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启程回到卡法雷拉公园的时候,夜色尽头挂着一道毛茸茸的月光,天还没有完全亮。

    衬衣和裤子被夜风吹了几个钟头,勉强由不停滴水的湿漉漉变为黏腻的潮湿,布料皱成一团粘在皮肤上,即使带来的冰冷温度可以忽视不计,但那种极容易被看光的透视感却让人心里发毛。

    将黑色的毛呢斗篷裹紧,再裹紧。直到宽松飘逸的外袍几乎变成件紧身衣,我才不得不停止这一虐待衣服的举动。

    实在是无法想象,事情为什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就因为一时兴起的罗马半日游,以及三枚面额为两欧元的硬币。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后悔跳下去做寻找的尝试,你可以认为这举动滑稽而吝啬,甚至不可理喻。但你不能指望一个贫民窟女孩,能看着六欧元白白浪费而无动于衷。当然,我知道有些人能够高尚到视金钱如粪土,就比如说跑在前面这个家伙。

    凯厄斯奔跑的速度很快,风刮过来甚至来不及掀起他的头发,就已经被远远抛到脑后。冰冷易怒的气息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餍足的平静,以及习惯性警惕,甚至嘴角还带着点抽筋一样时隐时现的笑。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从许愿池水里拽出来,又更加气急败坏地质问我的举动,之前发生的种种都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尽管不知道他转变的原因,但我还是很高兴不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和个冷酷危险的人呆在一起——虽然现在的凯厄斯也远远谈不上和蔼可亲,但他很愉悦,而这份微不可见的愉悦在无形中剥离了富有攻击性的气质。

    但很快我就明白,这些带着疑惑的思绪,以及凯厄斯变化多端的情绪,在眼前的情景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毫无疑问,就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里发生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空气里弥漫着血的味道,浓郁到近乎甜腻,令人垂涎又作呕。

    那味道太过于稠密了,像是一张细孔眼的捕鱼网兜头罩下来,将嗅觉死死锁住。甚至就连透明的空气都变成了红色的,仔细张望过去,能看见血液蒸发进空气里,与黎明前气温变化产生的水汽融合,开出一朵朵绯红的雾花,血色花朵和身体里汹涌澎湃的本能杂糅在一起,挑战着理智神经。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睁大眼睛,仔细而又多疑地查看。

    血液,它无处不在。

    森林褪去黑色外衣,迎来光明照拂过后,本应露出富有生机的浅绿和深棕,空气里该漂浮着丁达尔效应产生的放射形光线,棱角分明的透明飘尘,潮湿的泥土和开裂的树皮,以及动物皮毛混杂在一起的特有气味粒子。

    而不是像现在。

    深棕色和浅绿色全部被深红所覆盖。大片大片的红色,瘟疫过境一样蔓延在这片森林。裸露的树干,横斜的枝桠,才冒出头的青草地上,全都沾染着鲜血,黑翅蝶飞过浅粉色的花骨朵,长满荧光色斑的翅膀一折,差点就地晕厥。

    血的味道很不统一,有的极其甜美,能勾起灵魂深处饥渴的食欲。但有的就没那么美妙了,带着夏天放置过久后不幸发酵的垃圾散发出酸腐味道,让人闻到就只想将鼻子割下来,或者恨不得嗅觉失灵。

    诚然,吸血鬼的进食是不需要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大动干戈的。锋利的牙齿不需要被用来将食物的身体撕扯切碎,它们身上唯一为我们所需要的,只是那种甘美温热的液体,而不是充满黄色脂肪与红色肌理的酸涩皮肉。

    可很显然并不是所有同类都对这件事抱有同样的看法。

    大块大块的残肢,人类和动物身体的碎片,倒挂在树丛间,又或者是插在类似旧时贵族庄园外铁铸的棱形尖树枝上。

    仅仅只是走了一小段路,我就已经看到一对尚且还连着血丝的眼球,旁边是跌破一半玻璃镜片的椭圆形眼镜。一截指腹上有道银白色伤疤的无名指,闪着光芒的碎钻连带银色戒托还套在手指中部,代替主人宣誓早已死去的忠贞;一条还穿着红色坡跟鞋的大腿,大约是个年轻女性,蓝色蝴蝶纹身在小腿上垂死挣扎。

    以及一只皮毛被撕裂,肋骨断成数截,参差不齐长短不一的弧形白骨中央露出被掏空大半的腹腔,肺上缠绕着肠子,倒在褐色血洼中死不瞑目的麋鹿。

    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史蒂芬和弗拉米德尔已经知道了沃尔图里的审判,他们在从米兰往回赶。”

    德米特里紧锁着眉头站起身来,英俊的脸上不再带有惯常的玩世不恭,而是前所而有的警觉与严肃,他苍白的手心里带着鲜红的痕迹,一些草屑粘在皮肤上,而后很快被三两下拍去。

    “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简是第二个站起来的人,她不带任何表情,冷漠的黑暗却伴随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尖细声音,攀上天使般的脸孔,让人不寒而栗。

    “大概是佛罗伦萨。”

    德米特里一定很少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说话,他声音很小。

    “大概?”

    “血液的味道太浓郁了,我很难辨认他们的味道,昨晚那几个新生儿现在不在公园里,我想应该是他们去给史蒂芬送的消息。”

    “只是应该?”

    “够了。”

    凯厄斯成了在场第三个站着的人,他紧锁着眉头,却没有任何紧张的意味,你能看到的表情就只有不屑。

    “那群肮脏的老鼠这回倒是选中了几个机灵的奴隶。”他冷笑两声,所有人都忍不住僵直了身体。

    “这是一个陷阱,目的在于削弱你的追踪能力。不过我要求你不受这个陷阱的困扰,立刻带来他们的准确位置。”凯厄斯没有低头,话却准确无疑朝向德米特里。

    我看不清德米特里的表情,只能从几个人的语气来判断他现在肯定觉得非常难堪。一阵树叶被拨开的簇簇响声过去了之后,德米特里的嗓音再度响起来,这回他自信多了。

    “最迟今晚,他们就会到达卡法雷拉公园,还是上次的老位置,没有改变方向的打算,史蒂芬和弗拉米德尔根本就没想着避开沃尔图里的审判,他们情愿接受挑战。”

    “自不量力的老鼠。”

    凯厄斯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下颔绷紧内收。所有人立刻站起来在他身后排成整齐的两列。我能感受到周围肌肉紧绷,脊背挺直,筋骨舒展,跃跃欲试的氛围,因为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按照我的安排,所有人进入警戒状态,一旦见到那群老鼠,不需要和他们废话,直接动手。那不过是群苟延残喘的渣滓。”

    我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太阳如同朝气蓬勃的火球徐徐升起,等到太阳成为闪闪发光金轮悬停在头顶,又眼看着它鲜红如血的身体被地平线割裂开,痛苦而不甘地朝西方坠落而下。

    “他们快要到了。”

    德米特里的出声打碎了静止的氛围,他眉头紧皱,嘴唇微张,仔细辨别。

    空气里血液的味道经过了一天时间淡了很多,这使得德米特里的追踪术再次发挥出空前强大作用。史蒂芬和弗拉德米尔毕竟没有真正统治过异能吸血鬼,他们的谋划完全无法真正阻碍谁。

    “十公里。”

    德米特里的声音又轻又快,变得急促起来,所有人呼吸的频率都上升了三个档次,不规则的呼哧声以及微微颤动的胸膛此起彼伏,这是兴奋的表现。

    “最先取得敌人头颅的人将获得功勋。”

    凯厄斯的声音突兀响起,伴随着刷啦的窸窣声,卫士们无声踏入黄昏后最深重的暗色当中,沃尔图里灰黑的制服成了天然的伪装,那使得他们看起来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

    我看到并记住了菲利克斯离开的轨迹,打算去协助他,流动卫士们和我不熟,德米特里和简在一起,只有菲利克斯是一个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去帮助他。

    是的,凯厄斯说过不允许我离开他的身边,可是我不能看着所有人都有事可做,而自己却像个闲人一样无所事事,这显然不符合两不相欠的准则,更不符合我们此行的目的。

    更重要的,凯厄斯这种安排是毫无理由的,仅仅只是他一厢情愿想要管制我,而我恰好无法接受无厘头的管控。

    当然,我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没必要故意和凯厄斯对着干,那一点也不划算,而且很愚蠢。但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我当然也不会真的像凯厄斯命令的那样,就这么傻站在原地坐以待毙。

    我是个卫士,剿灭敌人的我的第一要务,服从他的意志在首要任务面前是完全应该让位的。

    鞋跟蹭了蹭草地,力量积蓄在腿部,蓄势待发。凯厄斯看起来暂时没有闲工夫看顾我,他闭着眼睛屏息凝神,正通过嗅觉排除空气里血液味道的干扰,辨别出史蒂芬或者弗拉德米尔其中一人的味道,找出他们,然后审判他们。

    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个其中任何一个,自然也对他们的味道没有任何记忆,只是在阿罗给我的资料里了解过罗马尼亚族群和沃尔图里的恩怨。

    那是一支崇尚绝对力量的族群,他们的统治比沃尔图里要早很多年,具体早到什么程度——那时候东欧甚至还没有罗马尼亚这个国家,弗拉德米尔和史蒂芬所属族群的所在地还叫达西亚。

    又是一个只在拖车中学的影印历史课本上读到过的名字,我发现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忽略和身边人之间漫长的差距。

    年龄不是问题。

    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然就会陷入怎么想怎么惊恐的怪圈,那没有必要,只是徒增烦恼,还不如坦然接受。

    也许正是因为罗马尼亚族群出现的时间过早,所以才奠定了他们必败的基础,那时候还没有异能吸血鬼的说法,就连血族对自身最清晰的认识,也不过就是远胜正常人类的力量、不老的生命和靓丽的容貌。阿罗是第一个发现异能吸血鬼并有意识地收集他们的人,在这一点上你不得不佩服他英明的决断,那是位天生的领导者。

    凯厄斯的闭眼凝神还在继续,双脚又不由自主互相蹭了蹭,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挠挠鼻子,嘴里毒液泛滥,眼球控制不住想要快速转动,眼皮飞快睁开又飞快闭拢。

    往后退两步作为试探,现在我的记忆力很好,因此菲利克斯的气味和他离开的路线烙印我的脑海里,只要有机会,我就可以找到他。

    再往后一点,就在草丛边,茂密的灌木里有一个椭圆形树洞,那是中空的,我可以钻过去,然后再顺着小溪向前跑。一棵树中心划着十字的大树,那是凯厄斯做下的标记,不过为了防止罗马尼亚的吸血鬼发现标记,他做的很隐晦,还有特意劈下的树枝做掩体,但愿我不要因为跑得太快而忽略它。

    你知道人在想做坏事心虚时,总是容易因为紧张而忽视显而易见的线索,我不能犯这种错误,不然还没等遇见菲利克斯,或者在这场战斗中立下什么功绩,凯厄斯就会发现我违背他离谱命令的企图——到那时应该已经成为行动。

    如果他真的找到我的话。我不能叫他抓住这种把柄,所以必须要快,要快。

    “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凯伦?”

    懒洋洋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带着滑腻腻的阴沉。接着是一阵风。风从闭眼到睁眼到闪到我身边只花了不到半秒时间,似乎他早就看破我的企图,因此无所谓是否盯着我。

    “别想乱跑,你只要呆在这里就足够了。沃尔图里是战无不胜的,没必要跑去添乱,冒那种风险。”

    凯厄斯的声音是种诡异的柔和,他居然还有耐心来和我解释,这可真是绝无仅有,我以为他一向只在乎别人是否顺从于他的命令,至于是否真心顺服,是否有人在背后咒骂,他大概是不在意的。

    “我经历过很多战争,史蒂芬和弗拉德米尔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们比起其他罪人只是多了点运气,当然了,这运气到今天也几乎让他们自己败光了。即使没有沃尔图里的审判他们也必将走向灭亡,只是我更加仁慈,不忍心看到自己的老朋友就这样被时间埋没,所以要亲手结果他们。”

    凯厄斯完全沉浸在自己带着明显自吹自擂意味的解释里,我很警惕地点头应付他的话,眼神瞟向树丛。

    五步足够跨过去吗,还可以更快些吗,如果找不到十字标记,我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凭借记忆里的味道,找到菲利克斯的踪迹吗?

    “那两个卑微的名字足够成为沃尔图里功勋墙上微不足道的一笔。我们不会在意,而他们应当感到荣幸。事实上如果我是他们只会感到惭愧,因为当曾经家族成员的头盖骨都堆在普奥利宫的下水沟里积攒灰尘时,他们却流亡天涯,这可真是没有团结精神的行为,不是吗?”

    应该是没问题的,我可以跑过去,不,冲过去,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然后加入战斗,做我该做的事。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凯伦?”

    声音由悠然自得变为恼羞成怒,凯厄斯后知后觉我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里,他变得极为恼怒。一双手在眼前晃了晃,是能拍死人的力度,还没等回过神已经被捏住了下巴,我被迫对上他深红到漆黑的眼睛。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凯伦,这场活动不需要你的胡乱参与,沃尔图里有足够的能力应付那几个渣滓,你只需要呆在这里,呆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问,这对你来说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凯厄斯皱了皱眉,手指似有若无的滑来滑去,真想告诉他你的手指还放在我的下巴上,这又不是你的身体,所以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这个该死的控制狂外加皮肤饥渴症患者,这些都让我无所适从。

    “你很怕死吗?”

    大脑不经思考就吐出了这句话。除了这个原因,想破头也再想不出凯厄斯将我死死拴在他身边的理由,怕死可不像是个好将军该有的态度,菲利克斯说不定崇拜错英雄了。

    凯厄斯明显愣住了,他猛地闭上嘴,牙齿恨恨地摩擦像在杀死一个鲜红欲滴的苹果。

    难道是被戳穿觉得不好意思了?

    “如果这样想让你觉得心里舒服点的话。”他狠狠咬住嘴唇,样子像是要将那块柔软的肉嚼碎,“你可以这么想。”

    拼命忍住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我努力保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面无表情,但这显然无济于事,凯厄斯踏着很重的脚步冲到面前,看起来又想揪我衣服领子。

    赶紧识相地缩了缩脖子别开脑袋,拒绝这种非人的瞪视,他的眼神就能将你戳死。

    “好了,现在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凯厄斯又快又急,眼神四处乱飘,似乎目光是斧头能砍断些什么。他现在只想跳过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还有,如果你真的想做点什么的话,不妨集中注意力在他们身上。虽然即使什么都不做,这个世界也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真实而坚固,不过如果你将精神集中的话,盾牌能力就会增强。”

    “只要听我的就足够了,只需要服从我的安排,那对你有益无害。”

    凯厄斯的话越来越奇怪了,说到“真实而坚固”时我甚至眼花以为他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不过这些并不能成为我留下来和他一起莫名其妙站在这里干等的理由。

    他是沃尔图里的长老,肯定不会明白当一群人都在忙碌时,另一个人的无所事事会给名声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尽管好像没有人在意——容我说一句离奇的话,其他卫士们似乎觉得理应如此,他们默认我的存在也默认我的无所事事,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被瞒着,并且没有人打算告诉我,我必须自己就找到答案,因此也就必须立刻,融入他们继而看破他们。

    我必须参加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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