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至善离开后,苻庆一个人在正堂中坐了许久,松醪虽不知道二人谈话内容,但从苻庆的反应便能看出这次对话非比寻常。眼见着太阳快要落山,松醪端着桃花酥走进来,轻声问道:“公主,奴婢端了些桃花酥来,下午见客公主也累了,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苻庆接过桃花酥,却只是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公主。”松醪并不知道杜至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当是对方威胁了苻庆,斟酌着开口,“不论杜公子说了什么,贵妃娘娘总是站在您身后的,万事您都不要怕。”

    “我不怕。”苻庆笑一笑,“杜至善只是来提醒我,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他叫我不可不必拿他当敌人看。”

    没想到杜至善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劝得了苻庆,松醪缓缓松了口气,“杜公子此话倒是也有道理。”

    苻庆看松醪半晌,最终还是决定不能将她与杜至善的同盟告知松醪。若松醪知道此事,难保薛贵妃不会知道。苻庆知道姨母一直疼爱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允许自己以身犯险的,更何况是做出挑起两国战事这样的事。

    苻庆点头,继续安抚松醪。“我也这么觉得。他走后我也细细盘算了,我与他斗是没有好处的,还不如退一步,也算给宫里一个交代。”

    松醪很高兴苻庆能够想明白,心里竟觉得这个杜至善也算是有几分主意的人。“若公主能这么想,贵妃娘娘也就放心多了。”

    苻庆笑一笑,拿起一块桃花酥吃。刚尝一口,苻庆忽然想起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

    “不对,程怜香呢?”

    松醪歪头,不明白苻庆的问题从何而来,“程伶人早已经回揽晴轩了啊。”

    “坏了。”苻庆忽然想起杜至善故意在程怜香面前提出的身契一事,连忙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揽晴轩走去。

    回到院中,揽晴轩静悄悄的。苻庆还摸不清情况,只能先往卧房中走去。

    走进卧房,转过屏风,苻庆看到程怜香此时已经卸下盔头,换上了一件普通的月白色直裰。正背对着苻庆,侧躺在床上。

    “怜香?”苻庆蹑手蹑脚走过去,“怜香,你怎么先回来躺下了?你还没帮我卸妆呢。”

    程怜香顿了一下,到底还是转过来站起身。苻庆仔细一看,程怜香脸色难看得吓人,不用说便知道是生气了。

    松醪端着淘米水与澡豆进屋,将东西放在桌上,驾轻就熟地退出去了。

    “用澡豆多搓洗几遍就行。”程怜香把苻庆头上的盔头拆下收好,面无表情地说道。

    苻庆本就懒散惯了,如今面上敷了厚厚的油彩,身上戏服也实在不便,决定先卸下包袱再解决问题,因此只是手脚麻利地脱下戏服,只穿着里面的中衣捧起水洗脸。

    用澡豆仔细搓洗几次,苻庆才感觉脸上干净了,拿过毛巾仔细擦洗过手和脖颈,才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到程怜香还是像刚才那样阴沉着脸站那,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问道:“这是谁又惹着咱们程老板了?”

    程怜香也没客气,他本就有一肚子话要问苻庆,话如同爆豆子一般吐了出来。“正好,那我问问你,今天杜公子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我的身契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苻庆料到程怜香还在生气这件事,解释道:“确实,你的身契如今还在宫里呢。但你放心,这件事和我之前答应你日后放你出府是不相悖的。”

    “怎么不相悖!”程怜香突然像炸了毛的猫,“你知道拿不回身契这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你说放我走便行了?我没有户籍,律法上还是个奴婢!到时候别说唱戏做营生了,谁看到我都可以以逃奴罪将我送到官府!我哪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苻庆被程怜香吓了一跳,抓着自己的胳膊说道:“你吼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瞒你说,即便是松醪,她的身契也在宫里宫正司呢。我确实搬出了宫中,但公主府是陛下为我修建的,公主府内一切事物都归宫内所有,连这些下人奴仆也不意外。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你的身契丢在宫里吗?那是我没有办法呀。”

    听了苻庆的解释,程怜香虽然还是生气,但到底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了。联想起之前苻庆说过做公主受多方桎梏,即便是个人婚姻都无法做主,又觉得自己从前想着身契能在苻庆手中实在是太过于异想天开。

    那日在宴席上,确实是陛下身边的公公带自己找师父签身契的,这相当于自己是做了宫中的奴婢,只是被皇上又赐给苻庆而已。苻庆即便再得皇上宠爱,也不可能在出宫时有资格拿走宫人的身契,更何况这座公主府在本质上,不还是皇上亲手为苻庆建造的又一座牢笼吗?

    苻庆见程怜香愣住,以为对方是不相信自己,继续保证道:“程怜香,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日后到你出府的时候,我一定进宫替你求了恩典。如今后宫事务是我姨母打理,我姨母本就不愿意我留你在府中,要拿出你的身契肯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看着苻庆信誓旦旦再三保证,程怜香自己都觉得该放下心来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股火还是不肯熄灭。这股火早在今天杜至善说出他不过是公主府一个奴婢的时候就已经燃起来了,只不过后面因为杜至善还将自己逐出了正堂因此欲燃愈烈。程怜香也说不上来自己这么生气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只是觉得杜至善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刺痛了他,并且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因为说到底这座公主府未来真正的男主人还是杜至善。

    “反正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公主的一个奴婢罢了。为人奴婢本就下贱,公主是要赏要罚还是或剐或杀,我都领受着便是了。”

    苻庆听了程怜香这话,脸上反而笑起来,“还或剐或杀?程怜香,我就想让你从了我而已你都不愿意,我若真将你剐了杀了,你岂不是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程怜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有些矛盾,自己如今来到公主府多日了,每日锦衣玉食不说,流水的珍宝日日都会送到院中,而苻庆除了刚见面第一晚的那一巴掌之后再没打骂过自己。自己如今这奴婢当得,确实不仅没受累,今早瞧着还仿佛胖了一点。

    “你知道什么!”程怜香嘴硬了一句,别过头不再说话。

    苻庆不知道程怜香是没话说了,只当他还在生气,想了想觉得只有财帛才能打动人心,耐着性子继续说道:“好了,你放心吧。等明日一早我再送你一套点翠的盔头,你就别生气了。”

    说完,哼着曲往暖阁去了。

    程怜香扭过头,看着苻庆离开的背影。说句容易叫人打的话,其实程怜香现在很讨厌苻庆总用金银财宝来堵他的嘴,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但总归不是一堆冰冷的物品。因此程怜香只觉得此时心里像被猫爪子挠过一般,疼倒是不是很疼,只是总不服帖。

    苻庆回暖阁敷过面脂,早早躺下安歇了。听着松醪吹灭蜡烛走出暖阁,苻庆翻过身,又睁开了眼睛。

    六年,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苻庆还记得刚入宫时,后宫还有宫人觉得她是冒牌公主,对她不恭敬。转眼六年过去,这六年间姨母待自己如同亲生女儿,皇上也可以说得上是对自己宠爱有加,宫人们早已经将苻庆看做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公主了。苻庆知道,宫人们甚至私下议论,自己即便是比起皇室正统血脉的公主也不逊色,甚至还有人说苻庆实则本就是皇上遗落在宫外的私生女,如今只是借名头领回宫中罢了。

    但苻庆这六年间,没有一日忘记过自己如今的荣华富贵是用什么换回来的。那是六年前的正月十五,宫中忽然传旨到锦西城。圣旨中说当时还是妃位的姨母不慎滑胎,失去了一个已经八个月大的男胎。陛下为了宽慰姨母,一面升姨母为贵妃,一面又开恩允许苻庆的母亲入宫照顾小产的妹妹。

    不巧的是,那段时间苻夫人染了风寒,实在无法经受长途跋涉。为了宽慰妹妹,苻夫人便要苻庆跟随使臣回宫,探望姨母。直到今日,苻庆还能记得那段路走得有多么艰难,整整半个月一队人马才回到京城。那时候,苻庆本来还以为自己只会在京城中居住两三个月,却不想却是六年。

    四月初八是原定的返程之日,提前十来天苻庆便为回家做准备。她为父亲买了好酒,为母亲买了新的衣服料子和首饰,装了大大一个包袱,只等着能够回家亲手交到父母手上,和父母讲讲自己这几个月来在京城中的见闻。然而,事情突然就发生了。

    四月初一,前线急报,锦西城忽然受辽人围攻,苻坚将军请求朝廷增援。皇上立刻同意,调了附近的两支大军前去,其中就有当时还在边关做总督的赵王带领的军队。可惜,一援兵到达的时候已经太迟。四月初八,赵王发回羽檄,锦西城早在两日前被破,城中被辽人洗劫一空,苻家阖府无一生还。

    苻庆还记得一开始她总不肯相信这件事,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爹爹打不赢的仗。消息传回京城后,姨母因为姐姐去世哭得死去活来,而她却连一滴泪都没掉过。直到半月后,装着父母遗体的棺椁运抵京城。看着那个棺材沉入土坑中,苻庆才终于明白她已经变成一个孤儿了。当时她突然挣开姨母的手,纵身扑到父母的棺椁上,大喊着求爹娘带自己走,之后便晕倒过去。

    但最终,这些话并没有成真。在姨母事必躬亲地照料下,苻庆好好地活了下来,她用爹娘的性命换回了大夏公主的尊荣。

    也许在如今诸多人的眼中,苻庆已经完全习惯了做公主的日子,她活得恣意潇洒、无法无天,仗着陛下和贵妃的宠爱在宫中横行霸道。但在苻庆心中,这六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从没有忘记过是谁害自己成为这座深宫中的孤女,是谁杀死了她的爹娘。早在苏醒过来的那一日起,苻庆便知道此后她的余生中只有一件事要她去做,那就是为父母报仇。

    只可惜锦西城陷落后,朝野震动。除了苻坚将军,朝野上也没有了能与辽人一战的大将,最终主和派取得了胜利。皇上派赵王前去与辽人议和,最终以大夏每年给予辽岁币十万两的代价,和辽国达成了共识。之后六年,两国之间再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事,而赵王也因为议和有功,不久便被皇上召回宫中封为膘骑大将军,掌管兵部。苻庆明白,如今皇上对自己宠爱有加,其中也有愧疚的因素,毕竟就皇上目前的布局而言,他是绝不会再想要收复锦西城,为苻家报仇雪恨了。

    这些年,苻庆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主和派再次落败,和辽国开战的机会。没想到,如今这个机会竟自己找上门了。

    杜至善说得没错,在很多事情上他比起苻庆方便许多。而苻庆能给予他的,便是苻庆身后的武将势力,以及潜藏在其中、同样等待着的主战派大臣。他们中许多人都真刀真枪与辽人搏杀过,与辽人是血海深仇,绝不会像那些文官一般见利忘义、贪生怕死。

    月光皎洁,透过窗纸照进屋内,苻庆的眸子中闪着光,轻声说道:“爹娘,你们放心吧,咱们苻家的仇,女儿一定会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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