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右手一勾,急忙去抓,可林间今早才下过大雨,土质松软得很,哪里扒拉得住,足底忽地又是一沉,似乎有一只手抓着她脚踝往下拽。

    那力道似有千钧之重,商珞无力抵抗,只能任由那手拉着她往下坠。

    伴随着“嗖嗖”地声响,陷阱口叫遮蔽之物重新覆上,商珞视线陷入漆黑。

    “啪”地一声,商珞后背一痛,跟着大脑一阵天旋地转。醒过神时,她已被手的主人狠狠甩飞在地。

    忍痛抬首,只见零星渗进来的日光映出一道沉越如山的白影,陆棠舟面色白得近乎病态,衬得唇角那一抹连绵不绝涌动的殷红愈发勾人心魄,似乎叫独孤晋最后一掌伤得不轻。

    陆棠舟提剑直朝商珞逼来,一双桃花眼被如血猩红浸透,迸射着野兽般令人胆寒的厮杀之气。

    大骇之下,商珞急忙挥掌拍出数枚麻醉针。

    “咣”地一声,长剑自陆棠舟手中掉落,陆棠舟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商珞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靠着壁面瘫坐下来。

    多亏独孤晋这一掌,陆棠舟反应速度大不如前,否则自己只怕已成剑下亡魂。

    商珞紧捂小腹,只觉浑身上下难受得紧,仿佛有把剪子在里头不停绞来绞去,身子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抖。

    大夫曾告诫过她,她这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并无根治之法,每月如遇癸水必须静养,切忌动武。今日她几次三番强行运功,加之瘴气作祟,反噬较以往尤甚。

    掌心传来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商珞这才发现,陷阱的角落竟然遍布着一种不知名的鸡蛋大小的蓝紫色花卉,散发着浅淡的类似薄荷的气味。

    商珞挣扎着探出只手掐下两朵,颤颤巍巍凑近鼻尖,那气味便变得刺鼻起来,原本有些沉闷的胸口却奇迹般畅快不少。

    商珞抽吸几息空气,这才察觉,那瘴气在井底已微不可闻,便推测此花或有抵御瘴气之效。当下又胡乱抓下一大把,手心里揉碎了,捧在鼻尖猛吸。

    浓烈清凉的气息一股脑窜入鼻腔,隐隐胀痛的大脑登时神清气爽,商珞原本紧绷的身躯总算松快下来。

    从昨夜至今,商珞几乎未曾合眼,身子只爽利些许,困意便排山倒海袭来,一双眼皮似缀着千钧的重量,沉沉覆住双眸。

    虽已开春,山间寒意仍保留着冬日料峭,夜间尤甚,又兼今晨刚下过大雨,湿寒侵体,加之药效渐过,商珞下腹疼痛更甚,这一觉睡得并不舒坦。

    半梦半醒间,商珞窥见一双眼。

    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嵌在一张雕刻般棱角分明的面容,哪怕已叫岁月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却不仅不曾有损他的俊朗,反与他周遭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愈加相得益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裴时煦。那一年她七岁。

    裴时煦蹲下身,平视着她,目光却是空茫的,更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也不知那是一段怎样的往事,竟令他眸中瞬息之间泪光涌动,忽明忽暗,爱意与怨意交织,欣喜与悲恸并存,像凄风苦雨里摇曳的一豆烛火。

    许久,裴时煦眼底的风云重归平静。

    他对她和蔼地笑,问道:“你可愿随我走?”

    商珞年纪虽然小,大字也不识几个,可也是一出生就在三教九流的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看人的本事不敢说出神入化,辨善识恶的基本功夫却是有。

    眼前这人,叫她看不透。

    一个看不透的人,比一个纯粹的恶人更加可怕。

    商珞没有分毫犹疑,拔腿就跑。

    那时她太小,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跑得快就能躲过的。

    仅仅过去一个时辰,她又一次见到裴时煦。

    这一次,裴时煦用两张银票,将她和商蕊齐齐买下。

    商蕊笑得合不拢嘴。

    早些年商蕊曾是艳冠扬州的花魁,秦淮河畔眼波一转,便勾得一位也不知是什么侯的侯爷豪掷千金为她赎了身。

    可惜因出身之故,商蕊并不为男方亲长接纳,加之后来那位侯爷为展仕途娶了一位宗室女为正妻,商蕊便彻底沦为弃履,被逐出侯府。

    恰在当时,商蕊身怀有孕。

    商蕊花重金请来大师算这一胎是男是女,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便未曾落胎,原指望凭此胎重回侯府富贵加身,可惜一撇腿,出来的是她这么个赔钱货。

    后来为谋生计,商蕊不得不重操旧业。

    风月场上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加上还带着个拖油瓶,商蕊的身价自然一落千丈。

    如若不出意外,穷困潦倒将是她后半生的宿命,上苍却在此时施以援手,予她如此转机。

    大喜之下,商蕊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了仿佛十岁不止。

    扬州到上京一路跋涉,舟车颠簸摇晃,一如商珞摇曳不安的心。

    是以分明困倦至极,商珞睡得却并不安稳,好不容易入睡,又总被那双深沉得仿佛能吸食人的眼惊醒出一身冷汗。

    她不是未曾将她的忧虑告知商蕊,可此刻她捂紧被褥,缩在一角,眼见的却是月光映出商蕊哪怕入梦也压不住嘴角。

    那微微上扬的唇,就像一把细小的镰刀,在她心里捅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唇齿呵出一声轻笑,血浓于水,相依为命,这样荒诞的枷锁,她竟要背负一生。

    来到上京后,裴时煦将她单独安置在一处别院,请专人授她琴棋书画,礼仪举止,她正式从商小红变成商珞。

    商珞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叫权贵们的条条框框篡改得面目全非。

    镜中的她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大家闺秀,但横看竖看也越来越像一个披着活人皮的死人。

    无从抗争,便只能随遇而安。商珞逼着自己当一具合格的行尸走肉,按照商蕊的说法,能有这样泼天的富贵已经是她毕生的造化,要是还挑三拣四,那便是不识好歹。

    尽管在商珞看来,她现在的生活和从前在青楼并没有本质上的分别,只不过她讨好的对象从一群男人变成了一个男人。

    直到那一日。

    她误闯进一处荒芜院落。

    按捺不住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昏黄的光束映出铺天盖地的神态各异的仕女图,画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画中人的面目轮廓,眉眼五官,是商珞再熟悉不过的——如果她再长大些,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大齐临真公主宁氏落微像。

    仰望着悬挂在正中的巨幅画像,商珞默念出上面的题跋。

    宁落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双飞楼,微雨阁。

    珞,落。

    忽然,商珞笑出声。

    初识字时,她以为所有王字偏旁的字,皆有美玉之意。直到后来她才知,珞之一字,含义为似玉之石。

    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豁然开朗,裴时煦这般煞费苦心,原来都是为了往她身体里,塞进这个女人的芯子。

    “你怎会在此处?”

    光线骤然昏暗,商珞回首,一道身影巍峨如山,屹立门口。

    裴时煦目色阴鸷,一张脸沉得可怕。

    光风霁月的雍王殿下,竟然觊觎自己的义妹,别人的妻子。而骤然窥破裴时煦封存了大半辈子的秘密的她,下场可想而知。

    被死亡笼罩的记忆零碎而模糊。

    商珞对那一晚的印象,只剩下风雨交加的夜,雨幕中裴时煦阴沉的脸,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她,被血染红的池塘,怎么也冲刷不掉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又苦又咸的混着雨水的泪。

    以及,独孤晋姗姗来迟的,“王爷手下留情。”

    “王爷,这丫头小小年纪便能破解那院子里的机关,可见天赋异禀,如今微雨阁正是用人之际,属下想将她收为弟子,纳入微雨阁。还望王爷恩准。”

    独孤晋是裴时煦三顾茅庐请来的,这个面子,裴时煦自然得卖。

    商珞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直觉告诉她,这份好意的背后,必定有她意想不到的某种勾当。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夜雨缠绵,红烛帐暖,独孤晋的喘息和商蕊的呻吟在瓢泼大雨的掩盖下,是那样的微不可闻,却又振聋发聩地鞭笞着她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商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呕——”

    商珞跪倒在地,捂紧腹部,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干呕出来。

    “霜叶。”

    后背传来一阵温热,仿佛有只手在轻抚。

    可商珞的不适非但没有半分缓解,反而叫这陌生而又过于亲密的接触激起更深的恐惧。

    “什么人!”

    商珞失声尖叫,飞速掏出匕首,转过身反手恶狠狠直刺过去,可是预想中利刃扎进血肉里的闷响并未传来。

    商珞抬眼望去,却只瞧见一团黑影,她疯了一般不停地挥着臂,朝那黑影连刺过去。

    “霜叶!醒醒。”

    清亮而焦急的叫唤声炸响耳蜗,眼前的世界地动山摇,商珞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猛地睁开眼来。

    视线昏黑一片,惨白的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渗下来,依稀映出一张雕刻般俊朗的容颜。

    “郎君?”

    商珞握拳锤了锤胀痛的太阳穴,她分不清是梦是真,只能试探性唤出一句。

    “你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

    清冽声线混着料峭春寒渗进商珞脑海中每一根神经,商珞一激灵醒过神来。

    虽瞧不清陆棠舟的神情,商珞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关切,更多却是审视的视线,鹰隼一般将她裹挟,似能透过她这层皮洞开她的心。

    “没什么,”商珞艰涩开口,尽量使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债主上门逼债罢了……”

    回答她的,是风吹树叶的窸窣声响。

    商珞由是摸不准,自己梦魇中是否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忐忑间数枚毒针悄无声息自衣袖滑进指缝。

    诚然独孤晋将陆棠舟伤得不轻,可她现在同样病体残驱,若要制胜只能出奇。

    “你既已是我陆棠舟的人,便没人欺负得到你头上去。”陆棠舟开口,随即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歧义,头别了过去。

    商珞错愕之下,却是愈觉不安。

    她觉着自己侥幸得有些过了头。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商珞一张小脸凝满愁苦。

    陆棠舟虽然不打算深究,却并不代表他疑心尽消。对于涉世未深的“霜叶”而言,面对此情此景若无半分恐慌和忧虑,无疑会为陆棠舟的疑心火上浇油。

    只见陆棠舟举头仰望井口,月色为他俊朗的侧颜镀上一层银边:“会有人救我们出去的。”

    其实商珞选择魑魅林这个地方,是经过一番考量的——当初卖与她麻药的拜占庭商人曾告诉她,魑魅林不远处便是平京城的鬼市,所以这林子看似荒芜实则不乏人烟,到时只要给些银钱,自有好利者引他们出去。

    可她还是有些好奇,此等双飞楼都不曾探知的秘辛,陆棠舟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人如何得知,便问道:“为何?”

章节目录

怎敌她薄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朝歌暮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朝歌暮雪并收藏怎敌她薄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