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揽晴轩,苻庆才发现程怜香还穿着那身衣服,正坐在圆桌旁愣神。

    苻庆故意开口说道:“你怎么还没把衣服换下来?是不是那些丫鬟怠慢你了?告诉我,我去罚她们。”

    程怜香一惊,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站起身说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想事情忘记了时间。”

    苻庆自然知道,刚才的话也只不过是为了逗程怜香。苻庆走到桌边寻一个凳子坐下,又拍拍另一张凳子示意程怜香也坐下。

    “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苻庆歪着脑袋,眼睛探究地看向程怜香,面上的笑意像是在安抚程怜香,“是不是出去一趟吓坏了,掉了魂了?”

    程怜香心中自然有事情,但此时他对苻庆仍然怀有戒备,也就不愿多说,只是轻轻摇头,“我有些累了而已,多谢公主关怀。”

    而苻庆却意外程怜香对自己如此恭敬,故意装出诧异的样子,“哟?这还是程老板吗?怎么这么乖巧了?让我看看,是不是我带错人回来了?”说完,就伸手捞住了程怜香的下巴,强迫对方正眼看向自己。

    程怜香被苻庆的动作吓了一跳,但震惊之后却没有躲开,反而是眼神定定地看着苻庆,眸子中潜藏着抹不开的悲伤。苻庆被程怜香眼中的哀伤刺了一下,见程怜香不反抗,对程怜香也没有了调戏的兴趣,很快就松开了手。

    “我说句实话,今天下午你和你那师弟的对话我多少也听了一耳朵。”

    程怜香早就想到了这件事,点点头说道:“我猜到了,你绝不可能是那时候才走进去的。”

    苻庆想到这,忽然怒从中来,狠狠一拍桌子,“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程怜香,你真是有本事。我身为大夏国公主,你才跪过我几次?今日若不是我拦着,响头你都给他磕了。我问你,平日里你对着我的骨气都哪去了?被你吃了?”

    程怜香没想到苻庆关注的重点在这里,一时间都忘记了悲伤,感觉有些啼笑皆非,看着苻庆愤怒的脸说不出话,“我……”

    “亏我平日对你那么好,结果呢?你却转头去跪一个仇人?真是丢人。”苻庆气愤地数落一通,说到最后还不解气,伸出手指在程怜香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

    程怜香也不躲,只是抬手揉了揉脑门,乖乖等苻庆骂完才张口,“那不是仇人,他是我师弟,我们俩都是跟师父姓的,他叫程清秋。”

    怒火被程怜香忽然的坦诚岔开了,苻庆重复一遍,“清秋?也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他唱的没你好。”

    “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一同学戏,我吃过的苦他也都一点不落地尝过了。可是同一辈中,一个戏班子只能出一个大青衣,这是规矩。没办法,师父选了我,他就只能为我做配了。”程怜香看向窗外,脑海中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春日里,和程清秋一同绕着戏班院子中天井踢腿的样子。

    苻庆点头,这下她终于知道程清秋对程怜香莫大的恨意是从哪里来的了。明明是吃一样的苦,一个能大红大紫成为未来的角儿,一个却只能永远当绿叶衬托红花,自然心中会有万般不满。

    “即便如此,他做得也有些过分了。”苻庆摇头,“即便他再不愿意让你回去,也不能让你发那样的誓言啊。”

    话音刚落,程怜香忽然看向苻庆,面上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公主,谢谢你。”

    苻庆被程怜香的笑容晃了眼,嘴上本说着“谢我什……”,话未说完苻庆已经明白程怜香的意思。

    “若不是你,那誓言我就真的说了。”

    程怜香垂下眼,笑容里掺进了些自嘲的意味。他早猜到师父或许会生气,却没想到竟然会气自己到这个地步,竟然连宫里买下自己身契的赏钱都不肯花。

    “即便是我不想说也怎样?我师父身子不好,平日里买药花销极大。如今戏班里缺了一位青衣,许多戏都要重排,即便打响了名气,能够开箱的日子还不知要到何时。若师父真的不肯用那些赏钱,又能从哪里拿钱买药呢?”

    苻庆一愣,她从未想过因为自己将程怜香要走会产生这么多连锁效应,更没想到和春班竟会因此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半晌,苻庆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通过转移话题冲散自己内心的尴尬和愧疚,“我早知道你是个傻子。”说完,又补充道:“你也不用太感激我,说起来我也只不过是怕你以后回不去戏班子,万一真要在公主府讹我一辈子怎么办?”

    程怜香又看向窗外,院中只有几盏灯笼的光,眼神中是散不开的悲伤。“我真的,还有可能回去吗?”

    苻庆忽然起了歪心思,搬着凳子挤到程怜香身边坐下,“既然回不去了,程怜香,那你不如就从了我罢。”

    程怜香一惊,扭过头来才发现自己与苻庆已是咫尺之遥,更要命的是就在刚才回头的工夫,程怜香的脸颊不慎蹭到了苻庆的嘴唇。

    “我……”程怜香终于顾不上思考还能不能回去和春班的问题,慌忙捂着脸站起来。

    “这次可不怪我了啊。”苻庆连忙举起双手,“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程怜香自知理亏,也只能认栽,退后一步和苻庆错开,“公主快别打趣我了,像我这种人哪配得上伺候公主?日后待杜公子与公主完婚,您二人琴瑟和鸣白首到老,才是正道。”

    见程怜香竟然能因为害怕自己而忘记刚才的难过,苻庆心中想笑,但还是配合地说道:“好好好,我不碰你了,你过来坐下吧。”

    程怜香没有再坐下,反而是深吸一口气后,撩起下摆跪在了苻庆面前。

    “我从小被父母卖到戏班,师父养我成人、教我学戏,对我恩重如山。如今我让他老人家蒙羞,不便再出现在他老人家面前惹他生气。所以我斗胆想求公主,能不能帮我给师父买些药送过去?银子就当是我先欠公主的,待日后我出的府去定赚了钱还给公主。”

    程怜香此时刚被苻庆亲到脸颊,因为害羞脸上还是红扑扑的,像是一颗熟透了的石榴。耳边的嫩粉色绢花还未摘下,与一双看向苻庆时亮晶晶的眸子相得益彰。苻庆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心想怪不得程清秋说程怜香这身打扮是娈童的样子,这样看来这身打扮确实显得程怜香的脸更加娇俏可人,也让苻庆更加心动了。

    “这事倒是简单,”苻庆抿嘴一笑,上身向前倾斜,“只是等你出府,早不知猴年马月了。即便本公主是想放印子钱,也不能准你先欠这么久的利息吧?”

    程怜香抿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解决办法,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提议对于苻庆来说确实没什么吸引力,更不知道此时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正中苻庆下怀。

    程怜香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先尝试眼前人有无恻隐之心,开口乞求道:“求公主成全。待日后我出府去,定日日在佛前祝祷,求菩萨保佑公主与驸马举案齐眉,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错了。”苻庆站起身但并没有搀扶起程怜香,而是蹲下身让自己与跪着的程怜香一般高,二人视线平齐,正视着彼此的眼睛。

    苻庆轻轻开口,声音在程怜香听来仿佛是蛊惑一般,“再猜。”

    其实程怜香早就明白自己和苻庆谈条件实在是一件蠢事,他本就一无所有,更别提苻庆是天之骄女,寻常东西根本看不到眼里。左思右想,程怜香局促地发现此时他还能够献出的、作为筹码的东西,竟不过是自己的清白而已,思虑之下只觉得脸颊越来越热。

    毫无疑问,程怜香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若是到最后苻庆只想要这一件作为报酬,自己又能怎么办呢?程怜香看向苻庆,对方还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只需要程怜香微微向前便能够亲到苻庆的嘴唇。

    之前程怜香能够负隅顽抗,甚至想过在绝望之时用自尽表达抗议。但此时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他有求于苻庆。更何况若自己真的死了,师父又该怎么办呢?又有谁能够在此时出手,帮助和春班度过危机?

    唱戏成角儿固然重要,可若是没有师父,他也许早就是路边的一抔黄土了。想到这,程怜香在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

    在苻庆的视角里,她不知道这短短一刹那程怜香能够想过这么多事情,却能够看到程怜香的脸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红。通过短暂的沉默拿捏对方的心理是苻庆最喜欢也是最擅长做的事情,因此她并不开口,只是静静等待着。

    下一刻,程怜香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忽然紧紧闭上了眼睛,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程怜香内心紧张极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也无意识地悄悄捏紧了衣服。可以说,他既害怕害怕苻庆接受了自己无声的提议,又害怕苻庆不愿接受。毕竟除此以外他再拿不出别的东西作为交易,再想不到旁的办法了。

    到此时,苻庆已经完全猜到了程怜香的意思。她嘴角勾起一个计谋得逞的微笑,玩味地看着跪在地上打算献祭自己完成交易的程怜香,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这撩拨起了了苻庆心中的兴致,同时苻庆也不得不承认,程怜香此时这幅任君采撷的样子还挺诱人的。

    程怜香闭着眼睛,其他感官便因此更加敏感。他能够感觉到苻庆向前倾来,炽热的呼吸如海浪般一退一进拍打在自己脸上。程怜香感觉自己晃了神,一股从腰椎沿着脊椎攀岩而上的酸意从背后抓住了他。有一瞬间他甚至接受了蛊惑,主动往前抬起了下巴。

    但感受到的,只有苻庆向自己嘴唇吹来的一口气。

    程怜香睁开眼,眸子中还染着情欲未退的潮红。

    苻庆已经和程怜香拉开了距离,此时正笑意盈盈看着他,“若你真想求我,不如改成祈求菩萨庇佑我能够自由自在,长命百岁。”

    程怜香看着苻庆笑起来如月牙般的一双眼眸,笑起来朱唇微启,露出两颗虎牙,如小狐狸一般。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心中微动,如一颗石头被投入湖中,泛起层层涟漪。

    “快起来吧,我答应你,明日便让松醪亲自去办这件事。松醪是我姨母身边的人,办事最稳妥了,你放心吧。”苻庆扶着程怜香站起身,“至于银子,就当是你今日陪我出门,我赏你的了。”

    程怜香还是愣愣地,瞧着苻庆的脸。苻庆被他傻傻的样子逗乐,伸手把程怜香耳边的绢花取了下来。

    “今日你师弟说你这身是男宠的打扮,真的假的?”

    程怜香终于回过神,后知后觉开始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苻庆,“大约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你不清楚,那你师弟是怎么知道的?”苻庆用指尖戳着手中的绢花花瓣,“我看,你师弟是自己想当没人找他吧?”

    程怜香抬头看了苻庆一眼,转身想要到屏风后面换下衣服,可此时室内昏暗,屏风后恰好点一支蜡烛。如此,一会他换衣服的时候身影便会被投在屏风上,不仅没有多恭敬不说,反而更显得暧昧旖旎。

    “公主……”

    苻庆也看出了程怜香的窘迫,这次反而没逗他。“你休息吧,我回去了。”说完,站起身往外走去,没一会便回了翠华庭。

    屋内,松醪刚刚把床铺铺好。见苻庆回来,毫无意外之意,反而立刻招手让屋外等候的婢女伺候苻庆洗漱。

    等躺到床上苻庆先嘱咐了松醪想办法为程怜香师父买药送钱一事,等松醪答应下来苻庆才问道:“松醪,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回来的?”

    松醪轻轻吹灭一支蜡烛,“奴婢自公主十岁时便伺候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公主是个怎样的人。”见苻庆看向自己,松醪走回床边,“公主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中却是个极有分寸的人。您要程伶人来,最初也不过是为了表达您的不满。您的目得达到了,自然也就不会再为难程伶人。”

    苻庆歪着脑袋想了想,“其实一开始是这样,但后来发现程怜香那个性子,我又觉得要是真的要了他也挺有意思的。只不过今天……他是为了他师父求我。”

    看着程怜香跪在那里的样子说不心动是假的,但最终苻庆也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乘人之危。毕竟,程怜香对他师父的拳拳之心旁人不知,难道她苻庆还能不懂吗?若是未来那一日,某人会拿薛贵妃的生命要挟自己,难道她不会像程怜香一样,甘心舍弃自己的尊严、付出自己的一切吗?

    说到底,她和程怜香不过是一类人。从小失去父母,仰仗着这唯一亲人的爱才能够长大。若她今日用程怜香师父作为要挟让程怜香委身自己,那她还有何面目再回宫见薛贵妃?

    松醪明白过来,轻声安慰苻庆道:“程伶人一片孝心,若他师父知道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但愿如此。”苻庆忽然想到今日程清秋说的那些话,“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要他进府这件事会惹出这么多波折,还害得他师父被气吐了血,这不是我本意的。”

    松醪点头,轻轻为苻庆掖掖被角,“公主,您是金枝玉叶,程伶人却只是普通百姓。有些事于您来说,只是随口一提,可对于程伶人来说,却是人生都大变样了。”

    苻庆忽然想起程怜香跪在地上与自己四目对视的样子,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仿佛能从里头照出自己的倒影来。

    “我知道了。等以后放程怜香出府时我一定给他一大笔钱,还要帮他在京城打出招牌,让他不会被任何人瞧不起。”

    松醪欣慰地笑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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