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起是被尿憋醒的。

    意识回笼的一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在家,心里烦闷早知道不喝那么多茉莉花茶了。

    床好舒服,根本不想起来。

    嗯?家里有茉莉茶吗?

    叶起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家里床顶的帷幔,而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还有看上去很柔软的殷红薄唇。

    等一下,为什么她会觉得柔软?

    “醒了就站好。睡得跟死猪一样。”

    唇畔张合,冷淡的声音嫌弃万分。

    她还在迷茫,这人声音怎么和姓裴的一样。突然一阵失重感,床消失了!

    叶起瞪大眼睛,急忙双手撑地,腿一蹬,这才勉强站稳。

    裴序整理着衣袖上的褶皱,扫了眼呆愣的人,嘴角扯出一个鄙夷的笑:

    “以后少吃点,猪都没你重。”

    “你才是……”

    刚睡醒也不耽误叶起本能骂回去,但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

    刚才不是床,是姓裴的在抱着她?!

    这也不是船,他们这是上岸了?

    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榕树正对着的街道,两侧是寻常的商铺。

    街上行人不多,大人叫着孩子回家吃饭,有的已经开始关上了店门。

    正是黄昏时分。

    叶起回过神,呆呆地看向裴序。

    晕倒前应该才过晌午,姓裴的他……

    裴序不再理她,揣起手遥望不远处的酒楼,目光专注。

    他身姿挺拔如松,丝毫没有抱了一下午大活人的疲惫,但是臂弯间的衣袖一片褶皱,分明是长时间抱着重物造成的。

    叶起回过味儿来,眼中闪过惊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怎么不把我放地上。”

    裴序的凤眼本就狭长,斜睨过来,透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放地上?这破绳子就三尺长,你是想让我蹲着?”

    说完很是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仿佛蹲在路边是一件十分丢颜面的事。

    叶起继续磕巴:“那、那、那找家、客栈、客栈也好啊。”

    把她放在真正的床上不好吗?!

    裴序又转向远处的酒楼,淡淡道:

    “他们住进了黄云楼,剩下的房间看不到那两人的动作。”

    江湖盯梢,定要选个视野开阔,方便监视的位置。

    叶起当然知道,她曾经还在树上待过三天,就为了等目标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发现。

    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在死对头怀里睡了一下午,心底升起一种别扭又烦躁的情绪。

    是比在柜子里还不自在的感觉。

    欠了人情,以后还怎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呀,小裴,你媳妇儿醒了?”

    什么媳妇儿?小裴叫谁?

    叶起僵硬地转过头,慈祥的大娘一脸心疼地看看裴序,又看看她,

    “抽风的毛病好点没?你家郎君是真没得说,愣是为了古方,抱着你在这站了两个时辰。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

    大娘说着,路过的大叔大姨都围了上来,像是等待多时终于逮着机会一吐为快。

    “是呀是呀,丫头,榕树叶的香气可还有效?”

    “小裴这膀子不犁田可惜了。”

    “珍惜吧,这样身强体健又忠贞的郎君不好找了。”

    不是,这都是谁啊!

    七嘴八舌中,一头雾水的叶起大概捋明白了因果。

    裴序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捏造两人夫妻身份。

    为治愈妻子时不时抽风的毛病,丈夫从古书上寻得妙方,愣是抱着熟睡的人站在榕树下,就为了让妻子睡着时嗅着树叶香气,缓解抽风的症状。

    抽风……叶起嘴角抽搐。

    这么离谱也有人信吗?!

    陌生又纯真的大叔大姨声声恳切,劝她要珍惜眼前人,又将自家卖剩下的吃食塞给裴序。

    裴序眼眸弯起,只收下两张炊饼。

    他言语客气又极尽谦恭,即使没有接受其他吃食,也不会让人觉得厚此薄彼。

    加上他长得好,这样温柔笑着,细声说话,马上又博得一波好感和同情。

    “小叶啊!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可不能糊涂啊!”

    说话的大姨一脸过来人的惆怅,摆摆手走了。

    叶起张了张嘴,又觉得说什么都白搭,疲惫地送走最后一位‘过来人’。

    周围终于清静了,她狠狠道:“姓裴的你故意的吧?”

    夫妻就算了,为什么要说是抽风!

    裴序一脸嫌弃:“换成是你,抱着个废物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早被人当疯子赶跑了。”

    “你才是废物!”

    “首先在下不晕船,其次也不会晕倒两个时辰呼噜震天响。”

    “你……”

    叶起又想骂,却看到裴序眉心微蹙,偏过身转了下手腕,一闪而过的雪白皮肤,印着的红痕,是衣袖褶皱的形状。

    一看就是长时间搬东西造成的。

    叶起神色一僵,悻悻地闭了口,垂下头好半天,闷声道:“抱歉。”

    一想骂人就觉得良心痛,坐船耽误骂姓裴的,再也不坐船了。

    裴序眸色微怔,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道歉。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转身递过去一张饼,淡淡道:“今晚饭辙。”

    看她接过,裴序便回头继续盯着黄云楼二层的最西边的房。

    鬼笛书生和那圣女为何进去后再无动作?既然要抓莫同尘,不是越快越好?

    还是说蝴蝶用起来有条件?

    他慢慢吃着炊饼,计划着若是天黑还不出来,就去房顶上查探一二。

    “姓裴的……”

    那人的声音软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裴序有些恍惚,她从未用这种声音跟自己说过话。

    他的心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来自熟悉的事物突然改变后的不安。

    缺心眼什么意思?为何话说一半不说了?

    他眼底闪过烦躁,就感到身侧有人靠近,柜子里熟悉的气息再度袭来。

    被她轻轻靠着的胳膊突然僵硬。

    裴序不由自嘲,以前被师傅逼着举重三百斤的时候,哪有这般娇贵。两个时辰,便如此无用,

    “姓裴的,我……”

    她的声音有些不自在,裴序不知为何也不自在起来。

    “我想……”

    到底想什么?他隐隐有些急躁,却不知道为什么急躁。

    “我想解手,茶水喝多了。”

    叶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难以说出口。

    他俩斗了七年,之前几日两人被蛊所控,要解决这些需求的时候,唯一担心的就是门外的裴序故意撤离,暗害自己摔进茅坑。

    怎么一觉醒来,再提这些事就觉得很别扭。

    叶起一鼓作气说完,却见裴序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吃起了饼,等了半响,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憋着。”

    不自在的情绪顿时消散,叶起眉毛一竖,声音倏地提高:

    “你信不信我尿你身上!”

    ‘哇’‘哇’‘哇’————

    四下寂静,只有乌鸦飞过留下嘲笑般的哇叫。街道上行人纷纷驻足,投来惊异的目光。

    现在流行这个?年轻人的新花样真难懂啊。

    叶起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是在大街上,她脸涨得通红,直想踹裴序两脚。

    等一下,为什么她要征求这家伙的同意!

    明明酒楼旁有户人家,借个茅房还能顺带监视,一举两得。

    叶起正要动用武力强迫这家伙,却见裴序转身就冲那户住家走去。

    他黑着脸,一副丢尽颜面的样子。叶起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原来只要脸皮厚,就能让死对头吃瘪,简直赚大了!

    挨着酒楼的住家,地形确实有利于观察。

    死对头虽然心黑嘴毒,但长相唬人,又会拽文,不过三言两语,人家便十分乐意将茅房借给他们这对……新婚夫妇。

    叶起暗自腹诽,江郎才尽,也是没别的招了。

    就见笑容温润的人转过身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冷声道:

    “动作快些,要是误了时机,我就让你在粪坑里呆一辈子。”

    叶起小声嘀咕:“那你也得一块呆着。”

    见他要发火,她赶忙往茅房跑。

    这家住户的后院,正对着酒楼的西侧客房。

    倒是比榕树下还更方便些。

    裴序眯起眼睛,在一片灯火阑珊中,找到了那扇窗户。

    天色已晚,酒楼渐次点灯。

    西房窗纱上两道剪影依偎在一起,男子俯身说了些什么,女子微微颔首。

    然后便见女子双手托着一个罐子,男子又俯下身吻了吻女子的侧颈……

    裴序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鬼笛书生扬名江湖十三载,没想到也是这般耽于儿女情爱的窝囊废。

    如此磨磨唧唧,能成什么大事。

    他心下鄙夷,就见里边的人推开窗户。

    振翅欲飞的蝴蝶留恋地盘旋在一双素手上,轻柔的哼唱传出,是在船上的那首歌。

    蝴蝶的翅膀,随着歌声,慢慢生长出绿色的花纹。

    叶起一出来,在旁边的水盆洗过手,便觉得身轻体畅。

    终于又能重新做人了!

    人一放松,心情就好,心情一好,看谁都顺眼。

    她心情舒畅,正想招呼裴序赶紧走,转过身时突然有些恍惚。

    四周悬着的灯火,洒进院落,给眼前的人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

    那人清冷的五官因此显得有些朦胧的温柔,眼眸盛进橘红灯火,仿佛变成了琉璃玉石,璀璨生辉。

    他长身玉立,微微仰起玉白的脖颈,像是一只孤独的鹤,遥望天边浮云。

    叶起回过神,顺着裴序的目光望去,对面二楼有扇窗户,一团绿莹莹的光幽幽闪烁着翻飞,停滞一瞬突然向北边飘去。

    紧接着一道黑色身影纵身跃出,踏在屋脊上的动作悄然无声,追着那道绿光而去。

    叶起认出那人,正是鬼笛书生。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施展轻功,浑然忘了手上还拴着一人。

    但是那人几乎和她同时动作。

    夜色朦胧,叶起回过头,正好撞上裴序的目光。

    两人眼神微动,同时移开视线,第一次默契地向同一个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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