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起喜欢薛文慕是因为一句诗和少年锲而不舍的坚持。

    少年明示暗示不知道多少回,才让叶起明白。

    原来他喜欢她?男女之情的喜欢?

    人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人迷茫了。

    刀枪棍棒不在话下,可要说感情二字,实在毫无经验。

    少年表明心意,没有得到回复,委屈得要掉眼泪。

    她当时突然想起那句很喜欢的诗,还有瘦弱却总是坚持在寒风中等她的身影,于是朗声道:

    “那就在一起呗!”

    没想太多的人,凭着本能行事,总是快乐的。

    只是,喜欢他很简单,离开他便也同样简单。

    只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着没生过自己、没养过自己、没教过自己,甚至是才见面的人,跪下,跪一整晚。

    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要谈什么感情。

    没别的,膝盖太疼。

    “后来因为我不喜欢低人一头,所以就离开他了。”

    叶起讲到最后,说得轻描淡写,仿若只是在谈明天早上吃什么。

    裴序从年少往事中抽身而返,看到她脸上罕见的忧伤和眼中快速闪过的屈辱,他顿了顿,低哑道:

    “对不起。”

    不该问。

    不该问她为什么心悦他……

    不该问她为什么离开他。

    叶起摇摇头,笑道:“朋友之间聊这些不是很正常?”

    她说了很久,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无所谓道:

    “我和他分开的那天,就是和阿雪聊了一晚上才好受些。”

    她浑不在意的样子依然潇洒,连带着让他的复杂心绪也慢慢淡去。

    裴序眸光微闪,好受些?所以还是伤心的。

    笨蛋伤心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哭……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她哭不哭关他什么事!

    定是吴掌柜的迷情香,吸入太多影响心智。

    正在默默训斥吴慎行,耳边突然有人嚎了一嗓子,

    “姓裴的!”

    裴序手一哆嗦,睁开眼幽幽道:“你想吓死我?”

    叶起跳下床干脆坐在他身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兴奋道:

    “我发现你和阿雪好像!又漂亮又聪明,还能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就是阿雪说话很温柔,会让我一直想听。你嘛,嘴就比较欠一点,我要一直听就会想打你。”

    “你要一直听,就能变聪明点。”

    叶起惊得忘了生气,指着裴序的手激动得颤抖:“你看!就是这样!”

    “……”

    “不过你俩还有一点一样。”她认真地笑开,“都是我的朋友。”

    裴序咀嚼着“朋友”二字,仿佛给最近的异常找到了源头,放松地弯了弯眼眸。

    “嗯。”

    *

    反复确认明天一睡醒就走后,叶起终于放弃劝说裴序再找间客栈。

    “叶少侠,你当我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别挑了,赶紧睡吧。”

    叶起撇撇嘴往床上爬,嘟囔道:“还不是因为你。”

    越漂亮越讨厌?那姓裴的可能是薛文慕最讨厌的人了。

    她又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了解薛文慕。

    未知的事物总是令人不安,所以才想换个地方睡觉。

    裴序卧在榻上,听到那人的嘀咕,无奈地叹口气,轻声道:“……我知道。”

    笨蛋就是这样,护短的方式永远这么简单直接。

    赤忱得一目了然。

    在百闻楼的时候,他刚松开握剑的手,余光却看到这人太阳穴青筋跳动,他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阻止,人家已经一脚踹了出去。

    还知道先打声招呼。

    【你有大爷吗?】

    凤眸闪过愉悦的笑意,亮如星辰。

    【贱奴!】

    笑意散去,星星跟着消失,幽深如夜。

    师傅如今在公主府,也不知道……

    “哎,姓裴的你怎么不上床?”

    愁绪消散,瞳孔瞬间放大,裴序不敢置信地看向床上裹成蚕蛹的人,失声道:

    “你真是缺心眼?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虽是仲夏,但葫芦藤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

    叶起全身包在薄被里只露出一颗头,她翻了个白眼,蛄蛹到床边,露出里边另一床被子。

    “江湖中人讲究这些干嘛,反正两床被子,就当大通铺。”

    “你见过男女混睡的大通铺吗?”

    “怎么没有?我小时候跟着师傅一起闯荡江湖,睡得就是那种大通铺。”

    裴序薄唇微抿,默然背过身去,抖开薄被,慢条斯理地躺下来,从容地搭上被子。

    见他居然悠哉地闭上了眼睛真打算睡了,叶起艰难地坐起来,急道:

    “榻多硬啊,你快上来,别磨磨蹭蹭地。”

    朱唇微启:“……不要,你打呼噜。”

    叶起一怒:“我才不打呼噜!你还磨牙呢!”

    “你又打呼噜又磨牙。”

    “那是老家伙好不好!”

    提到上官名,两人俱是一静。

    叶起看着床顶的帷幔有些出神,想到今天早上还跟老家伙抢肉吃。

    漫长的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都快忘了早上那块肉最后是谁吃到了嘴里。

    “你说老家伙一个人能行吗?”

    “比你强。”

    “……你真该庆幸我已经躺下了。”

    朱唇微扬:“放心吧,咱们掉进去之前,人家过得不比你自在?”

    “那倒也是。但是她的眼睛……她说是自己剜的,我怎么也不信。”

    叶起眼中寒光一现,冷声道:“就算是她剜的,那也定是有人相逼。”

    裴序心中也有这个猜想,上官名好好地挖自己眼睛干嘛?

    叶起却突然安静下来,他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听她坚定道:

    “等那谁的事搞定了,咱们弄清楚老家伙的仇家是谁,去给她报仇!”

    裴序眼含无奈:“师傅既然不肯说,此人不是武艺高强就是背景深厚,她都报不了的仇,你去不是送死?”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可别想往外摘啊,都是做徒儿的,咱俩得一块!”

    她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威胁的意味。裴序心里塌下来一角,软软地,像是她的耳垂……

    他猛然惊醒,指尖莫名发烫,胸口也因为心跳加速不正常地起伏。

    裴序神色一凛,凝神定气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

    迷情香?

    无色无味的迷情香?

    “哎哟姓裴的!我想明白了!原来我是大师姐啊哈哈哈哈……”

    叶起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全身发抖震得床板吱呀乱响。

    裴序眼中凛然之色瞬间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那笑声如魔音穿脑,让他清楚地认识到确实没有迷情香的痕迹。

    结果她突然不笑了。

    危机感油然而生,裴序赶紧闭上眼。

    “你、”

    他翻身背对着她。

    “你快叫、”

    他往上拉起被子。

    “你快叫师姐!”

    他蒙住了头。

    *

    一墙之隔,有的人也蒙在被子里。

    十一负伤,身边的影卫身手都不如她,自然无法再帮他探听。

    隔壁说话声嗡嗡的也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木床吱呀地响声却格外清晰。

    薛文慕失神地看着临时挂起的珍珠卷帘,玉白的流苏,仿佛这些东西也因为隔壁的床在晃,在颤。

    杏眼流露出一丝阴狠。

    狗奴才。

    “殿下,驸马请您过府一叙。”

    门外响起侍从小心翼翼的声音。

    薛文慕恨恨道:“不去!”

    说完就蒙上被子,堵住耳朵。

    睡着了就好了。

    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

    *

    大清早一推门,叶起就被门外蹲坐的人吓一跳。

    薛文慕听到响动站起身,露出憔悴的脸和一对硕大的黑眼圈。

    本来灵动的杏眼,因为黑眼圈变得黯淡无光。

    “小慕……”

    叶起为难地抿紧唇,好像用这样亲昵的称呼是在背叛朋友。

    可他状态看起来又不太好。

    薛文慕心乱如麻,便也没注意到她的不自然,他轻声道:“小起,我想跟裴公子说几句话。”

    叶起心中警铃大响,就想直接拒绝,肩膀被人一拉一推,人又挪到了昨天的位置。

    “放心。”

    叶起听到裴序关上门前笑着说了句,于是默然等在屋内。

    让她放心的不是那句话,而是方才凤眸里闪过的狡黠。

    那是他每次坑她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眼神。

    见门一关,薛文慕当即命令道:“跪。”像是急切地想证明些什么。

    面前的人好整以暇,眼皮都不抬,只是笑着问了一句话:“知道五年前她为什么接受你吗?”

    薛文慕因为他浑不在意的态度正要发怒,一听这话又抿住唇,想问觉得失了身份,只能眯起眼睛故作镇静。

    小起跟狗奴才说的吗?

    说这些做什么?

    是……还喜欢他?

    他心头涌上一丝甜,脑海开始闪过以前送给叶起的各种新奇玩意儿。

    西洋的铜镜,巴索图的矮马,大漠的血玉,京中流行的话本……还有她总是趁着夜色带他去爬的各种树。

    可东西后来都被小起还回来了,树……树也没人带他爬了。

    所以会是因为什么?

    难道是……

    【你作诗还挺有水平的嘛哈哈哈哈】

    他突然想到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的那天。

    薛文慕眼底快速闪过一丝不安,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

    裴序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小偷。

    “殿下一定对《秋山一叶图》印象深刻。”

    叶起整个人趴在门上,挤得脸都变形了,结果发现这便宜屋子隔音还真不错。

    正打算效仿昨天用羲和内功心法偷听,就听外边传来一声惊怒:“你敢!”

    她心里一惊,门就打开了。

    裴序淡然笑道:“请恕草民先行一步。”话音刚落,又拉过叶起的手,“师姐,还不快和殿下道别。”

    叶起眼睛瞬间亮起来,从醒了就在骚扰姓裴的,威逼利诱用尽手段,终于得偿所愿听到这声师姐。

    她心里一乐,也没注意到薛文慕的眼神多惨淡,拍了拍他的肩,朗声道:

    “小慕啊,多保重身体!”

    叶起说完轻快地跟上裴序,刚跳下台阶背影突然一顿,又轻声道了句:

    “去哪都不要一个人。”

    见他们相携而去,薛文慕的心仿佛泡在苦水加醋里,听到这句话又洒进几粒糖,只是糖一入水,便化在里边再难找到。

    她越走越远,好几百根针顿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酸苦的、找不到糖的水,就顺着那些小孔,流进了更深处。

    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见,那些水便从眼睛汹涌而出。

    他发出一声呜咽,难受地捂住胸口,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将自己紧紧抱住。

    泪水在地上砸出花,湿润发暗。

    立刻有一堆人围上来,又是跪又是磕头,哀求着他顾惜身子。

    可无论怎么收紧双臂,都不是那个人的温度。

    无论他们说出的话多么情真意切,都没有那个人的温柔。

    那年好不容易确认了小起的心意,结果狗奴才居然带着钱袋出现。

    顶着那样一张脸,就算小起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也不行。

    况且他早将她在江湖上的大小事调查得清清楚楚。

    所以知道狗奴才当初在比武大会的想法有多恶心。

    当他看到那张狐媚的脸变得惨白,就知道他说中了他龌龊的心思。

    真可笑,伤了人还想转头用个钱袋就和人家握手言和?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在宫里长大,看尽了人心因为欲望能扭曲成什么样。

    所以让小起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人,会对她包含恶意?

    为什么她释放善意,对方还是紧紧相逼?

    为什么一定要和她打架?

    为什么要口出恶言……

    不过是因为——她太自由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起时,心里唯一的想法。

    树上的人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花瓣飘飘洒洒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腰间的刀随着动作上下起伏,垂下来的衣带伴奏般轻轻晃动。

    她像是生于山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不会被任何事物困住。

    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

    怎么会有她去不了的地方。

    可那种自由又太过耀眼,时刻提醒着身陷囫囵的人自己是多么可悲。

    他们能做的只有——靠近她汲取那种自由。

    或者转身离开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又或者干脆放任扭曲的心践踏她,期待她露出真面目,然后告诉自己:都是假的。

    除了这些,没有别的选择。

    狗奴才蠢得要死,选了最坏的。

    他……他也蠢得要死,没有好好保护她。

    但是他总觉得还有机会,只要小起不成婚,就算有人喜欢她,她那么傻,也要很久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她的心又软,只要他还活着,想尽办法,一定能再等来两人眺望远山的那天。

    可今天他终于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空梦。

    峨眉山的那棵树还在,他的小起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草民是恶心,没想到殿下也不遑多让,原来您喜欢偷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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