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筱楠有时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很传奇的人——他是个孤儿,父母是曾跟着伟大的抗美援朝志愿军来到了这里东北边境的朝鲜人;可惜战乱流离年代,不知为何将他遗弃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长到十几岁的老秦便开始了插队生活,后来又因为忍受不了贫瘠的土地和日复一日的劳动生活,偷偷扒了辆火车,漫无目的地便来到了更加苍凉的大西北。

    与这份略显坎坷的身世经历不同,秦筱楠记忆中的父亲,一开始便是一个老土庸俗,瞎了一只眼睛的沧桑中年男人。

    与父亲的苍老和不苟言笑不同,自己的母亲看上去那样年轻美貌;事实也的确如此,母亲比父亲年轻上十岁有余,学历也更高。

    后来秦筱楠问自己的亲姨姨,为什么当年母亲会这样选?

    “当时你妈妈去外地打工,只是给我寄了封信,我知道的也不全,”姨姨笑着说起那段往事,眼中却逐渐泛起了一点泪光,“她就只说遇到了个很踏实的男人,虽然年纪大了点,对她还不错。”

    也许是真的还不错吧。

    最开始的时候。

    秦筱楠那时就明白了,世间最大的误解便是贪图一个人对你好——所求可以是他人好踏实有能力,哪怕是图他多金帅气也无伤大雅;唯独别为了那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和不值钱的"对你好",来搭上自己一生.

    从有记忆开始,家中便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操劳。

    她辞掉了工作,一心一意在家带娃;秦筱楠记得她在家中矮矮的茶几前,用自制的认字卡片一遍一遍教自己读音的模样;记得她一手抱着幼小的自己,另一只手奋力挥动着锅铲,在油烟味呛人的灶台前做饭的样子;记得她带自己出去逛街,一错眼瞧不到自己急的在街头大哭的模样——

    而在这些童年回忆中,秦筱楠对于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

    若非说有,大抵是自己两岁时,父母因为琐事发生口角,父亲提着她的衣领,将她伸出四楼窗口,面目狰狞地大吼着要把她丢下去摔死时,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还有便是当姥姥姥爷结束了一年的农耕,好容易在冬天能从农村来城里看看闺女,父亲冷若冰霜的脸,和永远关着的房门。

    后来父母就离婚了;幸好秦筱楠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一件事。在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可不可以换种方式生活”的时候,秦筱楠甚至松了一口气。

    起码,跟着妈妈过那种“只能吃豆角,吃不到什么肉”的生活,也比躲在桌子底下,听着父母吵架,却只能默默流着泪往嘴里塞白米饭的日子强。

    家里沙发上出现离婚的绿本本的那一年,是2010年。

    父亲早就留了后手,多年的工资自己留了近一半;母亲分到的只是家里现居的小房子,和给秦筱楠的五万元生活费。

    21世纪的一零年代,五万元,便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单亲妈妈,抚养十一岁的女儿到成年的全部保障。

    后来长大成人的秦筱楠,一直陷在疯狂报复性花钱和极致抠搜的拉扯中;她不断爱上新的物件,喜欢像囤囤鼠一样,直到用各种各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把自己的小窝堆得满当当,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感;

    她在花钱时总会因那些扣减的数字而心怀惭愧,自责自己的大手大脚。

    哪怕那个数字可能只是十位数,个位数。

    但外面的世界实在有太多吸引她的——在最爱美的青春期只有一件穿了六年的粉色棉袄,如今被衣柜里压弯了横梁的冬装所取代,甚至有些还未来得及拆吊牌,她就爱上了别的新衣服;她给自己买那些看上去幼稚无比的玩具,用公仔填满自己的床,和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某处;急需保持身材的年纪,她对着饭店中精美的菜肴,无论是否真的好吃,都是甘之如饴的味道。

    她用未来的一生,尽力弥补着全是缺憾的那十年。

    父母离婚后,父亲搬出了家,带着他少得可怜的行李;秦筱楠站在楼上,踮着脚通过窗口看着他用化纤袋拖着自己的生活用品,一步步慢慢挪出了他们生活了十年的小院,直到一个拐角处化成了模糊的剪影。

    秦筱楠那时突然觉得父亲有些可怜。

    但当她回头看到母亲含着泪的双眼,和死死咬住的下唇,秦筱楠立刻将这点不值钱的怜悯抛到脑后——她扑上去抱住妈妈,认真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妈妈别哭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挣大钱养活你。”

    房子是父亲单位分配的职工福利房,因此秦筱楠还会常常碰到他;很多时候放学回来的路上,她会在快要到家的必经之路上看到父亲远远走过来,戴着那顶多少年都不曾换的旧工作帽,穿着洗得破破烂烂条纹模糊的衬衫。

    她有些兴奋地快走几步,想跟所有同龄的女孩儿一样,跟爸爸撒撒娇,说说学校里的事情和自己刚出的分数;也许只是碰面的简单寒暄几句也好,问问家里如何,身体如何,有没有吃晚饭...

    但她的父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将头一低,用帽檐半遮住脸,那只浑浊成黄色的瞎眼蒙着一层阴翳,加快脚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秦筱楠喉咙中的半句“爸爸”最终又咽了回去,像是陈年的旧痰,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中。

    全职带娃的这十年,母亲早已和职场格格不入;她只能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全然忘记自己也曾是学习好、貌美情商高的那一个。

    岁月磋磨着她,只因一个草率的选择。

    一个没钱的单亲母亲受的委屈和苦难自不必多说;但她始终都像坚韧的蒲草,哪怕是打扫厕所这样的工作,她都想尽办法要做好。

    好在秦筱楠学业上很争气,从没让母亲操过多余的心,紧巴巴只够吃穿的钱,也未曾花过一分在报补习班这样奢侈的事情上。

    父女二人见面不识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高三那年。

    秦筱楠心中的父亲形象更模糊了;一是因为时间,二是因为她越来越重的近视——她早就发现在班级里除了第一排,她看不清楚黑板上的任何一个字了;但是想想配一副眼镜几百元的价格,她咬了咬牙,默默把事情憋回了心里。

    纯用耳朵听课的她,仍旧考着班里第一。

    她本以为自己愈加平静的日子很快便要到头,等她考上了大学,不出几年便能挣钱照顾母亲,给自己配上一副度数正好的眼镜,买上几件可以用来换洗的棉衣...

    母亲出了车祸。

    西北的大雪总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在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秦筱楠刚刚走进被暖气烘烤的臭哄哄的教室,拉开书包拉链,一阵寒意便从脚底传到了头顶。

    她忘记带那张学校贫困生申请的表格了。

    五百块的补助,已经是母亲小半个月的工资;但对于正在青春期,多少还是爱面子的秦筱楠而言,她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偷偷找班主任要了表格,打算第二天装在书包最里面带去,没想到一时疏忽竟给忘记了。

    无奈,她只能课间借了同学的手机,让妈妈帮自己送来。

    “今天不交贫困助学表格,时间就过了哈”,在班主任的按例催促中,秦筱楠焦急地等待着,直到第二个课间同学将手机递给她。

    电话那头却是姨姨的声音:“你妈妈赶着回家给你送文件,骑电动车被撞倒了...没什么事,你不用过来,我们照顾就行了,你好好上课...”

    后面的话秦筱楠就听不分明了。

    她请了假,还是一意孤行冲去了医院——母亲看上去并不是没什么事的样子,她的脸上是一长道一长道的血痕,将本来漂亮的脸蛋弄得面目全非;盖在被子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漏在被子外的脚成了青紫色。

    但是她笑着对秦筱楠说,“这不怪你。妈妈不痛。”

    “妈妈腰以下都没有知觉了,不痛的,你放心。”

    姨姨还要上班不能完全抽身,姥爷得在农村照顾残疾的舅舅,只有姥姥能照顾母亲;正在高三的秦筱楠只能由多年未曾联系过的父亲稍加照顾。

    在家中见到父亲的第一面,秦筱楠只以为眼前是个完全陌生的老男人——已经花白的头发,本就矮小的身材佝偻着,两手提着两大袋食材,局促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见到秦筱楠放学回来,他讨好地从脚边的袋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她手里,起身在裤子两边蹭了蹭手。

    “你...放学回来了。”

    “嗯。”秦筱楠平静地应了声,径直走进屋放下书包,“你怎么过来了,爸...”

    一声小小的呼唤倒是让对方眼眶湿润了起来;老秦似乎是才想起自己为人父的身份,声音颤抖地连着答道:“哎,哎。我上超市买了熟食,你吃点吧。”

    迟来的热络,只让秦筱楠觉得可笑与悲凉。

    多年的亏欠,何止是一句对不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恩惠就能弥补。

    自那段日子之后,秦筱楠的生命中,突然多出了“父亲”这个角色;老秦会隔三岔五给她打几个电话,偶尔买些她从来不爱吃的小零食送来,讨好似的塞给她几十块的红包作为压岁钱。

    而秦筱楠虽然心里对他荒芜一片,亦是勉强接受了这份示好。

    她已经长大了。

    别别扭扭,磕磕绊绊地长成了坚强的大人;无论是谁,都别想再伤害她。

    哪怕是对于女孩儿而言最重要的男性,理应为他遮风避雨、撑起天地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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