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面部已然松弛下垂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

    片刻后冷声道:“你认错人了。”

    “晚辈陆棠舟,拜见陈老先生。”

    陆棠舟站起身来,异常恭敬地朝着那瞎子躬身一礼。

    陆棠舟虽然生了副端方的皮相,骨子里却最是桀骜不驯,能叫他这般礼待,商珞暗忖,这瞎子果真大有来头。

    陈文选有些意外地将头偏向陆棠舟,“你是陆秉谦的儿子?”

    听到“陆秉谦”三个字,陆棠舟面上闪过片刻不虞,显然他并不希望通过这层身份被人知晓,可他也不认为凭借三言两语就能斩断世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血脉观念,还是回道,“正是,晚辈幼时曾有缘得先生教诲,先生风骨,舟一日不敢忘。”

    “晚辈听闻,十年前先生任平京户部郎中时,曾主持重订《鱼鳞图册》,可惜失传,今晚辈身负皇命,主持清丈平京田亩,亲见世家官府勾结,缩绳隐田至民不聊生,晚辈有心除积弊,奈何势单力薄,举步维艰。”

    “如今在鬼市与先生重逢,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知先生可愿助晚辈一臂之力,割爱将《鱼鳞图册》借晚辈一用?”

    陈文选这个名字,商珞原只觉耳熟,如今陆棠舟这么一提,登时记起来,十年前在陆棠舟现在这个位置的人正是陈文选,当年他主持土地清丈时发现平京世家大肆缩绳隐田,开创积分之术精测土地面积,彻底阻断世家瞒报田亩可能,民间争相赞颂。

    未料没过多久,陈文选意外坠崖,人连同新修的《鱼鳞图册》一同尸骨无存,而当年助陈文选测算的小吏,亦无一例外地意外亡故。

    什么人的手笔,不言而喻。

    陆棠舟虽然有意上书陈奏世家缩绳隐田之弊病,可光凭微服走访拿到的几个平头百姓的手印,哪激得起什么风浪?

    陈文选乃算学大家,由他主持重订的这本《鱼鳞图册》,准确性毋庸置疑,无疑是堪比五指山的铁证。

    “螳臂当车。”

    陈文选听罢冷冷一哂,如是评价。

    “螳臂当车,螳臂当车。” 那白羽玄凤鹦鹉扑腾着翅膀,跟着主人重复。

    陆棠舟深知,陈文选其人一向说一不二,听他如此答复,便知此事难有转圜余地,也不打算过多纠缠:“既如此,晚辈叨扰了。”

    “罢了,此物于我早就是废纸一堆,赠与你倒也无妨,只要你能满足老夫两个条件。”

    眼见峰回路转,陆棠舟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前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晚辈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第一个条件——”

    陈文选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蘸了蘸茶水,笔走龙蛇,牌桌写下数行行楷,“明日此时此地,你需将此题答案交与老夫。”

    “晚辈记下了。”

    陆棠舟垂眸凝视水渍迅速半干,拱手回道,“敢问前辈,第二个条件为何?”

    “你先完成老夫的第一个条件,再来问老夫这个问题罢。”

    陈文选并不回答只是冷冷一笑,袖袍一拂。

    门扉无风自开,陈文选带着鹦鹉离开雅间。

    ******

    从鬼市回到平京城后,陆棠舟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吩咐谁也不许打扰。

    长夜过半,书房仍旧灯火通明。

    商珞端着托盘,叩响铜环:“郎君,药熬好了。”

    “进来罢。”

    商珞推开门时,不免叫雪花一样铺天盖地的稿纸惊了一瞬。

    陆棠舟脊背挺拔如松,手执毫笔疾书,望之如画中仙,不过相比这份姿态,更加抓人眼球的,似乎是他旁若无人的专注。

    只是紧锁的眉头,终究泄露出他的心事。

    “郎君您身子刚好,可不能这么操劳。”

    商珞将托盘搁在桌案,蹲下身一张一张拾起地上稿纸,“照您这么个穷举法,莫说明日,只怕三天三夜也写不完的。”

    陆棠舟终于抬起头,桃花眼底浓墨流转:“你知道穷举?”

    “偶然在书上见过,” 商珞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倒是在郎君面前班门弄斧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陆棠舟眉尾一挑,开口问道:“霜叶,如若是你,会如何解此题?”

    商珞将拾起的稿纸置于桌案,手在裙摆上擦了擦灰,拿起陆棠舟誊抄下来的题面细细凝睇起来。

    沉吟片刻:“依小人拙见,如若将代数与组合之法相结合,当事半功倍。”

    见陆棠舟若有所思,商珞便知他已经听进去她的提示,状似随意地笑了笑,“小人信口胡说,郎君听听也就罢了。”

    在陆棠舟面前说那番话,实在是一步险棋。

    可富贵向来险中求,陈文选的《鱼鳞图册》,她也想翻上一翻。

    裴时煦交由商蕊打理的众多账簿中,其中一本每年夏秋两季都会有数笔来自平京的巨额进项,倒正好与农田的夏秋两税相对应。

    只要将陈文选的《鱼鳞图册》与平京户部现存《鱼鳞图册》进行比对,再将两者差额与商蕊账簿上的流水对应,便可知裴时煦暗地与平京哪些世家有所勾结。

    更重要的,无钱万事难,这本《鱼鳞图册》一旦上达天听,必将导致裴时煦的资金链出现难以填补的缺口,微雨阁的运转也将难以为继。

    像她这种卑如蝼蚁之人,能抓住的,只有这种缥缈的机会。

    陆棠舟凝眉,似是认真思考,半响却是面露挫败地叹了口气。

    “数术我自幼便有研习,冥思苦想数个时辰却仍是未见头绪,而你不过才看了几本书,便能一针见血。”陆棠舟道,“看来这数术,果真是天资大过勤学。”

    “郎君言重了,”大抵是心虚的缘故,商珞觉得陆棠舟话中有话,“小人不过是仰赖郎君提点栽培,才有机会在郎君面前卖弄两句,天资二字万不敢当……”

    见陆棠舟抬起手,商珞知他不爱听这种场面话,点到即止。

    陆棠舟搁下笔,面露倦色捏了捏眉心,“算了这许久,我也有些头昏脑涨,此题你便接着替我算吧。”

    “这……”商珞面露难色。

    陆棠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你随意算算便是,算不出答案也没什么要紧。陈先生乃当世算学大家,他出的题,天下能解之人只怕不会超过五人。”

    陆棠舟语声温和,语气却并不是在同她商量,而是命令。

    商珞原指望陆棠舟能在她的提示下算出答案,不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便告诉他解题之法,他也未必有这个本事算出答案,倒还不如把这机会攥在自己手里。

    “郎君既如此说,小人自当尽力一试。”商珞不再推辞。

    ******

    “这是先生要的答案。”

    商珞把稿纸递到陈文选跟前时,才从陈文选没有半分闪动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对方压根看不见。

    “罢了,”陈文选道,“你先将答案念与我听罢。”

    商珞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此题答案有二……”

    “够了,”陈文选冷冷打断:“答案只有一个,你们算错了。”

    陈文选广袖一拂,“嘭”地一声大门敞开,“请回罢。”

    “请回,请回。”鹦鹉停靠在陈文选肩膀,跟着主人下逐客令。

    “且慢。”

    清泠的声线渗着刺骨的冷,空气一瞬停止流动。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此刻陆棠舟听来却分外陌生,他下意识顿住脚步,只见出声的少女一袭灰衫,恰似毫不起眼的阴影,锋锐异常的眸光却如有实质一般瞩目。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瞳孔缩了缩,那慑人的锋芒转瞬消弭无形。

    “先生听也不听晚辈解题之法,便断言晚辈算错,是否过于武断?”

    少女冷静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语调令陆棠舟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那一幕并不是他的错觉。

    “正如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有些问题的答案亦不见得独一无二,如若错的是先生,该当如何?”

    为解开此题,商珞一宿未曾合眼,可是这陈文选只听了一句便将她的辛劳全盘否定,这令商珞很是恼火。

    没有上位者的命,却有上位者的病,这种纸糊的老虎,她可不惯着。

    见陈文选并不答话,商珞喜怒不辩的语调多了丝微不可查的轻蔑,“还是说,先生不甘,愿赌服输?”

    少女从未显露出的咄咄逼人令陆棠舟惊异之余更多是不知所措,可不管她究竟是什么人,名义上他到底还是她的主子。

    “霜叶,不可无礼。”陆棠舟沉声冷斥。

    见陆棠舟偏帮陈文选,商珞心底的怒意更深了一层,不过陆棠舟这么一斥,倒总算叫她记起如今的身份,只得欠身一礼,退回陆棠舟身后。

    “你这女娃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

    身为久负盛名的算学大家,于数术一道,陈文选还从未遭人这般质疑,愣了片刻后怒极反笑。

    然而商珞的这股子锐气又叫他不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甚好!老夫今日便要听听,你有何高见。”

    商珞心下一紧,下意识瞥了陆棠舟一眼。

    陆棠舟虽不精数术,却也是自幼研习,对一些数术用词及定理多少耳熟能详,她若大肆旁征博引,岂非不打自招?

    本已到嘴边的解法打了转,商珞临阵磨枪,将复杂的算法尽可能拆解成最为简单的加减乘除,本来一炷香便能解释完的答案,硬生生掰扯了一个时辰。

    起初陈文选听商珞磕磕巴巴,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和先前那副锋芒毕露的姿态判若两人,觉得自己被作弄了。

    可他既已答应听这女娃说完,如若失信于人,那便是小人之举。

    陈文选耐着性子继续听,随着商珞渐入佳境,侃侃而谈,神情渐次凝重起来。

    “不知先生可还有疑义?”

    见陈文选久不出声,商珞开口问道。

    “此题,当真是你只花了一晚上便解出来的?”

    陈文选将头偏向声源,面上有些失控地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商珞沉默一息,似乎在认真思考。

    然而最终,她并没有规矩地回答陈文选的问题,而是发出一句具有讥讽意味的反问:“先生难道认为,另有其人?”

    陈文选话里话外质疑的意味太过明显,这种目下无尘,令商珞很是不适。

    “霜叶。”陆棠舟斥道。

    也不知这丫头今天怎的了,浑身上下仿佛带着刺一般。尽管陆棠舟不得不承认,她锋芒尽显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光彩照人。

    陆棠舟看向陈文选,本想解释几句,却见后者唇角一勾,竟是流露出几许笑意。

    “既如此——”

    陈文选抬臂指向商珞,一字一句,“老夫的第二个条件,便是要她,拜老夫为师。”

    陈文选自恃才高,为人也难免孤傲,盛名之时想拜入他门下修习之人可谓过江之卿,陈文选却一个也瞧不上眼。

    可如今,他竟然心甘情愿,收商珞为徒。

    陆棠舟神色复杂地看向商珞。

    陈文选的这句话令他意识到,他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那便是因为她的样貌和年岁,极大地低估了她的本事。

    只见少女漆黑的瞳仁难掩仓皇地一缩,面色一瞬之间竟是变得有些惨白,仿佛听见什么及其骇人的恶咒。

    似是感受到他的注视,才又浮出少许得体、却又僵硬的笑意,“陈先生莫要拿霜叶寻开心了。谁人不知您学通古今,才冠天下,霜叶不过一介粗鄙白丁,大字不识,文墨不通,哪里敢拜入您的门下,玷污您的清名。”

    陆棠舟有些费解地蹙起眉,按说她既然有意提示他,便说明她与她背后之人亦垂涎这《鱼鳞图册》,方才她寸步不让的那副架势,根本就是对图册志在必得。而今分明离图册只有一步之遥,她自己不仅不肯迈出这一步,反倒还丢盔弃甲。

    陈文选并不接话,只是饶有兴味地将失焦的双目定格在商珞身上,显然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商珞显然也品出陈文选的意思,不可置信中放大的瞳孔震颤着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陆棠舟有些不确定,毕竟面对他这样人人谈之色变的恶鬼罗刹,她都不曾流露半分惧意,没有道理会害怕一个双目失明的老者。

    无声对峙。

    陆棠舟沉吟片刻:“陈先生,有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师一事兹事体大,家中女使犹疑难决,人之常情,在所难免。且容晚辈同女使打道回府商榷一番,再行答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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