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雷逐渐从远山外传来,酝酿了许久的雨,乌沉沉阴了半天,终于倾泻大地。

    豆大的雨珠从屋檐滚下,沿着李涉微微仰起的侧脸滑落。接着,又有更多的雨水,嘈嘈切切,盈湿了肩角,缠绵于腰封,浮出斑驳错落的水花。

    孩童们无忧无虑的蹚水,被妇人执扫帚往家中赶。晒的秋茶、古书和衣物被争着抢着收进屋中,连篱笆围住的鸡鸭,也咯咯哒的叫着,挤到没雨的角落。

    “下雨了,快快快,把外面的东西收一收。”

    “怎么突然落雨了,孩子他爹还没回来呢。”

    吴老二见了雨,急道:“贱内还在屋里,苗姑娘,我先走一步。”

    雨幕之下,大荒村的村民们也如这从天而降的雨点,着急忙慌的寻觅去处。采药女诧异地推开外门,伸手去接忽如其来的雨水。

    冰冷的雨重重砸进手心,又飞溅出去,打得木窗噼里啪啦,打得红豆杉落了满地。

    老天未曾怜悯过她,落入手心的雨也从未温柔过半分。

    这场雨中,便似乎只有一人……不,现在是两人没有归宿了。

    “明夷……”

    采药女用干净帕子擦了手,退回屋内。在她看不见的死角,她与吴老二的对话,已悉数被李涉听去。此刻,他刚刚迈步离开屋檐,趟进这无因而来,不知何去的大雨。

    “吱吱。”

    李涉低下头,发现一只圆滚滚的老鼠咬住自己的衣摆,两只肉粉色的小爪揪住衣服两边,像晃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他停下脚步,好整以暇的望着那只老鼠。小吱松了口,在地上窜来窜去,尖尖的小脑袋不停蹭着他。

    它想上来?

    李涉鬼使神差俯下身子,小吱顺着他伸出的手上攀。它还想往肩上爬,被李涉拎住后颈捉在手中,四仰八叉的,小嘴巴还不安分地动个不停,满脸写着快摸我呀快摸我呀。

    李涉:“……”

    “吱吱,吱吱吱吱。”

    李涉想了一会,它是岭安王的宠物,名叫小吱。他刚苏醒那会,见过这老鼠满地乱窜。

    “吱吱,吱吱吱吱!”

    似乎知道他听不懂鼠言鼠语,小老鼠急得乱蹦乱跳。李涉摊开手,小老鼠眼珠子转了转,在他手心上演了一出情景剧。

    李涉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着一只老鼠,猜它想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梅疏石要你来的,你问我钱灵雨在哪?”

    “吱吱。”

    小吱累瘫在他手心,心满意足的晃了晃尾巴,表示是这个理。

    竹影摇曳,一颗石子突然袭来。

    李涉后撤一步躲过,侧目望去,周泽坤穿着草制衣物,冲他竖起手指。

    “你先藏好。”

    李涉拢了袖子,冲周泽坤点了点头,余光扫过周围,噤声随周泽坤的脚步往竹林深处。

    林深处有一凉亭,李涉三两步入了亭。

    周泽坤伸长脖子探望:“没有人跟来吧?”

    李涉摇了摇头。

    周泽坤重新打量了一遍李涉,吐出嚼烂的狗尾巴草:“有点本事。从金水镇来,苗姑娘还没把你献祭山神。”

    李涉抬眉:“说正事,你找我做什么?”

    周泽坤摸了摸胡子:“既然你也是镇上兄弟,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兄弟们,都出来吧!”

    大雨倾盆,竹林之中披草皮衣服的人霎如雨后春笋层叠冒出。

    李涉一眼扫去:“周前辈这是何意?”

    周泽坤道:“实不相瞒,一切要从三十年前讲起——”

    陇洲从不是富饶之地,龙虎江肆虐,农田颗粒无收,金水镇洪灾不断,疫病四起。青年少壮多背井离乡,渐渐地,便愈发没人愿意靠近。

    三十年前,镇上逃了一位姑娘,大荒山上多了一块墓碑,也多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采药女。

    这苗姓采药女依山靠水,凭一身本事活了下来。后面的故事,便是陇洲各地不断有走投无路的人踏上大荒山,追随这位博学多才的采药女,垦荒山建村落。

    大荒山岁月静好时,金水镇正挣扎在水深火热中。后来,金水镇甚至开始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有关大荒山山神的传说,有关山神的诅咒。

    诅咒和传说,割断了金水镇人与大荒山的往来,也造就了荒山桃源,淳朴人家。

    周泽坤:“两年前,我走投无路,拼死也要渡江,从荒山绕到龙原寻出路,机缘巧合上了小荒山,小荒山靠近龙原,苗姑娘救了我。

    “直到我穿上这身衣服,我才知道,两年前的我能活下来,有多么侥幸!”

    “原来山神是苗姑娘搞出来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采药女记恨自己的出生,时常派人以草为衣,装作野人在大荒山和小荒山游荡,若遇金水人氏,便说送他们去见山神,实则悉数杀之。

    “小荒山,大荒山不过一字之别,却因地域不同,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年复一年的洪涝,大批大批的流民迈向了向东逃难的路。树皮、观音土、草根还有花生壳,逃难的队伍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东边,东边的东岭宫和日南太远了,死者相枕,多得是流亡、饥寒与死亡。

    陇洲遍地多枯骨,邑宰府下犹高枕。不光是陇洲的邑宰,远居东岭的岭安王任职多年,也没有屈驾过一次陇洲。

    “吴老二十几年前追随苗姑娘,因妻儿握她手中不得不死心塌地。我周泽坤没那么多软肋,哼。”周泽坤恨恨道,“她于我有恩,救我一命,我尊称她一句姑娘,可她也是金水人士,金水生她养她,她却无故厮杀。霸占大荒山小荒山两块肥地,还联合郑邑宰孤立金水镇,金水镇愈发穷困,为今已是死局。

    “我与诸多兄弟隐姓埋名,把命悬在刀刃上活。吴老二那个软骨头,唯苗姑娘之命是从。大荒山开发的这么好,她一句就这样,把多少人的一辈子困在深山里。紫茶、山核桃、红豆杉还有小荒山漫山遍野层层而上至顶的禾田,能救多少人的命!

    “若她早一点选择下山,把耕田农桑的技术带到金水镇,带到被那个狗屁岭安王都放弃了的陇洲,我根本不用弃糟粕之妻和星儿而去,孤零零上大荒山!”

    李涉:“所以,你们要做什么?”

    “吴老二和苗姑娘他们是守山派,那我们就是下山派。”周泽坤道,“我听说你那位小娘子落在苗姑娘手里。她身处的大牢附近,就是山神牌位所在之地。按苗姑娘的习性,问完话后就会把人做掉,丢在山神洞里风干糜烂。我可以找兄弟帮你救人,条件是,你跟我反。”

    李涉:“……”

    周泽坤神色一凛:“怎么,你不愿意?”

    李涉常年习武,如何看不出周泽坤袖中藏了软剑,只是小吱在自己手中,说明梅疏石快到了,周泽坤现在反,多生变故,注定败局,但是他现下若不开口,怕是等不到天晴了。

    为今只有一计。

    “周兄抬举。”李涉抱拳道,“周兄是个爽快人,李某岂能拂了周兄的好意,只是晚辈实在顾虑心上人……待晚辈安安稳稳接了人,定全力以赴,为周兄斡旋一次。”

    周泽坤抬手,说了串地址,转念一想,又道不妙。周泽坤右掌左拳推礼而出,哈哈大笑,也跟着文绉绉了一句:“李先生是文化人,心思如丝。刀剑无眼,真战起来,伤了钱姑娘不好说,不如我周泽坤舍命陪君子,现在就陪你走这一遭!”

    周泽坤穿着草衣,行动多有不便,李涉也不催,在亭中静待他换完衣服,安顿好兄弟们后再出发。

    “周大人,您何必陪他呢,随便叫个小弟不就成了?”有心腹接过周泽坤递来的衣服,小声道。

    周泽坤摇了摇头:“事以密成,其他人陪他去,恐生变故,我不放心。此人有些本事,但拿捏不住,倒不如把握他的软肋。钱灵雨到手,我不信他不帮我。”

    “大人高明。”

    周泽坤望着天,雨淅淅沥沥,连带着道路开始泥泞,呼吸中的土腥味,好似变成了刀尖的血锈味。

    周泽坤那边精心准备背水一战,李涉坐在凉亭里,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焦急的频频望着林中换衣的周泽坤背影,见到周泽坤常服整装待发,如释重负般站起身,忙不迭下亭去迎,差点摔了一跤。

    周泽坤笑道:“你这小辈,心急了吧。”

    李涉接过周泽坤递来的抹布,擦了擦沾泥的手,弯腰作揖:“是李某失态。”

    “哪里哪里。”

    周泽坤面上欢喜,愈发放松了警惕,心道:哼,有点小聪明又如何?小不忍则乱大谋,隅于情爱,也不过如此了。

    “前辈先走。”

    “行。”

    李涉伸手,周泽坤也不推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李涉紧随其后,稍慢周泽坤一拳的距离。

    这场关心则乱的洋相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李涉宽大的衣袖中,钻出了一只小鼠。它警惕的探出头,飞速朝竹林外窜离,直奔钱灵雨所在的牢狱,和李涉配合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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