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宝了个贝的,我就不明白了,这翁法罗斯到底有谁在啊,你是非去不可吗?”

    波提欧问我。

    他的语气沉闷,像是得了重感冒。

    我从他的鼻音听出浓重的不赞同的味道,转头一看,果然——

    黑白配色的牛仔正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台新机器,仿佛里头住着公司市场开拓部的某位高管,而他下一秒就该掏出手木仓,请这位“死敌”好好地享用几颗滚烫的花生米。

    但很可惜,这是台哪怕把眼睛看瞎都找不到控制中枢的重型机器,盲目攻击只会使它......运转得更加起劲。

    “嘿,亲爱的,放松一点,我又不是去送死。”难得见波提欧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我不由得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为我高兴来着的。”

    “高兴!?哦,他小蛋糕的——”

    波提欧终于不盯着机器看了,他侧过头,那复杂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我的身上。

    巡海游侠的凝视都是有重量的,再加上波提欧此时的表情并不和善,那双瞳色偏浅带着子弹弧光的眼眸便显现出一种野性的压迫感来。

    ......其实波提欧已经很久不在我面前说那些他被联觉信标修改过的口癖了。

    自从那次同行过后,他面对我时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局促。

    但现在,似乎是我的决定让他产生了某种犹疑的压力,以致于这个平时天塌下来都当被子盖的乐天派牛仔,头一次显露出这么直观的焦虑情绪。

    “不过是一些生命机体分子的分解和重组罢了,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时的那样,最坏也不过是掉进某个犄角旮旯星球的时间线里去。”

    我试着安抚他,不过很显然失败了。

    牛仔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长发遮掩住了他的表情,令我无法再从他那张直白好懂的脸上窥出什么情绪。

    我本想再安慰几句,可提前预设好的程序显然没有给我留太多闲聊的时间。

    伴随着星船的轻微颤动,我听见了高密度分子材质的船身切入大气层发出“嘶嘶声”,在一阵足以刺进灵魂的白光过后——

    那片虚无模样的翁法罗斯,已近在“眼前”了。

    滴滴滴!

    实验台上的报警器急促地响了起来。

    而波提欧妥协似的叹息声就夹杂在这刺耳的提示音中,虽不真切,却也足够令我听清。

    “唉,我早该知道的,你们这些戴面具的都他呜呜伯的是个疯子!”

    他小声嘀咕着,但仍是跟着我一路穿过了一扇扇自动滑开的厚重机械门,走进了那台开始发出低沉轰鸣声的大型机器内部。

    里面的照明灯算不上多明亮。机械门开合间,那一点阴翳上翻又落下。

    随着最后一道门在身后合拢,幢幢的光影也停止住了晃动。在那些交错线路的深处,注满营养液的医疗舱正透着幽幽的蓝色荧光。

    “多美的颜色啊,不是吗?”

    就像孩提时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满世界炫耀那样,我兴奋地扯着波提欧上前,他在我身后踉跄了几步,被我拽着的时候还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

    不过他的情绪并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哪怕此刻站在我身旁的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我都会疯狂摇晃着猫爪,告诉它——

    陈列在我们面前的,是本时代最浪漫的发明!

    “我嘞个小海豹啊,把人的□□与灵魂分割,你管这叫浪漫吗?”

    兴奋中,我似乎听见了有谁在庸俗的大呼小叫,我只好假装听不见,转头冲他露出了记仇的假笑。

    “总之,我的身体,就托付给你了。”

    “还有记录我灵魂信号的观测器。”

    我将银质的u盘状载体放入波提欧的掌心,在核心舱冷光的照射下,它和波提欧的机械手掌折射出同样令人安心的弧光。

    “飞船里的能源充足,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中段舱的吧台,里面有我珍藏了好久的小麦果汁。”

    “留守的机器人已经植入我了的语音,闲着没事可以和它们聊聊天,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小惊喜。”

    我其实并不擅长应付离别的氛围,也不想再说那些煽情的话语惹得挚友难受,只好挑拣些不重要的琐事来应付过这像是在交代遗言的环节。

    我们其实都知道,分割灵魂的实验其实并没有多高的成功率,我的超级计算机更是早在多日前就把演算结果摆在了我的面前——

    “尊敬的主人,这边检测到您被撕解分裂的几率高达50%哦~”

    “50%?厉害!比我第一次时间穿越的成功率要高欸!”

    彼时的我笑得没心没肺,但身后却传来实验器材叮里桄榔的声响,回头望去,我看见了波提欧那张嘴角下撇的小猫批脸。

    所以波提欧形容我是疯子,这也没说错,像我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有种为某种高于现实的东西送命的欲望。

    我等不及优化实验成果,也等不及进行可替换形生命体实验,体内欢愉令使的力量我虽无法运转,但必能保我灵魂不灭。

    这就够了!

    一万年太久,而我只争朝夕!

    久违的激动情绪注入心脏,我高兴得几乎要颤栗起来。

    就同我第一次驾驶着时间机器准备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一样——

    我脱下外套,毫不犹豫地跨进了医疗胶囊仓。

    液体质料漫过我的口鼻,我吐出了几个泡泡。

    “波提欧。”

    我动了动唇,但没说出声,灵魂抽离的痛苦蔓延在四肢百骸。

    那不是单纯的疼,更像是一种错位感。

    我的左手好像不再属于我,右腿的感知也开始模糊,它们还连接着,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力量正试图将这些连接生硬地扯断。

    这股力量蛮横、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执行着分解的指令。

    我并不指望波提欧能捕捉到我最后这无声的呼唤,但他却好像还是觉察到了,他头一次这么快地凑上来,脸上带了点兴奋,似乎正打算把我捞起来。

    我猜到他是要问我是不是后悔了,所以我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关闭医疗舱后,我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从传声带中飘出。

    “我的身体并非机械,为了防止离体太久发生排异反应,所以我把最后一道保障程序定位到了你的身上。”

    “别死在复仇的路上了啊,游侠。”

    “因为从现在开始——”

    “你即是我的锚点。”

    隔着一层玻璃罩子,波提欧似乎在回答着什么。

    但我已经没有办法去捕捉他的声音了。

    宇宙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出一副从未看到的画卷,视野边缘开始溶解,医疗舱内部的蓝色荧光无限延伸,化作奔涌流淌的光河。

    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并非颜料涂抹,它们是活的,是跳跃的,是某种纯粹能量的显现。赤红与幽蓝纠缠,翠绿和亮紫碰撞,在我剥离的意识中炸开,形成无声的烟火。

    我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宏大景象,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正如之前无数次前行的那样——

    将过去的一切都抛之身后。

    *

    牛仔的枪里永远都会留一颗子弹,那是留给必须清算的敌人的。

    波提欧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熟练地转动枪膛。

    随着清脆的机括声响,“咔哒”一声,一枚黄澄澄的子弹掉了出来。

    这枚子弹和他收藏的其他子弹不同,弹壳上刻画着一个名字——奥斯瓦尔多。

    这本该是终结复仇的那一刻,由他亲手送出的礼物。

    波提欧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刻着仇人名字的子弹放在医疗舱的玻璃罩上,正好对着里面那人胸口的位置。

    冰冷的金属子弹和玻璃罩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听着,这是来自巡海游侠的承诺。”波提欧对着玻璃罩里面的人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这颗子弹,本来是给那个小可爱准备的。”

    他顿了顿,用手指轻敲了下玻璃罩。

    “但是——”

    “在你,把你自己,塞回你的皮囊之前,这颗子弹属于你。”

    至于那什么小麦果汁……呵,等这惹人心忧的小疯子能自己爬出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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