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入宗门的时候年纪正轻,拜入宗门大概是因为觉着入这宗门会活得轻松:既不用像万剑山的弟子那样成天晨起练剑,也不用像药王谷的弟子那样需要把每种药草的姓名和作用记得清清楚楚,更不用精通各种音律,也不需时刻仰望星辰,学什么星命画什么符。

    入合欢宗时需得饮一瓢水,淡前尘事。

    我饮过水,自然也忘了自己原先为何要入这个宗门,入都入了,也懒得再出去换一个。况且总感觉这宗名都已经带上‘合欢’二字了,对弟子入宗的理由也不会有多在乎,照实说也不会出错,便对跟前问起的师兄照实说了。

    负责教我入宗门事宜的师兄估摸着先前已听过无数个神奇的入宗理由,听了我这样愚蠢的入宗原因后也没有笑我,反倒很有兴致似地扫我几眼,接着忽然道:“只是不知你学成后祸害的……究竟是哪个宗门。”

    我想一想那些已经入了宗门的师兄师姐交谈时提到的那些宗门,觉得我往后祸害的多半会是大自在殿。

    佛修肯定都是端得住的模样,若是能把他们给祸害了,岂不是说明我在这上面的功底很了不得?

    彼时忽然想听我谈过去的焦业境界已然到达了大乘期,他低头,专心擦拭自己那把本命剑。这把剑自他修魔后就随他夺走了太多人的性命,从剑锋到剑身都泛着不详的血光。

    我满心以为他听了这些后会跟我置气,兴许会满脸不屑地提剑就往大自在殿去也说不准。谁料焦业哪个多余的动作也无,连神情也没丝毫变化。顿时觉得有些失望。

    “对了,你新认识的那个佛修广沛,随纸鸢送你的那几本破经书……”焦业说这话时忽然抬头望向我,双眼一眨不眨,“都被你拿去做什么了?”

    我蹙眉,很不满他这会儿忽然提到广沛,扫我的兴。

    广沛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佛修,刚认识那会儿我送什么他便退什么,如今好不容易肯收我送的东西。也还是没有答应跟我一同双修的打算,照旧动不动就给我送经书,还要附言:这些经书能让你的心静。

    谁稀罕那些破经书,谁想要什么心静,我只想要他的元阳。

    “不记得了。”我闷声答道,话里甚至还有些怨气。

    “不碍事,我记得便是。”焦业却忽而挑了一下眉毛,“那几卷经书都被你拿去垫桌角了。”

    --原来如此。我随即了然。难怪他不仅没有吃味,表情还如此幸灾乐祸。

    “对了,你可还记得我们是在哪一年相识,”焦业忽然问,“又是在何处相遇的么?”

    我低头端详他手中的那把剑,总觉得焦业问这问题得到的答复将决定往后我出去游历时,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一人去,还是又跟我一道且致力于在途中掐断我的每一朵桃花。

    于是想了又想,在心中确定了又确定,最后答:“在宗门的藏书阁。”

    “哪个宗门?”焦业说这话时还是注视着我,入魔后脸上便会化出魔纹,他的整张脸本来就显得凶狠,长出魔纹后就更有点儿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意思了。偏焦业对着我时从不显露凶狠这一面,无论何时,我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都只会有笑意与情意。

    我是个兴致来了什么都好说、不耐烦时就立马翻脸不认人的性子。这会儿若是换个人一个劲儿问个没完,我多半会在对方问出第二句时就给他一剑,要他彻底闭嘴,再问不出那些多余的问题。

    不过我眼前的这个人是焦业。

    是我一直以来都打不过的焦业、是成日带我去药王谷拔草、带我去凌霄宗吃灵兽的焦业、也是每次我被人寻仇都会出手将我从险境中拽出的那个焦业。

    因此我耐着性子回答:“当然是合欢宗,你当时不还是宗门的长老吗?”

    而如今我已从宗门弟子成长为长老,他也从我们的宗的宗门长老堕成了魔修……虽然这从另一个角度是我引起的。

    想到这儿,我非常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发,权当安慰。

    当时我已经吃素了好些日子,和那些男修混在一块儿也不过是为试试自个儿的心诀。

    毕竟好不容易碰上个感兴趣的焦业,我自然是急于提升自个儿的境界,想早日赶上他。

    因此除了很久后才遇见的大自在殿和我当时还不怎么感兴趣的药王谷弟子,其他宗门的人在那时被我通通祸害了个遍。

    我无可避免地忽视了焦业的心情,以至于他囚禁了我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反而升起一种被人扭曲心思的愤怒。乃至于掀翻了他遣人送进来的吃食,要他要么放我走,要么就离我越远越好。

    听过这话,焦业的心情看上去更好了,他甚至心情很好的收回了那把一直擦拭着的本命剑。冲我张开手,要我过去抱他。

    我心中觉得有些莫名,不太明白他怎么会忽然要我抱,无声拒绝了他忽然想要个拥抱的神奇要求。

    焦业嗤了一声,他在这时候向来不喜多话,因此只一把拽过我的手腕,然后直接揽我入怀中。

    他仗着自己境界比我高做这事儿已经不是一两天,我也懒得与他计较。换个姿势,再顺势后躺,将自己的身躯完全塞进他的怀里。

    “在和你相遇的第二年,”他对我说道,“我就服用了辟邪丹,然后炼化了自己的本命剑。”

    焦业说话向来不带什么情绪,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嘲讽我修炼的速度太慢还是在跟我陈述事实。

    我正要问出一句‘然后呢,这跟我又有何关系’,恍然间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伸手去扯他脸颊,咬牙切齿:“既然你那会儿都已经用上了辟邪丹,现在为什么成日送我那些我用不上的破魔丹!”

    “飞升到底有什么好?”焦业看着我,好像自己很占理似的,“我为什么要为了让你能够更早飞升,送你你现在用得上的丹药?”

    “你分明已到了大乘期,这会儿眼看着就快到后期了!”我简直要被他这平淡的语气给气笑,“居然还敢问我飞升有什么好?”

    我在为着抓紧时间赶上他而努力。他倒好,送我一堆我用都用不上的丹药。还好意思问我飞升有什么好?

    “我明明才大乘前期。”焦业用一种‘你在说些什么’的语气道。

    我困惑,我不解,我茫然。

    “前些时日我的徒弟寿元尽了,”焦业为我解惑,“因此我现在又退回至大乘前期。”

    他还是合欢宗宗门长老那会儿,就因为带回来的崽子寿元已尽而突破率下降,以至于陨落过一回。

    我喂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九转还魂丹,本以为他该放弃了带这些小崽子的打算。谁知回来后的焦业照旧抽疯,依然时常带小崽子回来。导致我完全记不住他到底收了几个徒弟。

    我正欲问是哪一个徒弟。却想起前些时日,他的另一个徒弟前来拜访我,先为我送上小摆件,再同我聊了会儿天,接着同我说起时常去寻他的那位同宗好友已经好久没来。

    而在旁的焦业闻言,只轻描淡写的抛出一句‘她寿元已尽,陷入沉眠。’

    焦业当时说的太轻描淡写,以至于我和他的徒弟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因为焦业很快就放下一直摆弄着的摆件,冲眼前的樊长云拔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又因为懒迟迟没炼化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拦不住他二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直呼要打就出去打,不要又把我的房子夷为平地!

    如今想来,他的徒弟樊长云口中说的总是寻自己的同宗好友便是焦业那位陨落的弟子,想来所谓的‘总是寻他’也不过是想和自己心悦的人说说话。

    而我现下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先安慰焦业,还是该感慨一句原来我们合欢宗也不是尽出些世人眼中只会引起他人情意、却又在下一刻抽身而退的无情之辈。

    “奇怪,”焦业打断我翻涌着的思绪,“你明明和她无甚关系,看上去却比我还要难过。”

    我闭上眼。

    我已从弟子成为了长老,总不好说自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这些因情生出的感慨由谁说都可以,但由我们合欢宗的人说就像是种讽刺。

    就好似当初我的同宗旧友白无盐某日忽然提了灵药前来寻我,只聊了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决定告诉我,她为什么过来。

    --那个在我每次生日都不忘送我礼物的宗门长老松蜀近来告诉她,自己现在不再心悦于我,转而心悦于她了。

    我本不该觉有什么,人世间的情本身就是种难预料,妄想参透才是种痴心妄想。但心情却实在很糟,只觉得她是想过来和我炫耀。

    那之后她送来的生日贺礼都被我妥帖收好。虽然照常收下,却从来都不取用。

    好在焦业看得出我现在不欲多言,也没有多问。

    “魔域的毒花开了,要不要去看?”焦业转了话头。

    我很想直接说上一句这七百年来,你已经带我把魔域的景色都看了个遍。但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很自然地起身。而焦业则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打断了我的动作。

    “不过我还想要再抱一会儿,”他的声音从我的正上方传了过来,“等一会儿再去看花罢。”

    我听不出他这句话到底是带了怎样的情绪,此时也不是很想去琢磨,于是闭上眼。仿若我身后靠的不是什么凶神,而是……我睁开眼。焦业低头注视着我,目光缠绵/悱/恻,好似我就是他的全部。

    而是什么呢?

    他对于我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

    是合欢宗长老?

    还是一个因我而生心魔,最后堕入魔域的魔修?

    二者又真能相融吗?

    还是我永远都只能以单一的视角去看待他?

    焦业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是那个常跟在他身后的合欢宗弟子……亦或是现在这个合欢宗长老?

    若是后者的话……

    如今的我在他心中,究竟是才堪堪得到他平视的地步,还是依然是那个总爱坠在他身后问个不停的尾巴?

    我闭上眼,决定不再继续深想。

    真心话若是说出口,便有遭人作践的风险。与其说出后受伤,倒不如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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