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三年的谷雨方过,英国公府后园的紫藤花架坠满琉璃风铃,杭令薇扶着魏氏踏过青砖地上新绘的《八仙过海》矾红彩画,耳畔飘来工部侍郎嫡子张允明的嗤笑:

    "听闻杭千户近日升了北镇抚司同知?可惜武夫终究是武夫,再往上爬也脱不了那身血腥气。"

    鎏金铜鹤香炉腾起的青烟略一滞,满座朱紫贵眷的团花椅垫仿佛突然长了刺,魏氏攥着女儿的手猛地收紧,护甲在杭令薇腕间压出了一弯月牙痕。

    张允明把玩着和田玉酒盏踱至席前,云纹锦袍扫过杭令薇绣鞋尖上颤巍巍的东珠——那是三日前孙太后赏的,为了张扬她在时会中的英姿。

    "杭姑娘这双翘头履倒是精致,"他故意抬高声调,"就像令尊查抄李尚书府那日,从女眷脚上剥下来的那双?"满园风铃乍响,兵部给事中夫人帕子掩唇的轻笑混着紫藤落英,纷纷扬扬扑向杭令薇月白襦裙上绣的银线暗纹。

    令薇屈膝福礼时,发间金累丝蜂蝶赶花簪的触须轻颤,在张允明酒盏里投下细碎光斑:"张公子可知《世说新语》载周处除三害?"她指尖拂过食案上的鲥鱼脍,薄如蝉翼的鱼片映出眼底清光,

    "当年周处斩蛟龙、诛猛虎,世人皆道武夫粗莽,却不知若无这等'血腥气',哪来东山雅集的风流?"话音未落,张夫人手中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过《快雪时晴帖》拓本,惊醒了满园装睡的看客。

    张允明玉面涨红,蟹八件重重敲在钧窑碟沿:"好个牙尖嘴利!那依姑娘之见,我等读书人倒是承了武夫的情?"

    杭令薇忽从袖中抽出柄泥金折扇,哗啦展开竟是空无一字的白面:

    "小女子愚见,文武之道譬如这扇骨与扇面——"她指尖抚过湘妃竹骨,"若无刚直骨相,再好的澄心堂纸也立不起来;可若没有笔墨点染,终究是段死物。"说着蘸取张允明泼洒的酒液,在扇面勾勒出《兰亭序》开篇,墨迹遇酒化开如烟云出岫。

    在旁的英国公突然拊掌大笑,腰间金鱼袋随着动作拍打麒麟补子:

    "好个文武相济!张贤侄啊,你这《滕王阁序》背了半月还磕绊,倒不如人家姑娘信手拈来的典故!"

    满座附和声里,张允明锦靴碾碎满地紫藤花瓣,却见杭令薇将酒渍斑斑的折扇递来:"公子若不弃,这柄'文武扇'权当赔礼。"扇骨暗藏的机关突然弹开,露出中空竹管里半截带血密信——正是三日前张允明张侍郎私通瓦剌使臣的铁证。

    风铃声忽如急雨,王振干儿子王山的皂靴踏碎廊下阴影:

    "哟,这不是妙手仁心的杭姑娘吗?"他蟒袍上的斗牛纹在暮色中似要腾空而起,"督公新得了西洋千里镜,说是能望见姑娘闺阁里的'陨星秘术'呢。"

    杭令薇将茶汤徐徐注入哥窑冰裂纹盏:"王公公雅兴,只是这茶雾氤氲时最宜观星——"她忽然倾盏泼向半空,水雾折射出七彩虹光,

    "您瞧,虹吸之理可比巫蛊有趣多了。"

    英国公府的夜宴渐入高潮,丝竹声里觥筹交错,杭令薇却注意到席间几位重臣夫人频频投来的探究目光。礼部尚书夫人王氏借着斟酒的间隙,将一枚羊脂玉环悄悄塞入她掌心,玉上阴刻的"璇玑"二字在烛火下若隐若现——这是京城才女圈最高级别的邀约信物。而都察院左都御史夫人更是在经过她身侧时,团扇轻摇间落下张洒金笺,上书"四月八日浴佛节,大隆福寺静候"。

    正当席间暗流涌动之际,忽闻园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锦衣卫缇骑满身风尘闯入宴席,在杭昱耳边低语数句。杭令薇敏锐地捕捉到"宣府"、"军报"等字眼,父亲按在绣春刀上的指节已然发白。她不动声色地挪步至张允明身侧,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将方才那柄暗藏密信的折扇滑入对方袖袋。张允明浑然不觉,犹自对着兵部侍郎之子高谈阔论:

    "......所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杭家丫头......"

    "张公子。"

    杭令薇突然笑吟吟地打断,声音清越如碎玉投壶,"可听说过'隔墙有耳'这个典故?"她指尖轻点对方袖口,那里正露出半截染血的密信边角。张允明低头一看,顿时面如土色,酒盏当啷落地。这声响引得王山侧目,杭令薇却已翩然转身,月白裙裾扫过青砖,在《八仙过海》彩绘上投下流云般的暗影。

    英国公适时举杯祝酒,鎏金爵中葡萄酿荡漾如血。杭令薇接过侍女奉上的缠枝莲纹盏,忽然将酒液倾入身旁的青铜冰鉴。寒气遇酒凝结成霜,在鉴面蜿蜒出奇异的纹路。

    "诸位请看,"她嗓音如泠泠清泉,"这冰纹像不像《河图洛书》?"

    众人惊叹声中,她蘸着酒水在案几写下"天一生水"四字,指尖暗藏的硝石粉末让字迹遇热即燃,化作幽蓝火苗转瞬即逝。

    "妖术!"王山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

    杭令薇却从容拂袖,"不过是《淮南万毕术》记载的小戏法,王公公若感兴趣,改日可来寒舍共赏《梦溪笔谈》。"她目光扫过太湖石后那片玄色衣角,提高声调说到:"尤其'陨星坠地而色如朱砂'那段,最是有趣。"

    宴席将散时,英国公夫人执意要赠杭令薇一对累丝嵌宝金镯。老妇人枯瘦的手指扣住她手腕,低语如蚊蚋:"老身那不成器的侄儿在宣府当差,姑娘既通天文......"话未说完,杭令薇已反手按住老夫人虎口的合谷穴,借着把脉姿势轻声道:

    “小女不会计较,但愿张侍郎自求多福。”

    回府的马车上,魏氏终于忍不住落泪:"你今日太冒险了!那王山......"杭令薇掀开车帘,正见一骑玄色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蟒袍下摆的金螭纹在月光下如游龙摆尾。她摩挲着袖中那张匿名字条——

    "诗很好,扇更妙",笔力遒劲如刀刻斧劈,与她曾经在网上见过朱祁钰的批红笔迹分毫不差。

    “今日那人......竟会是他?他怎知?”杭令薇的思绪被魏氏打断,“薇儿,以后不许逞一时之快而招惹权贵,女子最重要的就是静心二字。”

    更漏三更,杭令薇独坐闺阁,将香液滴入鎏金香球。窗外忽有瓦片轻响,她推开菱花格窗,思绪飘向了未来的那个长夜。梳妆镜映出她唇角苦笑,铜镜边缘刻着的"永保贞吉"四字,在烛火中扭曲成莫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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