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规矩:幼女要到各位师傅处量天资、学本领。开始大家都新奇不已,有饭吃,有被盖,有许多同龄类似的小伙伴,每日能见有本事的师傅学新本领,可好景不长,几节简单的理论课后便是实打实的苦功,深夜回到住处,同住的老人不让出声,大伙儿禁声,眼神交流,大姐被拨了手指,老四被拔了奶牙,老五被丢进五害缸,在被窝里悄悄地抬抬手,翻个身,互相给看眼伤情,挨个无声安慰了个遍,却发现一直不说话的二姐不知何时头埋进被子,被子一起一伏似是睡着了。不一会儿少女们纷纷合上眼。

    听得周围呼吸声都变得匀长,二姐才把脑袋钻出被子,看看左右以姐妹相称的伙伴,怎么也没有勇气伸手拍拍他们,要个安慰的拥抱,想想白天遇到的事,又一次缩起身子将头缩回被子里。

    之和大部分小伙伴在一起待了半月,便被领去了亚部,当时在亚部见到的多是半百老人,不苟言笑、寡言,一旦出声便是念规矩。长大后得知,这些老人多是本朝皇宫中、西域皇族所用的嬷嬷,外放时地位很高,门派招募了他们,分派给各部时会有案卷,之曾在为主肃宫闱时阅览,这些人看尽富贵事,大半生在宫中,到了宫外一时舒享,却终是无儿无女,难享天伦,有的身怀绝密,侥幸有命出宫,也难心安半日,应召时,有的求个庇所,有的求个寄托,甚至有几位看中宫的“情报”声名在外,求故人音讯,待知晓年少的遗憾归了何处,便归顺我宫,数百人中倒鲜有求富贵者。

    之与另外两个少女,每隔三日去亚部主殿听课,前亚司教少女们识别人心,她的得力干将就是后来继任的亚司负责教任务。前者偏爱实地教学,能够去山中村落,暂离管教嬷嬷,难得半日可以吃农家饭菜,用真声说话,不必吃流食、学软语,玩疯了的时候,甚至大着胆儿,合伙求前亚司给免“功课”,原本含笑注视的她,微一低目,先是和身旁的婶婶低语了一句,婶婶感同身受地嗔怪一句,又接着说了句什么,二人都笑起来,等回话的我们仨连同旁边的小男童都寻声看过去,前一部长身量比婶婶纤长些,婶婶常劳作,为了方便,衣裳都收整利落,虽然衣服不如部长明洁,肤色也比她黝黑,可却明晃晃的,尤其是笑貌爽朗明亮,连同声音像阳光似的照进之的心里,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不像旁边的一部长,微笑时只见动作,却无笑意,说出的话更是冰冷,她定定地看着我们说“若要免课后功课,那今日课量可要加倍。”说完又兀自勾唇,笑望向别处。

    照例在日头西移时被带回了宫,前亚司没有延长课时,其话语的深意也似无从知晓。

    然而,是夜,月无光,血色,永难忘。

    那晚遭受惩戒,之后的几次村落之行,之谨言慎行,可毕竟三人年纪尚轻,每日受嬷嬷盘剥,受制规矩,尤其在那晚可怖回忆的笼罩下,一点甜头也会拼命抓住,回归自然的喜悦释快又悄然松下她们的心防,像笼中鸟,偶尔有机会盘旋旷野,暂时麻痹痛楚,也深惮主人养的秃鹰,没人再去揭开那晚的伤疤。

    想必亚部如今在外以色周旋的,个个都在幼年时受过惩罚,不知那名上位的得力干将当年是否如之这般幸运。三个少女房间连在一处,当晚二姐和之,在各自房间同时听到第一间房的第三人呼救,因为流食中掺了卸力的药,会使人的行动一时间滞顿,二姐不抵睡意并无反应,而之敏感地在意着白天前亚司冰冷的笑,食量少些,心中不安而浅眠,听到一声急短的呼救后,立刻觉醒,掐住手心凝神,细听自己门外是否有动静。

    二姐房门先细微响动,她嗅到危险挣扎起身,向外跑,却被一双鹰钩般的手从身侧掐住了上臂,捂住了嘴。二姐用力掰箍住自己上半身的手臂,此时另有人潜进了之的房间,那时亚部多数孩子和之三人住处是分开的,三人与教习嬷嬷同住小院,有宵禁会落锁,三人房间低矮狭小,几乎只容床笫,且为便于管教,与嬷嬷的房间极近,纵是半夜被屋内的熏香熏得咳一声,想偷偷掐灭,都会被闻声而来的嬷嬷发现,第二日“练功”时,手指被拔肿变色,折磨更甚,全身没一处不酸痛的,嬷嬷们只肯在“功课”时与三人说话,夹枪带棒,比往日更难入耳,偏总在练神情时挨批,少不得含泪练笑,若是泪珠滴出来被嬷嬷发现,又免不了一顿针罚。

    二姐被推倒在房间一角,被扒开嘴硬塞了一个圆铁球,手又被捆住,见那男人拿出布条,二姐拼命叫喊,只能发出呃呃呃的含混声音,可平常这样的声音能把三个嬷嬷都招来,外间却没有动静。她不顾下巴脱臼,边哭喊边蹬腿反抗,男人拿一把铁钩勾在木梁上,将老二吊上去。

    黑夜中之伺机而动,注视房内变化,比循墙而来的不速之客更适应黑暗,隐匿在月光照不到的床内侧,那人潜步到床尾边的墙时,之闭眼假寐,开始凝听,两步半,一步半,半步有簌簌声,那人正朝之伸手,此刻出手!之先盲判出手再睁眼,中了,那人被之抹了一脸香灰吃痛哎呦叫了一声,黑衣短打不太称身,看装扮是个男人,听他声音却又五分阴柔,正掏出一件金属物事,乱舞自卫。

    夜色中二姐的哭喊已变成惊惧的惨叫划破冷寂的空气传来。遭受着酷刑,二姐在哀求的呜咽中便溺,黑衣人调整她的身体对准月光,在确认了更清楚的视野后,专心施刑,二人纸窗上的倒影宛如亲昵的同门,夜起练功,然而周围的人若打开闭塞的听力,便能听到少女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求救声却伴随着自尊被踩入泥底而式微。

    此时隔壁屋的之手起燎泡了,片刻前听到第三人呼救,之有些害怕,那时她指望着嬷嬷出现,救人也好喊人也好,然嬷嬷们并无出头的迹象,之想到了此前一直盘旋在脑海的前亚司的“加课”之说和她的阴骘笑容。压下心头的惊颤,之环视房间打量自卫的物件,可纵是如此小的房间,也因只有寥寥几物显出空荡,之抓了一把香灰,取了线香折成小段,坏人进屋前无声吹着,使之燃烧,之后虚掩在手里,最后关头为免被发觉,将燃着的香紧紧攥在手心里,凭着动物般的直觉反扑坏人伤其双目。

    趁黑衣人遭袭自乱阵脚,之狠狠掐住手上起的燎泡,眼睛霎时蕴上水汽,勉强压下了恐惧和药力,边猫腰向黑衣人靠近,但周围没了动静,坏人也反应过来,停下动作,目不能视,静听防御,之只离他一步之遥,近到可以看清坏人手里紧攥着的是把铁钩,紧张到屏住呼吸。

    之快速思索,坏人骨节发白可见攥得紧,空手夺出没有把握,且铁钩等粗,两段并无利刃,只能用作钝器击打,对方身量比之高,一夺二打,之没有胜算。坏人所在位置是房间唯一的窗棂一侧,之心中有了主意,小心消音地向门后撤一步,紧接着快速跑到门边,撞开门,坏人立刻追来,追到门外再无动静,借着月色他勉强视物,朦胧地环视,不见少女踪影,突然屋内窗户开合声大作,赶忙回身破窗而出,可视范围已无踪影,向前追去有许多巷道,思及自己的眼伤黑衣人心中冷厉更甚,出声呼叫,一个同伴应声而来,不待另一个少女房间门开启,结伴追去,不多时第三人也循着前二人的暗号赶来。

    屋内少女已被放下来,屠夫远去,危险暂离。尊严永逝,然而一览无余的砧板上二人仍无处可藏。曾以为严加“管教”的身边人是家人,此刻明白嬷嬷是金丝笼的守门人。

    而另一边,仗着之住所周围住得都是不会武功的小童和下等人,黑衣人两人肆无忌惮地仔细搜查,后来的一人则选了一个方向施轻功一路追。提防黑衣人敢搜查周边,之跳窗之后狠命向远处跑,并未在近处躲藏,赌着身后追兵不敢惊扰当时的老任主,凭着小身量和对住所周围的熟悉,取道边门和矮墙,渐渐地,远远能看到宏大的主殿了,也意味着离守殿的侍卫更近了,把守重地的侍卫深夜见到活物杀无赦。因此之更加小心了,猫在石像后观察空旷处,即使视野无人也未敢再轻易向前,数丈外的石墙便是偌大宫主殿的外围石墙了。藏到天亮,或许可以躲过一劫。之的想法被黑衣人猜中了,他正追来,距之不足五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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