李良辅领命去取酒。元纾暗自比较,这贺拔律骁竟比李良辅高出一个头有余。待李良辅回转,太后又道:"另有些酪浆,赏给贺拔夫人罢。纾儿也跟着去。"

    出了大帐,李良辅方低声道:"太后这是要独处诵经,并非赶郡主走。"

    "多谢公公提点。"元纾福了福身,"妾这便去发赏。"

    贺拔夫人果真是典型的鲜卑贵妇,膀大腰圆的身板比汉女壮实一圈,红润的面色透着草原儿女的勃勃生机。元纾不由摸了摸自己纤细的手腕,暗生艳羡。

    分发完赏赐,李良辅嘱咐元纾半个时辰后再来伺候。她转身去寻李优娘,才碰面就被拉住:"这步摇好生精致!可是太后赏的?"

    "正是。"元纾抿嘴一笑,余光瞥见个气鼓鼓的少女,不由好奇:"那位是怎么了?"

    李优娘压低声音:"杨小姐昨日与雁臣家眷起了龃龉。那些北镇子弟骑射了得,渤海高氏和弘农杨氏却只猎得些兔雉,被于老夫人好一顿奚落。"

    元纾险些笑出声,既是先撩者贱,又技不如人,何必作态?

    忽听那边又起争执,有人讥讽杨小姐兄长昨日空手而归。杨小姐"砰"地将碗砸在案上:"不过是胡儿蛮勇罢了!"

    元纾懒得理会,凑近李优娘低语:"太后极看重那贺拔律骁,今日特意让李公公赐了御酒。我瞧他年少英武,气度不凡呢。"

    "那是自然!"李优娘叹道,"贺拔氏世镇云中,自太武皇帝时起,哪次征战不是冲锋在前?先帝还特免了他家百年赋税。"

    百年免税?元纾暗自盘算,这放在前世怕是连初中生玩经营游戏都能富甲一方。"那岂不是比于家还阔绰?"

    "自然阔绰。可惜..."李优娘摇头,"终究是雁臣。纵有万贯家财,先帝封了梁国公又如何?在北人眼里仍是杂胡。若他出身弘农杨氏多好。"

    与李优娘的惋惜不同,元纾心头暗喜:年轻俊朗、坐拥北境兵权、家资巨万,还是雁臣,这简直是完美的联姻对象。

    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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