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之上,两道身影格外醒目,橙绿两色冲锋衣在雪地里灼人眼球。

    谢绯的冰爪突然打滑,冰镐重重划过冰面,她反手将钢锥楔入裂缝。

    飞溅的冰渣在橙色冲锋衣上绽开霜花。

    "绯?"艾瑞克的惊吼被狂风削去尾音。

    谢绯借势旋身,安全绳在钢索上擦出刺耳的声响,瞬间绞紧腰腹。

    她喘着粗气望向近乎垂直的冰壁。

    马特洪峰北坡60度冰墙,阿尔卑斯山脉著名的死神镰刀。

    撞击声响起,她摸到了岩缝里的异样突起。那是半截断裂的冰锥,看氧化程度至少是多年前某次山难的遗物。

    墨绿色身影如壁虎般紧贴冰面而来。冰爪刮出刺耳鸣响,犁出惨白的沟壑。

    他看见她的冰镐歪斜插在冰层里,在日光下泛着磷火似的微光。

    艾瑞克停在她的右手边,急刹溅起的雪雾扑在谢绯护目镜上。

    谢绯仰头望着混沌的天穹,忽然松开双手,安全绳瞬间绷直,她整个人呈大字仰倒,任由身体在虚空摆荡。

    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发梢凝结的冰珠坠落深渊。

    她扯开护目镜,睫毛凝着冰晶:"这是我第二次死在这儿。"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听。"她将耳廓贴上冰面,"这是心跳在二十九岁罢工的声音。"

    征服过乔戈里峰北壁的男人脸色骤变,墨绿袖口露出的Garmin腕表指针疯转。

    磁场异常,这是雪崩的前兆。

    三天前的争执回荡在艾瑞克的耳边。

    "待在C2营地!"谢绯把装备清单摔在木桌上,"这次单人攀。"

    艾瑞克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冰镐凹痕。这是去年二人攀勃朗峰留下的印记。他的拇指卡在凹痕处,湛蓝的眼睛带着笑意:"你明知道拦不住我。"

    艾瑞克猛然抬头,雪镜映出天际翻涌的雪雾。锥形云顶高度超过五十米,这是顶级毁灭性雪崩的征兆。

    作为职业探险家,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他的疑问被狂风卷着砸向冰壁。

    冷腥气灌满谢绯的鼻腔,她没有办法和任何人说清楚。

    艾瑞克突然扯掉手套,发紫的左手隔着她覆满薄霜的手套死死扣住她的右手:"下辈子我们继续……"

    "活下去,艾瑞克!"谢绯没听等艾瑞克说完,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谢绯把冰锥楔入岩缝,紧接着把主锁扣进艾瑞克安全带的D型环,力道之精准就像是排练过无数次。

    瑞士军刀弹开的脆响淹没在雪啸中,刀鞘上Zermatt的激光刻印反光刺进艾瑞克眼中。

    在他的震惊中,谢绯精准切断自己的主绳。

    谢绯在下坠的失重感中,感受到艾瑞克虎口迸裂的血珠滴在她的眼皮上。

    已经不是温热的了,就像是已凝固在极寒中的冰粒。

    ******

    日内瓦湖畔,古董怀表停摆在14:29。

    “不要……”郁燃按下中止键,研究员顾云谏惊讶地发现这位素来冷静的博士手背暴起了青筋。

    郁燃心绪起伏,谢绯这一世主动赴死,这是之前她从未做过的选择。

    是为了救艾瑞克?

    是爱?

    是已经厌倦生命?

    还是有恃无恐自己还能复活?

    Quantum-3000型培养舱内漂浮着女子的躯体,培养液气泡附着在她的发梢,折射出冰蓝色的冷光。

    郁燃隔空抚摸着女子的脸,太阳穴的电极贴片传来灼痛,新月形疤痕泛着青紫。

    不可能放弃。

    我宁愿你恨我困住你,也不能接受宇宙里没有你的心跳声。

    再等等。

    "脑桥区异常放电。"顾云谏切换着脑区成像图,"记忆闪回点在马特洪峰坐标……"

    屏幕上数据流像瀑布倾泻,顾云谏试探开口,“郁博士,要启动B-12记忆碎片吗?”

    "不启动,保留情感冗余协议。"

    良久,郁燃颤抖着手扯开线路。

    ******

    四年一度的物理学盛会。

    郁燃走上领奖台,黑色燕尾服在水晶灯的光晕下尽是优雅的光泽。

    鎏金穹顶下,这位二十八岁的理论物理学家接过奖杯,指尖在底座刻着自己名字的铭文上微顿。

    "让我们期待郁燃博士的获奖感言!"主持人的声音在礼堂内回荡。

    郁燃没有走向话筒,径自拎起舞台角落躺在天鹅绒椅中的枣红色大提琴。

    这是他亲手打磨的琴身,是未送出的生日礼物。

    松香气息混着舞台上干冰的白雾漫开,琴弓触弦的瞬间,全场灯光应声暗下。

    那些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曲线,被郁燃用算法转化为音阶。

    这是他为谢绯写的《玫瑰挽歌》。

    当郁燃演奏到曲子的高潮时,A弦突然迸出尖锐的泛音。

    "刺啦"

    "嘣"

    飞扬的琴弦划破颈侧的刹那,郁燃反而仰起头。

    他的血珠顺着怀里的铂金表链蜿蜒而下,在古董怀表的玻璃蒙子上晕开涟漪。

    表盘依旧静止在14:29,这是谢绯第一次失去生命体征的时间。

    "郁博士,您需要医疗。"

    "让我完结。"他抬手制止要冲上来的工作人员。

    断裂的琴弦垂落在锁骨处,像条银色的泪痕。

    染血的琴弓再度贴上G弦。

    暗红血迹在黑色衣料上洇成奇怪的图案,乐谱被血浸透的章节开始变形。

    一曲毕,郁燃拇指抚过琴箱内侧,烫金烙刻的谢绯二字硌得他心都跟着刺痛。

    掌声在五秒后机械性地响起。

    郁燃弯腰拿起奖杯。

    他忽然想起那个阳光洒满实验室的午后,排风扇嗡嗡作响,机床切割枫木音板时扬起的木屑带着焦煳味,谢绯捂着鼻子凑近观察窗,略大声地说:"你要是真想送生日礼物,就为我谱首曲子吧。"

    此刻礼堂洒下的光辉,恍若飘着那日午后的阳光。

    颁奖典礼后台。

    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冷白光下,一切显得格外清晰。

    黑衣保镖与家庭医生组成人墙,官方的医疗团队在五米外待命。所有人都盯着中央那个可能改写物理学史的男人。

    郁燃接过保镖递来的手机,父亲郁衡的声音裹着电流声:"恭喜你获奖。"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既然已经是挽歌,该让她安息了。"

    母亲沈澜的声音插进来:"你总该允许其他的治疗方案。"她停顿两秒补充道:"其他人会有意见的。"

    郁燃沉默不语,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话筒侧面的纹路。

    "你能治好她吗?"郁衡突然问。

    "他们能治好她吗?"郁燃将问题掷回。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一瞬间,记忆如浮光游弋。

    ******

    七年前南极冬至日,玛丽伯德地冰架。

    郁燃透过望远镜,看见二十五岁的谢绯扯开科考服。零下二十七度的极昼里,她赤身跃入冰海的身影像把淬火的刀。

    那一刻,十八岁的少年心跳如鼓。

    谢绯从冰水中浮出时,皮肤已经泛着紫。她甩了甩头发,冰珠在阳光下挥洒而下。

    谢绯敏锐地察觉到远处一直观察的视线。她对着郁燃的方向挥手,大声喊:"别光看了,一起啊!"

    没等她继续再说什么,一个高大的男人已经靠近谢绯,温热的掌心轻轻落在她肩上。他展开雪白的浴袍,拢住她微颤的身躯,指尖在系带处流连,视若珍宝。

    那是他的表哥,程铮。

    郁燃慌乱地放下望远镜,任凭心跳与呼吸频率放肆。

    三天后,几支科考队在南极科考站相遇。

    那天的极光特别亮,谢绯站在观测台上,仰头看着极光,长发被寒风吹起。她的身边还是程铮。

    风把他们的声音送到郁燃耳边。

    他听见程铮和谢绯说:"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就在星尘里找我。"

    谢绯愣了一下,伸手拉了下程铮被风吹乱的围巾:"那我得先学会星际导航喽。不过,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她的玩笑里藏着认真,眼睛一直没离开他。

    郁燃站在三米外,感觉风刮得人更冷了。

    极光在他眼中跳动,像一场无声的燃烧。

    ******

    谢绯二十九岁的时候,郁燃二十二岁。

    这一年,谢绯成为植物人,郁燃开始改造他的实验室。

    清醒时,他倾尽资产投资医疗研究项目,查阅了几乎所有前沿的脑科学论文,打印出的资料堆满了两个办公室的档案柜。

    混沌时,他会盯着培养舱数据,直到安眠药生效。安眠药空瓶滚到《周易》摊开的那页,卦象落在"泽水困"。

    ******

    电话那头的叹息唤醒了几乎要溺毙于往昔的郁燃。

    “谁觉得自己能治就让他们把医疗方案发到我邮箱,或者直接来实验室谈。"他语气平淡,挂断电话。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

    医护人员举起浸透消毒液的棉球:"郁博士,我们为您处理一下伤口。"

    "多谢。"郁燃侧头,脖颈的伤口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褐色。

    他垂眸看着消毒液顺着肌理纹路渗透,低温蒸发的刺痛顺着神经爬上来,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纱布敷上脖颈的瞬间,医护人员的动作停滞。

    郁燃抬眼,看见对方盯着他的太阳穴。冷光将那些青紫痕迹折射在医护人员的镜片上。

    二人对视,郁燃眨眼,微笑:"请继续吧,我没事。"

    医护人员捏着纱布的手指发白,欲言又止地将纱布贴好固定。

    最后,医护人员也只能留下一句:"建议每日换药两次。"

    郁燃点了点头,他清楚这具身体的价值,自己需要好好维护这具身体。只有保持最佳状态,才能支撑起那些实验。

    这是他继续研究的本钱,是唤醒谢绯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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