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沥——”

    植尖水露如玉坠。

    芊薿寐在侧畔的床寝之上,面容如玉碎,碎痕里,翠光微茫。

    “你的面容,究竟为何所伤,何以竟至如此?”

    言语的声音先入于耳中,随后,她面上落来了一阵凉。

    她睁目,神色平浮,抬眼见一容貌清逸之人,正在她面上拈洒药汁。

    因为药汁的纾缓,芊薿面上的痛楚甚微,但她面上碎痕般的伤并没有因这药汁而有痊愈之象。听了他的话,她抚上自己的面容,指下,是触之如触玉的肌肤,是星罗云布的玉碎痕,是或嶙峋或低洼的玉碎块。

    她半垂着双睫,半蔽起眼中茫色,缓缓说道:“所有的前事,我似乎都不记得了。”

    他点了点头,忽地道:“你面上受了奇伤,看不出本来模样,若这伤不及早救治,你极有失却性命之险。今我看仙界药汁亦不能痊愈其伤,我这里便只剩一个方法。

    “但是,此方法不能还原你的面容,你的容颜或会与先前不同。”

    他注目于她:“你愿意吗?”

    她默然一阵,似有所思,而后回应愿意。

    芊薿阖目,随即面上翻涌起些微痒感。她面上的伤处,正在痊愈。

    他施着仙术,看着她渐渐变换的容貌,心中叹息。

    若是用仙界玉信为她治疗,他要还原她的面容便如沃雪注萤般,易如反掌。可惜的是,仙界的玉信,如今并不在仙界。

    过去些时日,芊薿仍毫无从前记忆。

    她伫立在仙界既茏台上。

    她的衣裙拭乱了来往的风,而后那风便也有一时半霎同她一样,惘然忘记了自己前时欲要往去的路。

    “仙人。”

    人声逆风来。

    芊薿回身。

    “界尊邀你前往翛来宫。”挈灯仙履至她旁侧,对她说。

    “界尊说,你最想知道的事,他如今知道一些。”

    她最想知道的……

    她最想知道的,是被她忘却的自己,究竟是谁。

    这件事,她曾向仙界尊问起。那时仙界尊说,他是在仙界的既茏台上,看见的她,而他看见她之时,她已然昏厥。

    他尝试过查她的身份,但未能找到半分线索。他不知道她原本长什么模样,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失去了记忆。

    “无法保全你原本的容貌,我很抱歉。”他叹惋着说。

    芊薿道:“界尊治好我的伤,我已经不胜感激了。”

    仙界尊仍是有些惆怅:“若是能找到关于你是谁的线索,我定及时告诉你。”

    “仙人?”

    芊薿耳中挈灯仙的声音,从缥缈逐渐变得明晰。

    风停了。

    它应是到了它前时欲要往去之地。

    她也回过神来。

    她跟随着挈灯仙,前去翛来宫。

    她想,很快,她应也会找到她前时欲要往去的路。

    芊薿的裙摆越过门槛,顿在了那个曾经清逸翛然,如今却病势尪羸的仙界尊面前。

    仙界尊睁开眼目看着她,他只是轻微动作,竟连带着周身都抖颤,就如同弱草将倒一般。

    从见到他这模样开始,她的眉就蹙了起来。

    她不能明白,他这一身逍遥骨,为何会在这短短的时日内变成这样的一把病弱骨。

    仙界尊看着她:“你来了。”

    芊薿点头,走到他的面前。

    随后,她的手里,置入了一捆竹书。

    芊薿不知他为何给她这卷竹书。

    她带着不解展开它,观起了竹书上面的字。

    “世有四界,即仙界,杳界,妖界和人界。四界之外,有既姓神族,制出了形状各异的四块玉信。既姓神族使四界至尊各执一玉信,以平衡四界势力,保四界太平。

    “四玉信若同会,便交融,终凝为一物,凝合之物称四方令。

    “若有人得到四方令,世间将再无力量能出其右者。”

    芊薿观讫,疑惑抬头,朝仙界尊望去:“界尊为何给我看这个?”

    仙界尊未答,却问她:“你伤好之后,去过仙界的既茏台,对吗?”

    芊薿说:“对。”

    仙界尊缓缓卷起竹书:“好。”

    他说:“既茏台的既茏,便是这竹简里写的,那既姓神族中的一位。既姓神族自从予了四界玉信后,便再没了影迹。

    “只有既姓神族和玉信是有所感应的。若既姓神族中人出现在玉信附近,玉信的色泽便会由焦枯转为生翠。

    “而你,使那玉信变得生翠了。”

    芊薿听后,该晓了他的意思:“仙界玉信是因我而有如此变化,所以,我是既姓神族中的一个?”

    “不是仙界玉信,”仙界尊顿了顿,“是妖界玉信。”

    不动弹地坐着有些累,于是他稍稍拾掇了衣衫,衣衫扑起一阵微风,风里萦着药的凉涩。

    他又说:“仙界玉信早在仙界早年的变故中遗失,如今已不在仙界。

    “前些日子,妖界王做客仙界,他随身携着妖界玉信,就在他与我路过既茏台之时,我眼见着那块玉信,忽地变了色。

    “那时,除了我与他之外,只你一人在既茏台附近。”

    芊薿正静默着思量她方才所得知的这一切,仙界尊却倏地欬嗽起来,摔在地上,身体颤颤。

    “界尊!”

    芊薿挽他起来的时候,他已是面无人色。

    “顽瘴痼疾扰人,”他按着自己颤动不止的手臂,说道,“我将死。”

    “我先前起了传位诏。”仙界尊侧过头看向近处的书案,“它就在那里。”

    他又转过头,看向芊薿:“我在这诏书上写了将界尊之位传于你,你愿意做这仙界尊,担起仙界尊的责任吗?

    “你若愿意……

    “你若愿意,便在我死之前,把那诏书拿走吧。

    芊薿不言不语地走出翛来宫的时候,那卷诏书被她紧攥在手里。

    就在方才,她拿起诏书的时候,她看见仙界尊安心地笑了笑,像是了却了他目下最不可释的心愿。

    她听见他逐渐弱去的声音:“既姑娘,谢谢你愿意。”

    翛来宫外很凉。

    她不过是站在门外恍惚了一阵,回神的时候,凉意就已漫了满面。

    对梦境之外的凉意有了知觉,芊薿猝然从回忆的梦境里惊醒。她眼睛里的光影摇曳着,应和着她的昏眩,过了一阵,才趋向平稳。

    芊薿轻轻一叹。

    她环顾周遭,发觉而今她所在的地方,是自己并不熟悉的。

    她起身,没走几步,倏地看到一处角落里,歪斜着一个被一支箭穿过的人。这人已没了呼吸。

    这人身着的是灰白的,如山石之色的衣袍,这身穿着像是人间的修炼门派的弟子的穿着。

    看他的面貌,他年齿尚轻。

    芊薿心中惋惜。

    而后她看着他身上的箭,渐紧了眉。

    她认得这箭。

    这是出曈箭。

    这是杳界主初寤的箭。

    她虽听说过杳界主初寤性情哏绝,曾经为登位树威甚至能杀死大半杳界老臣,但她也于一次偶然中了解到过,其实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他夺人性命,而她也从未听说他与修炼者有什么生死仇怨。

    若这人真是他杀的,她想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什么缘故?他真如传言般哏绝,哏绝到滥杀无辜么?

    芊薿正忖量着,背后倏地冲来一阵风,她一回身,一手急速凝出力量,又将那力量化作屏障,挡在身前。

    对面人袭来的一阵又一阵玄息,都被她阻截。

    可这人却一直如此,只顾前冲,久不变通,这不像是清醒的人能干的事。

    芊薿一看他的眼,便知道他果真不清醒。

    他面上不见神采,眉心至百会穴一线还浮着一层相互纠缠着的玄息,那玄息同出曈箭上缭绕的玄息是一个模样。

    她不知那玄息究竟是什么,但她知道,对面这人,现在就像是被那玄息控制了。

    芊薿的五指随手腕转动起来,化作屏障的力量被操纵着变了状貌。

    那变化后的力量瞬间膨胀,横冲而来,如同江河击雨般,迅疾冲散对面人打出的玄息,而后又如波涛起涌,回环起不可胜数的浪花,卷着那人到空旷的远处。

    不过倏忽之间,芊薿已在这人身前。

    她的衣袂与风相和。

    “你还能听得懂我说的话么?”芊薿问他,“你是谁?你为何攻击我?”

    那人静默地看着她,没有动作,好似真的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在下一瞬,他突然大叫了起来。

    “轰!”

    那人的周身衍出愈来愈多的玄息,那玄息一刹那炸开,发出一声激烈的声响。

    在这一刹那,他的叫声停止了。

    也在这一刹那,芊薿看到了另一股更殷盛的玄息,裹着她从那里离开。

    她方才所在之处,已经被炸得崩颓,而她因为被人及时从那处带离,没有受一点伤。眼见他处亦有倾侧之势,用玄息将她裹着离开的那人,又带着她跑了出去。

    已是深夜,那人燃起了火折子。

    二人脚步停住后,那人问:“我看你衣着,你不似是琼崝门的人,你是谁,来流澹阁做什么?”

    芊薿觉得这声音耳熟,便抬了头朝他望去。

    她这一望,有些愕然。

    她这一望,也迎来了对面人惊愕的目光。

    “杳界主?”

    “……阿薿?”

    从初寤口中,她知道这里是琼崝门。在查姻缘仙与杳界主事件的来龙去脉的时候,她知道了初寤在杳界登界主位后,便再没回过琼崝门。因此她未曾想到自己会在琼崝门遇见杳界主初寤,因此她愕然。

    她本以为他也是因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而惊愕,毕竟她是本该身在仙界,且理应与琼崝门没有半分关系的仙界尊。可是奇怪的是,他却对着她,喊出了破风雨的名字。

    从她抬头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凝在她的面上。

    这目光渐渐有了变化。

    她往时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像幽窅而岑寂的中夜天景。

    可往时的她想不到,这天景竟也能如此汹涌——如此汹涌地翻滚着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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