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今日既来此,便是为品酒斗诗。”碧衣侍女轻叩铜托盘,清亮嗓音压住满堂嘈杂,“若有佳句,可作苏璃小姐入幕之宾。”

    珠帘曳动的微响中,堂内渐次安静。素色罗裙的侍女们端着酒壶穿行其间,青瓷酒盏斟满琥珀光。待第五盏月华露入喉,满座诗客已铺开宣纸,狼毫舔墨声此起彼伏。有人折扇轻摇踱步沉吟,亦有人赤脚踞坐挥毫如风,墨迹斑斑染透案几锦缎。

    三幅春卷依次在屏风前展开,堂内响起零星喝彩。

    《春日即事》

    小园桃李发,新柳垂金线。欲寻去年枝,忽见双飞燕。

    《踏青》

    野径草色新,山溪鸣佩环。采得蕨芽嫩,落花满归衫。

    《春暮》

    残红铺曲径,子规啼空林。欲系东君住,春去不可寻。

    待苏璃的《春庭遗韵》悬于鎏金画钩,满室忽静。

    《春庭遗韵》

    檀案经年凝墨纹,细雨昨夜叩重门。

    衔泥燕子窥帘久,垂柳金丝量风痕。

    调冰弦压花影重,临黄庭罢篆烟昏。

    忍将半卷茶烟谱,一篙碎尽檐马魂。

    垂柳金丝映着琉璃灯,在"量风痕"三字上投下细密光影,恰似她丈量宾客时的眼波流转。当读到"檐马魂碎",众人皆无不惊叹与苏璃的诗才,堂下诸人垂眼间展现出一丝惭愧,饱读诗书十数载,竟不如眼前这位醉月轩的头牌姑娘。

    秦川一袭青衣,行至堂中央,抬眼望向苏璃处轻笑:"苏小姐这般考校,怕是永无入幕之宾了。"话音未落,狼毫已扫过澄心堂纸。前世作为文科生的秦川,自然是读过不少古文佳句,洋洋洒洒间便是写下来一首诗句。

    《枕春歌》

    裁云作枕邀鹤眠,松针悬玉漱冰弦。

    半山月浸古今水,一袖风收星斗篇。

    苔衣暗绣山河脉,花气深藏甲子烟。

    醉卧不知流光薄,掌纹刻尽谓何年。

    当此诗在屏风上徐徐展开时,却是引得嘘声四起——歪斜墨迹如寒鸦踏雪。可待读到"星斗篇",满堂只剩酒汤滴漏声。

    苏璃腕间翡翠镯撞在鎏金凭几上,泠泠清响惊醒了檐下铜铃。她望着最后那句"谓何年",眉眼间流露出敬佩。

    "这恶人杀人时手稳得很,怎的写字这般像螃蟹爬沙?"陆瑶嗤笑道。

    “东家虽不善笔墨,可他的诗才,却是旷古烁今,可惜偏偏沉浮于商道。”

    “就凭他这逼良为娼的秉性,做个富商倒是便宜他了。”

    “东家绝非妹妹所想那般,或许东家有他的抱负,以商道行大善之举,若是入了仕途官道,要面对复杂的诡谲争斗,怕是难以实现他的抱负。”

    “他还是个大善人?姐姐可否与我细说?”

    “南境多地连年饥荒,难民食不果腹,东家召集楚国境内多家分号,筹集粮食发放于难民,多年的营收也是几乎散尽。”

    “竟还有这种事,楚国王室不是也有大力赈灾吗?”陆瑶对秦川的认知似乎有些动摇。

    “楚国王室派发下来的赈灾粮,经过各地官府的层层盘剥,早已不剩多少,分发到难民手中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恶,我一定要与父王禀报此事。”

    “官府士族之间,盘根错节,即便是楚王也是无法动摇这股复杂而庞大的势力。”

    “。。。”陆瑶也是知晓其中利害,只能沉默无语。

    堂下的秦川,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随女侍走入二楼苏璃的厢房之中。

    “东家有请。”苏璃起身相迎。

    “哼!”陆瑶将头侧向一旁,眼神中有些复杂与不悦。

    “恭喜东家,今日又作得一首佳句。”

    “不过是乘前人种树之阴罢了,不值一提。”

    “近日城南开粥放粮,当地的分号正缺些伙计,东家看是否将一些机灵点的难民安顿在城南分号做事。”

    “璃儿姑娘说了算。”

    “东家大善之举,楚国百姓必会心存感激。只是这些年的营收,怕是十不存一了。”

    “无妨。”秦川虽不信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这个世界的苦难,却也深深改变来他。他初来这世间之时,幸得一农家收留,南境连年战乱与匪患横行,日子却依旧这般过着,然而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水患,导致南境百姓被滔天洪水淹没大半,浮尸千里,饿殍遍地的地狱景象深深刺激着秦川。直到那对收留自己的农家父女惨死在流寇的斧头之下时,他最终拾起屠刀,歇斯底里的砍向那群视人如草芥的凶手,从那一刻起,他已然深陷于这个吃人的世界之中。

    “你们认识?”秦川看向一旁不语的陆瑶和苏璃。

    “刚认识!”陆瑶头也不回的道。

    “。。。”秦川虽有些疑惑,陆瑶为何突然间似乎对自己有些许敌意,却并未询问。

    天色渐黑。陆瑶坐在苏璃的粉帐雕花木床上,双手托腮,两眼瞪得大大的看向坐在前方桌案上的苏璃,问道:“璃儿姐姐,秦川真的是你说的这般,是个大善人?”

    “姐姐何时骗过你。”

    “那你是为何到这醉月轩的。”

    “此事说来话长。”苏璃回忆着那段痛苦的往事,哀伤之色一闪而逝,为陆瑶缓缓道来。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官府压着一队美貌女犯,正要前往楚国王都。这些大多是官家女子,只因家中犯了官司,将要送往王都充入教坊,而苏璃也在其中。

    偌大的公孙家族,只因揭露云洲郡守贪墨赈灾粮一事,遭到报复。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招致灭顶之灾,顷刻之间公孙覆灭,公孙家数百人几乎被屠杀殆尽,只留下公孙璃等几名面容姣好的女眷,将被充入王都教坊。

    前往楚国王都的路途中,遇到了行商途中的秦川,被其所救。

    随后公孙璃与众女犯便随秦川到了这偏安一隅的青窑镇安顿下来,从此便有了这家喻户晓的醉月轩以及名动天下的才女苏璃。

    陆瑶听着苏璃诉说这沉重的往事,心中泛起波澜,想不到这些年间,苏璃竟然吃了这般多的苦头,眼角泪水不禁涓涓流下。

    “瑶儿妹妹不必伤感,我如今在这青窑镇也算是从未有过的自在,有东家的庇佑,远离尘世的纷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整日与那些酒客打交道,未免有些...”

    “帮东家经营这醉月轩,也是为了给落难百姓们挣得些银两,舍弃这微末名节也是值得的。况且我不过是犯官之女,这世间已然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能在此地,为天下百姓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心满意足了。”

    “看来是我误会秦川了。”陆瑶心中已然认可了秦川,他散尽钱财行大善之举,陆瑶竟升起钦佩之意。“对了,苏姐姐,你切不可透露我的身世,即便要说,也只能说我是南国的前朝遗民。”陆瑶突然想到什么,赶忙说道。

    “这是为何?”苏璃疑惑道。

    “璃儿姐姐只需谨记我方才所说之事,秦川若是知道我是楚国二公主,恐怕会招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好的,我定不会将妹妹身世说与东家的。”

    翌日清晨,陆瑶从苏璃的房中走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哼着小曲走到楼下。

    伙计赶忙为其端来早点,陆瑶锦衣玉食惯了,却也被醉月轩的美食所惊艳,从未品尝过的美味在齿间迸发。此刻大快朵颐的陆瑶,全然不顾形象。

    “咱醉月轩的早点可还和陆姑娘的胃口?”伙计谄媚道。

    “唔~好吃~”陆瑶头也不抬的道,嘴里塞满了食物,也不管伙计的明知故问。

    “这可是东家亲自研配的秘方,醉月轩可不只有这月华露哦。”

    "秦川竟然还会料理美食?"陆瑶低头舀着汤汁嘟囔道:"今后,让他亲自为本姑娘下厨!"白玉勺子在碗底搅出小小漩涡。

    伙计在旁挤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对了,怎的不见你东家,帮我转告他,可莫要忘记我们的约定!”陆瑶转头看向伙计道。

    “陆瑶姑娘请放心,东家既已答应,就定不会食言,这两日东家外出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约定之日前定会回返。”

    “嗯,好的。”陆瑶心不在焉道。“他去处理事情了?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竟如此紧迫。”陆瑶有些好奇,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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