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国,谢绯没和国内任何人提前打招呼。

    专机抵京时刚过早上九点。

    七月的北方,日光初起,明媚却不刺眼。

    一路睡过来,下机前特意洗过澡。落地后,扑面而来的清风拂在脸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从一个凝滞的虚拟空间,重新跌回真实的世界。

    谢绯她眯眼看着飞机列队滑向跑道,指尖无意识叩击手机背面。

    明明刚挣脱虚妄时空,却还得扮演体面成年人,维持“正常”的生活轨迹,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演得真切些。

    离开牛津的前一晚,谢绯和威尔森熬了个通宵。

    凌晨五点,他们爬上了一百二十级螺旋石阶,在牛津最高点等待第一缕阳光穿透尖塔。

    按照传说,若能吻住对方直至钟声响起,便能锁定一生的缘分。

    他们只是静立,只是安静地等待钟声,直至铜钟震碎晨雾,然后牵手离开。

    直到谢绯坐在机舱里,即将起飞时,她透过舷窗看见威尔森挥手告别的身影,掌心还残留着对方体温,温暖且真实。

    十四小时的航程如大梦初醒。

    谢绯拿出手机划拉两下,确认时间。说来好笑,她总是需要这种物理介质,来证明自己确实活在当下。

    两年没回国,乍一站在祖国的土地上,竟有种莫名的陌生又熨帖。

    黄皮肤黑眼睛,纯正的母语,像是从需要绷着劲儿的交谊舞台,回到了舒舒服服的小客厅。

    她三岁前在瑞士,德语、法语、母语混着说,回国后母语蹩脚得可怜,直到认识了那群教会她京骂的胡同崽子。

    黑色轿车碾过机场高速,七月的阳光被隔绝在窗外。

    谢绯凑近车窗,拿起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便利店荧光绿招牌比两年前更刺眼,外卖骑手冲锋衣由蓝转黄,行道树坑里新栽的银杏蔫垂着金边。

    B市似乎比记忆中更干净了些。

    路上的人,脚步比以前更匆忙了。

    谢绯阖着眼,半躺在放平的车座上。她懒得调整姿势,任由身体陷进靠背。

    手机相册里躺着几十张街景,都是方才随手拍的。现在连发朋友圈的欲望都寡淡。

    十几天前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重回正轨。但很快,她却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有些锁链是嵌在灵魂里的。比如每次抬手的瞬间下意识绷紧肌肉,害怕指尖化为虚空,比如看见数字29时条件反射的胃部痉挛。

    这种感觉很糟糕。

    威尔森是意外之喜,研究的课题正是她感兴趣的。他长相英俊,进退有度,有学识有见地,甚至解决了她刚苏醒时的失眠。和他的日常交谈像细线,把飘荡的她拽回地面,熨出零星的暖意。只是,每每午夜梦回,那些暖意会在梦境的回忆里碎成冰碴。

    若抹去雪崩灌进肺泡的刺痛,不去深究意识飘荡时的烈火与青铜鼎,忘却旁观历史却无法触碰的焦灼,回到现世的日子倒也算舒坦。

    太舒坦了。舒坦得近乎乏味。

    指尖无意识叩击车窗。远处广告屏正滚动29周年庆标语,猩红的尾灯连成断续的珠串。

    她忽然笑出声。

    追索时空旅行的源头固然听起来荒谬,可若把余生耗在这桩玄妙事上……

    她心里那点没着落的情绪逐渐消散,血液又沸腾起来。

    谢绯向来觉得命运待自己不薄。

    投胎是门玄学,她显然中了头彩。二十余年人生顺风顺水。

    她热情开朗,朋友环绕,学什么都像开了加速器,家底厚实到做什么都不需要考虑钱的事。偶尔冒出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总有人抢着说"英雄所见略同"。

    金匙启朱门,云端起高楼。

    她去南极冰潜,开飞机穿越峡谷、千米高空跳伞、蔚蓝深海潜水、高山速降疾驰,征服魔鬼浪,过得刺激又新鲜。

    若非要挑刺,大概是她选择和放弃都太过利落。喜欢时炽烈如火,厌倦时抽身如风。她不怕失去的后果。失去,不过是腾空双手迎接新礼物的准备动作。毕竟这么多年过得太顺,就算失去了一样东西,很快就有更好的替代品撞个满怀。

    悲伤?来不及的。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幸运儿。困难?从未真正照面。她不知道什么是困难。

    毕竟这世上九成困局,钱都能消解。

    南极冰潜有破冰船开路,医疗队全程待命;

    峡谷飞行有顶级教练护航,双引擎战机级配置;

    高空跳伞有私人定制伞包,气象卫星实时校准;

    深海潜水有潜艇巡航,救援同步就位;

    雪山速降有限量碳纤维雪板,直升机悬停跟随;

    巨浪征服有声呐测绘浪涌轨迹,私人封闭海域无限次特训。

    标价能买断九成风险,但问题在于你是否能够承担剩下那一成无法定价的风险。

    曾经以为青春无惧,可以尝试一切。

    用网友的话说,这就是人生赢家。

    正如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科尔所说:“每个人都要接受生活的质询,他只能为自己的生活作答,并负起相应的责任。”

    云端的日子轻飘飘的,连困惑都镀着金边。

    谢绯说自己有烦恼,别人只会觉得她是无病呻吟。

    这种顺风顺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25岁回国。

    ******

    上辈子,谢绯刚回国接手观畴资本时并不适应。

    人人当她只是来镀金,不过是花瓶过客。可是ETH Zurich金融专业的高材生,又怎么会在专业问题上大意呢?

    她对世俗成就和外界评价无甚在意。可即便再自洽,也身在局中。

    有人狂,有人毒,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梦想改变世界,有人搏命为求生存。

    商场如战场。竞争、算计、尔虞我诈,人人满腹心机。迭代慢的,注定尸骨无存。

    科技丛林法则全球通行,没有人停得下来。

    日子在会议、出差与酒会邀约间虚掷。

    负责人捧着二十厘米厚的方案诚惶诚恐,她只挑顺眼的拍板。董事会上的老狐狸摇头说她任性。经理们艳羡地耳语,说小谢总真是杀伐决断。

    直到B市落雪时,报表上跃升的曲线堵住了所有质疑。

    大家这才惊觉,谢绯在龙飞凤舞签字中已经摸透游戏规则,把市场风向揣摩得透亮。

    ******

    如今重来一次,回到二十五岁。

    年轻是资本,也是枷锁。

    好的是血肉鲜活,自由无拘;坏的是掌心向上,享受荫蔽,那就暂且还得困守棋局。

    比如这班,终究是要上的。

    从机场出发,穿过高速,掠过市区,最终驶入一片幽静半山别墅区。

    她降下车窗,山风灌进来,带着一种略微甘凉的透彻感。

    父母常年满世界飞,定期有管家陈叔打理旧宅。

    陈叔等候在廊柱阴影里,身形笔直,见车到了,第一时间打开柚木大门,感应灯次第亮起。

    玄关处的青瓷瓶斜插着正盛放的木槿花枝,花瓣从纯白到绛紫次第洇染,这是母亲最惦念的家乡花色。

    手机震动,家庭群聊弹出新消息。

    母亲林知遥发来消息:【放手去做】,表情包配的是谢绯去年跳伞时抓拍的笑脸。防风镜滑落半截,乱发糊了满脸,嘴角扬得恣意。

    父亲谢钧弈跟了一条简短语音,点开传来猎猎风声,混着母亲含笑的嗔怪:“老谢,你往边上凑什么?”

    尾音未落,陈叔端着骨瓷茶盏垂眼退后半步。谢绯抬手示意,茶盏稳稳落在她掌心。

    手机又震,父亲补了条语音:“别太累了,有什么事爸爸都在!”背景音里传来母亲的轻呼:“妈妈也在!”

    谢绯并不意外他们对自己的行踪了若指掌。

    她的指尖停在双亲头像上方。群聊天的背景图是十六岁生日那天的全家福。正值雪季,一家人在雪场,三张冻得通红的脸庞挤在取景框里傻笑。

    她不敢深想上一世二十九岁猝然离世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该如何捱过余生。

    点开手机查看项目进度报告,从端粒酶修复到基因编辑,所有能突破"时间锚点"的前沿项目都在推进。

    没错,她投资了一个生物实验室,从重生回来就便夜以继日地推进着。

    谢绯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陈叔。这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依旧身姿挺拔,眉宇间不见疲态。

    陈叔的父母都是九十高龄辞世的,在那个年代已经算长寿了。陈叔是他们的老来子。

    陈叔将茶点摆成新月造型,捕捉到她游移的目光,轻声问:“大小姐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陈叔。”

    谢绯捻起一块荷花酥,酥皮簌簌落在青瓷盘里。

    “你说,人该怎么才能活得比命长?”

    陈叔擦拭银匙的手顿了顿,眼角笑纹漾开:“您这个年纪就琢磨养生了?要我说啊,吃好睡好少操心。”他指着廊下打盹的狸花猫,"您看阿虎,从不操心明天会不会下雨。"

    谢绯看着他:“我记得你父母是长寿老人?”

    陈叔点头:“父亲走时九十三,母亲多陪了我两年。是喜丧。”

    她望着氤氲茶雾,声音轻得像在自语:“明天去趟医院吧,做个全项基因检测。”

    “您脸色不太好?我这就联系医院?”

    “不。”

    谢绯的白玉镯子磕在红木桌沿,发出脆响。

    “是给你做。”

    陈叔望着少女眼底的偏执,抚平衣角的折痕,温和颔首:“没问题,明天就去。”

    此情此景,谢绯觉得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猛地站起身,不小心扫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雪白地毯上洇开。

    和陈叔擦肩而过时,她顿足,想要说些什么。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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