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恐惧让我从船上跳上岸,让我飞奔起来,冲着家的方向。

    上一次这样奔跑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汗水开始在我的后背凝聚,但我一点不在乎。我差点儿撞倒一个老头,他挥舞着拐杖,想要阻挡我,但是我就好像当年的刘翔附体,飞起来,跨过那拐杖。

    我看见老头惊诧的表情,大概因为他没想到,穿着睡裙的我可以做出这样奔放不羁的动作。

    我的呼吸加速,我只知道,我必须跑起来,我必须像是猫和老鼠里的那只老鼠一样,马达全开,全力跑出去,好像不跑马上就要没命了一样。

    事实上,现实情况也是这样。

    如果我家里现在的情况,被人发现,我就完了。

    所以我必须跑起来,跑回家,赶在一切都太晚了之前。

    我不想再进警局。

    我讨厌审讯室里汗水和陈年老茶水混合的味道。我再吸一口那里的空气,我发誓,我绝对会呕吐不止。

    还有那个男警察毛孔堵塞的脸颊,上次我是动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扑向对面的他,把他堵塞在毛孔里10年的污秽和油脂全挤出来。

    还有那可能的铁窗生涯。

    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在监狱里度过。我无法想象被剥夺自由的生活。我发誓,我会自杀。

    我必须要绕近道,我决定横穿那片小树林。

    树枝和树叶因为我的飞奔速度,变成了锋利的刀片,划在我的脸上,我细腻的小腿皮肤上。如果现在是晚上,如果有人看见现在的我,一定会推断我是在被连环杀手追杀吧。

    我扬起嘴角,人们总喜欢先入为主。

    如果一个女人没了命地奔跑,她一定是在躲避连环杀手,对吗?

    可如果……她就是连环杀手呢?

    我不会解释,当世俗的愚蠢成见对你有利时,你干嘛还要辩解呢?

    但是那对警察却像是猎犬一样,紧追着我不放,就好像我身上自带血腥味似的。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感觉没错,只需要一点点的指引——

    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在树林的那边。

    我迅速搜寻着,在茂密树叶的缝隙间,我看见那座高高垒起的山峰。这山峰好像后现代的艺术装置,全都是由各种废弃的破烂垒成。被遗弃的冰箱,洗衣机,手机,电子手表,而吸引了我目光的就是这座山的主人,那个捡破烂的老人。

    我放下心来,原来是他。浑身脏兮兮的他现在站在山尖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狂奔的我。

    如果是在平时,我会跟他招招手,毕竟他也算是我的老相识。

    但是现在,我没有,我继续狂奔,我可以感觉他奇怪的目光在我后背的灼烧,那个怪异的眼神,就好像是在告诉我——

    我知道你的秘密。

    该死,他不可能知道。如果他真的知道……

    我冲出小树林,我家那座老旧的三层楼突然显现。从我现在的位置,到我家的单元门只有50米。

    50米,只要我跑过这50米,我的世界还会是之前的样子,我还会拥有畅销书作家老公,文学系教授爸爸,妇产科主任妈妈,别人羡慕嫉妒但是绝对无法夺走的人生。尽管我黑暗的内心世界阴森恐怖,但是我可以遏制我的冲动,我可以表演温柔无害,我可以表演贤妻良母。我只要奉行演员的唯一法则——相信你演的角色。对,我相信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女儿,还可能成为一个好妈妈。

    还有25米,我呼呼喘着气。

    可树丛里的是什么。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会在阳光下反光?

    金属。

    可树丛里为什么会有金属?

    就在我感觉到纳闷的时候,背后的动静让我汗毛直立。

    那动静,是那种小心翼翼不让你察觉到的动静。那种让你毛骨悚然的动静。

    我回头,已经做好了被人扑倒的准备,却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肥猫悠哉悠哉地跳上花坛。

    我长吁一口气,提起的心脏重重落下来。

    现在,我只有10米。只有10米,我就能守住我的人生,我的家庭。我即将支离破碎的家庭,就是用502强力胶我也要给它粘回去。

    可是,那动静又开始了。

    我背后的汗毛又竖起来——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惊悚感扼住我的喉咙。

    我迅速回忆着刚才的画面——那猫咪跳上花坛,可是花坛里盛开的黄色鲜花丛中的是什么?那是一抹灰色,一抹邪恶的灰色。

    就好像有人躲在后面一样。

    就在我准备回头的一刹那——我的肩膀被钳制住!我挣扎着扭过头,看见那男警察狞笑的脸,他口臭严重的嘴巴大张着,好像慢动作播放一样,我看见他嘴里黑黢黢的龋齿大洞。

    我挣扎着,朝他挥出一拳。

    但是他早有准备,他一个飞快的动作,我就已经趴在了地上。

    飞起的尘土钻入我的鼻孔,我盯着距离我只有5米的单元门,我愤怒地能够举起一头大象,可是现在却被冰冷的手铐铐住双手,动弹不得。

    “不要动!”男警察的声音响起。

    刹那间,刚才树丛里的闪光突然动起来,冲出树丛,朝我直冲过来,我才看清那是一辆警察,它就在我面前急停下来,让我吃了个一嘴的土。

    完了。

    只有5米,我就要成功了。

    可是就差5米。人生不管你是差了5米,还是50米,还是5000米,差了就是差了,没够就是没够,真是太欠揍了!

    一双熟悉的鞋从警车上下来,我认识,那是赵薇的,那个我还挺喜欢的女警察。

    “救命!”一声凄厉的呼救从楼里传来。

    这声音好像坟墓里的呼唤,穿透性极强,此时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赵薇反应迅速,冲进单元门,就在她要上楼的时候——

    “救命!我在这儿!”

    那个声音又响起。只是这一次更加虚弱了,好像马上就要断气了一样。

    她停下脚步,她慢慢走向台阶,好像回味着求救的定位,然后她看了一眼我,我也看了一眼她,她狡黠的眼睛里,灵光闪现。她知道了,她了解我。

    “在下面!在地下室!”她说着就跑下台阶,冲着地下室的方向——

    她消失在地下室黑黢黢的入口。好几个警察紧随其后。

    在我的眼前,闪过一些画面,就好像人临终前会闪回这一生的高光时刻一样。但是我眼前闪过的画面,让我惊讶——我还来不及回味,脸颊就疼痛得让我大叫,我的脸还贴在地面上,应该是被石子摩擦到。

    “我呼吸不了了……”我大喊着,尘土钻进我的眼睛里,嘴里,鼻子里,喉咙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努力仰头想搜寻男警察的脸。

    他把我扶起来,他的手离我的胸部只有两公分。我背靠着警车,等我终于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发现他正鄙视地看着我。

    脚步声。

    赵薇爬出黑黢黢的地下室入口,她缓慢地走上台阶,好像刚刚走完长征一样。

    她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没有看我,完全是有意回避开。

    “你来一下,你必须下来看一下。”

    赵薇冲着男警察说,男警察把我交给另一名警察。

    在他们消失在地下室五秒钟之后,男警察又冲上来,他百米冲刺到花坛,狂吐不止。等他终于吐干净了,他抬起头,盯着我。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鄙视,而是恐惧,赤裸裸的,无法辩驳的恐惧。

    “把这杀人犯带走。”

    这是我被塞进警车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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