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挂着一帜褪色的幡布，上书"百相斋"三字，已被风雨蚀得模糊。
许萤摸了摸颈间的“照夜灯”，这琉璃盏不过拇指大小，触手生寒。灯芯处一点金芒凝滞不动，倒如一只极亮的萤火被冻结其间。
柴门半掩，被她轻轻推开。
屋内昏晦如夜，唯有几缕天光从瓦隙漏下，照亮四壁悬挂的千百张面具。鬼面狰狞，妖相奇异，最多的是哭笑都难看的人脸。
“千面同价，一钱一面。”戴着无脸面具的中年男子哑声开口，有几分被扰醒的不愉。
许萤未曾理会店家，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博古架。
铜镜高悬，许萤望着镜中人，一时怔忡。
鹅蛋脸，眉两端收尖，细弯如新月之钩。十五岁的年纪，眼若桃花，两腮还有几分饱满。
少时容颜，倒与后来的她不甚像，修士虽可驻颜，但终究不似这般天然鲜活。许萤伸出手指戳了戳脸，被自己逗得展颜。
"照夜"的灯火摇曳，在她下颌投下细碎光斑。许萤忽地想起天道那"朝闻道，夕必须死。"的蛮横规矩。
呵。
要她悟道之后乖乖赴死？只怕要再等下辈子了。
说来可笑，轩辕剑主那穿心一剑，反倒阴差阳错救了她。赶在天道将她抹杀前，给了她重头再来的机会。
若有机会得见那位素未谋面的轩辕剑主，这份大恩，自当“重重相谢”。
至于沈去浊......
许萤抬眸，铜镜中少女眼里暗芒流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许萤对着镜中人眨了下眼，信手取过一张白无常面具，干脆利落地扣在脸上。
诡谲法则下，青铜面具覆面的刹那，温昭的身形如水纹般荡漾。变幻停息后，已化作一道泯然众人的轮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转瞬便会湮没于人海。
“就它了。”面具下传出的声音雌雄莫辨，两枚铜钱"叮当"落在案上，她转身推门而出。
天地倒转。
方才还寂寥无人的长街，此刻竟化作人声鼎沸的闹市。渔网遮蔽的天幕下，《祭海神歌》苍凉的号子撕破夜半寂静。
这便是子时鸣锣，鸡鸣收摊的渔州鬼市——黄泉水街。
古朴的纸扎店前，一名瞎眼老妪低声呜咽：“扎个纸人抵灾厄，画个符咒找替身。”
“玉酒金樽，千金不换！浮生三千，为欢几何？ ”几位俊美少年倚朱栏吆喝。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鬼市中每个人都是同样的音容，许萤混杂在千奇百怪的面具中，径直向舌楼走去。
身上统共就两个铜板，还是昨日问卢婶讨得，如今已经戴到她脸上了。
这样潦倒的日子，还是快快终结的好。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半寸铁护得性命全。”
她重活一世，当务之急是有武器傍身。
且不说“晦明剑”现世会搅出多少腥风血雨，如今的她，只怕连惘生剑冢都进不去。
既如此，先赚点钱把“停雪绫”买回来，总强过赤手空拳。
思及此处，一座朱漆刷就的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墙壁上密密麻麻嵌满陶土烧制的人舌，许萤不喜血腥，一头扎入那如同巨口张开的大门。
与鬼市的喧嚣截然不同，舌楼里只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沉闷交谈。
许萤沉默地走到柜台，用鬼声对着小二絮语：“卖个消息。”
檀木案几错落分布，几十位戴着鬼面具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小二哈着腰，声音尖得像嗓子坏了的黄鹂：“客官，咱这儿店小规矩大，消息要是有假，您就得把舌头留在楼里。”
“我要卖的，是《神器录—剑篇》排行第七的神剑——纯钧的下落。”许萤直接抛出这句话，足见其信心。
一个妩媚狐面嗤笑开口：“天下所有未现世神剑都藏于惘生剑冢，谁人不知？”
“知道了也进不去，你拿老黄历糊弄人啊。”水牛面吐槽了一句，又翻身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许萤不急也不恼，斜坐在舌楼中央那断人言语真假的石台上，扯起一根细长的锁链说：“纯钧不喜拘束，前日剑冢的禁制竟松了几分，恰够一柄剑溜出来。”
她没有被锁链绞杀，是真话。
一石激起千重浪。
那狐面一改懒散之态，水牛面更是直接站起，连觉都不睡了。舌楼似乎被许萤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点燃。
“我出百两！”
“二百两。”
叫价声此起彼伏。
纯钧认主，这消息不过卖个先机，这价，自然抬不上去。
“八十两......黄金。”
此语一出，满堂寂静了几许，许萤循声望去，却是眉头一跳。
在无数身形完全相同的鬼面人中，眼前戴着黑无常面具的少年格外扎眼。身披绮绣，宝器环饰，悬带的螭纹黄玉佩上还明晃晃刻着一个“澄”字，浑然是个未经世事的贵公子。
尚不懂此间规矩，就敢孤身闯荡，贪婪目光如附骨之疽黏在这香饽饽上。
许萤叹了口气，不太想管这事。
她提笔蘸墨，劣质宣纸洇开团团污渍。从成交价中分出一成给舌楼，许萤正要离去，却看到那少年后腰处摇晃的新丰酒，转眼改了主意。
鬼市的窄巷里，许萤斜倚在青砖墙的阴影处，冷眼旁观巷中混战。
此地不能使灵力，那少年拳脚功夫却极漂亮，一招一式皆带名家风范。饶是以一敌众，也不过稍显颓势。
很快，阿澄一个踉跄，眼见要摔倒。却见白无常如神兵天降，接住了即将磕在地上的......酒壶，而他却结实倒在地上。
许萤无视那若有若无的幽怨眼神，抱着怀里的新丰酒沉声道：“诸位，我拿钱消灾，得罪。”
为首的妩媚狐面瞥了眼她身后已然站端的阿澄，笑得干涩：“哟，你是一鱼两吃，我们忙活半晌可没讨着点荤腥呐。”眼见是不肯放手的意思。
被人挑破心底算盘，许萤也不气，只是挑起少年腰间的螭纹黄玉佩说：“岚州谢氏有位小公子生性潇洒，溜出家门游历，惹得族中鸡飞狗跳。渔州到底是他人地盘，谢氏为卖主家一面子，此时就候在门外接人。”
少年猛地抬头，面具下的惊愕比狐面人更甚。
白无常面具阴气森森，许萤的话语却更是令人胆寒：“若是他们不见自家公子，却看诸位满载而归——怕不是有命抢，没命花。”
巷中死寂，几位见财起意的鬼客如今已是胆战心惊，随即四散溃逃。
许萤拉着谢澄的小臂，向黄泉鬼市的渡口处快步赶去。
谢澄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何你们能看见我随身的东西？不是说黄泉鬼面可改音蔽形。”
“你只付了百相斋一文钱吧？”许萤带着他闪过街头巷尾，谢澄实在太容易吸引别人注意，必须要快速脱身。
“一文买路，一文护身，这是没摆到明面上的规矩。”她耐心地为这个少不经事的世家公子答疑解惑，心中却感慨万千。
前世她这般年纪时，早就混迹于市井，通晓各地黑话潜规。在当今世道，这样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却也成为平头百姓的奢望。
许萤终于停下脚步，渡口处，幽冥河水无声流淌。几点青荧渔火漂浮水面，照不亮浓稠夜色。
一位左眼蒙着鱼鳔的船家喊道：“生也水茫茫——”
“死也水中央”，许萤接得干脆。船家抛来两枚鱼骨片，又躺回渔网吊床哼起俚曲。
“送你到此，这壶酒就算做报酬。”她将一片鱼骨递给阿澄，说道：“顺流而下，莫回头。”随即转身离去。
谢澄却追了上来，将腰间那枚黄玉佩塞到许萤手里，朗声道：“侠士，有此物在身，岚州何人都得敬你三分，有缘再会。”
许萤拿着一壶一佩，看着红船悠悠，消失在黄泉尽头，她才离开渡口，顺路拐到了东侧的“锈铺”。
遥想前世为躲追杀初来此地，看花了眼，以为这是处卖刺绣的铺子。贸然闯入，给那位瞎眼姑娘惹了一箩筐的麻烦，故地重游，又勾起她几分愁肠。
她刚掀起晃荡的珠帘，兜头撞上一位年轻姑娘正半光个膀子，手执锤头淬炼铁器，与俏丽容颜相悖的，是那健硕的大臂肌肉。
许萤怔在原地，不知是否要回避。
“锈锈？”许萤试探着喊了一声，那姑娘疑惑昂首。
看着炉火在锈锈黑亮的瞳仁中跳动，许萤怎能不讶异。前世的她双眼萎缩，终日郁郁，哪有半分如今洒脱豪迈的样子。
此后二十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挑好了喊我，鬼市规矩你懂吧——不问来历、不验真伪、不得退换。”说完这句话，埋头锻剑，铁锤与金属相击，铮鸣如雷。
许萤循着记忆走向货架，行五列七......一根木棍？
难道前世这个时候，停雪绫还未流入鬼市吗，许萤始料未及，握着那根枯朽的长棍，神情有些复杂。
“五两银子，不还价。”锈锈头都没抬，仅凭听力就判断出她选了何物。许萤有些失望地摇头，决意再挑挑。
谁知这木棍竟像是粘在她手上一样，怎么都放不回去。
许萤：“......你们店里的东西都都这般强买强卖？”
锈锈也迷茫地歪了下头，有些抱歉地说：“它可能喜欢你？四两，你带走吧。”
忽想起卢婶若知晓她花四两银子买根朽木......
罢了。
还好刚宰了谢澄一顿，许萤叹了口气，终究是钱货两讫。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血珠沁入斑驳木纹。
棍身剧烈震颤，表面皲裂的漆皮簌簌剥落，青碧色的流光自内里透出，竟化作截箫管。尾端绽开朵玉雕鸢尾花，花心处的明珠莹莹生辉。
"春鸢不律！"锈锈和许萤同时惊呼，认出了这柄《神器录—乐篇》排行第六的宝箫。
那箫凌空浮起，忽作清越鸣响。许萤下意识伸手，箫身便乖顺落入掌心。
摩挲过箫身上刻有的“鸢飞戾天”四字，许萤哭笑不得——自己不通音律，这稀世珍品在她手里，怕是要当打狗棒使了。
箫身忽地一颤，仿佛在抗议，尾端鸢尾花赌气似的合拢成苞。
"现在耍性子？"许萤挑眉，"晚了吧。"
再看身旁瘪嘴懊悔的锈锈，许萤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颈间照夜灯的光忽地荡漾开，一点萤火自灯中飞出，隐入锈锈的心口。
锈锈不知道——
此刻自己灵台深处已亮起一豆萤光，那光极微极弱，却恰恰照在十几年来被黑暗笼罩的识海一隅。
许萤看着锈锈突然捂了下发热的心口，知道那粒"心灯"已悄然生根，颔首告别。
它不会立即带来改变，像一颗种子蛰伏在无灵根者心田，用强大的信念浇灌不知多少年，它才能生根发芽，最终长成独属于自己的“心根”——与灵根相仿。
无灵根者要走的路，的确更漫长。但许萤想，起码要给这些人，这些包括自己在内的千千万万人，一个毕生难求的机会吧。
“照夜”可以给。
锈锈很快从打击中抽身，又专心致志地锤炼起手中铁器，仿佛那是一条承载着全部执念的“道”。
“照夜灯”中心的萤火暗淡下来，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次使用。
许萤转动玉箫，又买了枚储物戒，满意离去。
红船破开水雾，驶离鬼市。
许萤清点着身上的家当，觉得是时候去会会故人了。
沈去浊，前世你蒙蔽世人，千里追袭将我逼入绝路。今生，我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她会杀败类，毁禁术，传心根。
终有一日——
要这芸芸众生，皆可问道。
许萤摸了摸颈间的“照夜灯”，这琉璃盏不过拇指大小，触手生寒。灯芯处一点金芒凝滞不动，倒如一只极亮的萤火被冻结其间。
柴门半掩，被她轻轻推开。
屋内昏晦如夜，唯有几缕天光从瓦隙漏下，照亮四壁悬挂的千百张面具。鬼面狰狞，妖相奇异，最多的是哭笑都难看的人脸。
“千面同价，一钱一面。”戴着无脸面具的中年男子哑声开口，有几分被扰醒的不愉。
许萤未曾理会店家，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博古架。
铜镜高悬，许萤望着镜中人，一时怔忡。
鹅蛋脸，眉两端收尖，细弯如新月之钩。十五岁的年纪，眼若桃花，两腮还有几分饱满。
少时容颜，倒与后来的她不甚像，修士虽可驻颜，但终究不似这般天然鲜活。许萤伸出手指戳了戳脸，被自己逗得展颜。
"照夜"的灯火摇曳，在她下颌投下细碎光斑。许萤忽地想起天道那"朝闻道，夕必须死。"的蛮横规矩。
呵。
要她悟道之后乖乖赴死？只怕要再等下辈子了。
说来可笑，轩辕剑主那穿心一剑，反倒阴差阳错救了她。赶在天道将她抹杀前，给了她重头再来的机会。
若有机会得见那位素未谋面的轩辕剑主，这份大恩，自当“重重相谢”。
至于沈去浊......
许萤抬眸，铜镜中少女眼里暗芒流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许萤对着镜中人眨了下眼，信手取过一张白无常面具，干脆利落地扣在脸上。
诡谲法则下，青铜面具覆面的刹那，温昭的身形如水纹般荡漾。变幻停息后，已化作一道泯然众人的轮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转瞬便会湮没于人海。
“就它了。”面具下传出的声音雌雄莫辨，两枚铜钱"叮当"落在案上，她转身推门而出。
天地倒转。
方才还寂寥无人的长街，此刻竟化作人声鼎沸的闹市。渔网遮蔽的天幕下，《祭海神歌》苍凉的号子撕破夜半寂静。
这便是子时鸣锣，鸡鸣收摊的渔州鬼市——黄泉水街。
古朴的纸扎店前，一名瞎眼老妪低声呜咽：“扎个纸人抵灾厄，画个符咒找替身。”
“玉酒金樽，千金不换！浮生三千，为欢几何？ ”几位俊美少年倚朱栏吆喝。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鬼市中每个人都是同样的音容，许萤混杂在千奇百怪的面具中，径直向舌楼走去。
身上统共就两个铜板，还是昨日问卢婶讨得，如今已经戴到她脸上了。
这样潦倒的日子，还是快快终结的好。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半寸铁护得性命全。”
她重活一世，当务之急是有武器傍身。
且不说“晦明剑”现世会搅出多少腥风血雨，如今的她，只怕连惘生剑冢都进不去。
既如此，先赚点钱把“停雪绫”买回来，总强过赤手空拳。
思及此处，一座朱漆刷就的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墙壁上密密麻麻嵌满陶土烧制的人舌，许萤不喜血腥，一头扎入那如同巨口张开的大门。
与鬼市的喧嚣截然不同，舌楼里只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沉闷交谈。
许萤沉默地走到柜台，用鬼声对着小二絮语：“卖个消息。”
檀木案几错落分布，几十位戴着鬼面具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小二哈着腰，声音尖得像嗓子坏了的黄鹂：“客官，咱这儿店小规矩大，消息要是有假，您就得把舌头留在楼里。”
“我要卖的，是《神器录—剑篇》排行第七的神剑——纯钧的下落。”许萤直接抛出这句话，足见其信心。
一个妩媚狐面嗤笑开口：“天下所有未现世神剑都藏于惘生剑冢，谁人不知？”
“知道了也进不去，你拿老黄历糊弄人啊。”水牛面吐槽了一句，又翻身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许萤不急也不恼，斜坐在舌楼中央那断人言语真假的石台上，扯起一根细长的锁链说：“纯钧不喜拘束，前日剑冢的禁制竟松了几分，恰够一柄剑溜出来。”
她没有被锁链绞杀，是真话。
一石激起千重浪。
那狐面一改懒散之态，水牛面更是直接站起，连觉都不睡了。舌楼似乎被许萤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点燃。
“我出百两！”
“二百两。”
叫价声此起彼伏。
纯钧认主，这消息不过卖个先机，这价，自然抬不上去。
“八十两......黄金。”
此语一出，满堂寂静了几许，许萤循声望去，却是眉头一跳。
在无数身形完全相同的鬼面人中，眼前戴着黑无常面具的少年格外扎眼。身披绮绣，宝器环饰，悬带的螭纹黄玉佩上还明晃晃刻着一个“澄”字，浑然是个未经世事的贵公子。
尚不懂此间规矩，就敢孤身闯荡，贪婪目光如附骨之疽黏在这香饽饽上。
许萤叹了口气，不太想管这事。
她提笔蘸墨，劣质宣纸洇开团团污渍。从成交价中分出一成给舌楼，许萤正要离去，却看到那少年后腰处摇晃的新丰酒，转眼改了主意。
鬼市的窄巷里，许萤斜倚在青砖墙的阴影处，冷眼旁观巷中混战。
此地不能使灵力，那少年拳脚功夫却极漂亮，一招一式皆带名家风范。饶是以一敌众，也不过稍显颓势。
很快，阿澄一个踉跄，眼见要摔倒。却见白无常如神兵天降，接住了即将磕在地上的......酒壶，而他却结实倒在地上。
许萤无视那若有若无的幽怨眼神，抱着怀里的新丰酒沉声道：“诸位，我拿钱消灾，得罪。”
为首的妩媚狐面瞥了眼她身后已然站端的阿澄，笑得干涩：“哟，你是一鱼两吃，我们忙活半晌可没讨着点荤腥呐。”眼见是不肯放手的意思。
被人挑破心底算盘，许萤也不气，只是挑起少年腰间的螭纹黄玉佩说：“岚州谢氏有位小公子生性潇洒，溜出家门游历，惹得族中鸡飞狗跳。渔州到底是他人地盘，谢氏为卖主家一面子，此时就候在门外接人。”
少年猛地抬头，面具下的惊愕比狐面人更甚。
白无常面具阴气森森，许萤的话语却更是令人胆寒：“若是他们不见自家公子，却看诸位满载而归——怕不是有命抢，没命花。”
巷中死寂，几位见财起意的鬼客如今已是胆战心惊，随即四散溃逃。
许萤拉着谢澄的小臂，向黄泉鬼市的渡口处快步赶去。
谢澄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何你们能看见我随身的东西？不是说黄泉鬼面可改音蔽形。”
“你只付了百相斋一文钱吧？”许萤带着他闪过街头巷尾，谢澄实在太容易吸引别人注意，必须要快速脱身。
“一文买路，一文护身，这是没摆到明面上的规矩。”她耐心地为这个少不经事的世家公子答疑解惑，心中却感慨万千。
前世她这般年纪时，早就混迹于市井，通晓各地黑话潜规。在当今世道，这样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却也成为平头百姓的奢望。
许萤终于停下脚步，渡口处，幽冥河水无声流淌。几点青荧渔火漂浮水面，照不亮浓稠夜色。
一位左眼蒙着鱼鳔的船家喊道：“生也水茫茫——”
“死也水中央”，许萤接得干脆。船家抛来两枚鱼骨片，又躺回渔网吊床哼起俚曲。
“送你到此，这壶酒就算做报酬。”她将一片鱼骨递给阿澄，说道：“顺流而下，莫回头。”随即转身离去。
谢澄却追了上来，将腰间那枚黄玉佩塞到许萤手里，朗声道：“侠士，有此物在身，岚州何人都得敬你三分，有缘再会。”
许萤拿着一壶一佩，看着红船悠悠，消失在黄泉尽头，她才离开渡口，顺路拐到了东侧的“锈铺”。
遥想前世为躲追杀初来此地，看花了眼，以为这是处卖刺绣的铺子。贸然闯入，给那位瞎眼姑娘惹了一箩筐的麻烦，故地重游，又勾起她几分愁肠。
她刚掀起晃荡的珠帘，兜头撞上一位年轻姑娘正半光个膀子，手执锤头淬炼铁器，与俏丽容颜相悖的，是那健硕的大臂肌肉。
许萤怔在原地，不知是否要回避。
“锈锈？”许萤试探着喊了一声，那姑娘疑惑昂首。
看着炉火在锈锈黑亮的瞳仁中跳动，许萤怎能不讶异。前世的她双眼萎缩，终日郁郁，哪有半分如今洒脱豪迈的样子。
此后二十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挑好了喊我，鬼市规矩你懂吧——不问来历、不验真伪、不得退换。”说完这句话，埋头锻剑，铁锤与金属相击，铮鸣如雷。
许萤循着记忆走向货架，行五列七......一根木棍？
难道前世这个时候，停雪绫还未流入鬼市吗，许萤始料未及，握着那根枯朽的长棍，神情有些复杂。
“五两银子，不还价。”锈锈头都没抬，仅凭听力就判断出她选了何物。许萤有些失望地摇头，决意再挑挑。
谁知这木棍竟像是粘在她手上一样，怎么都放不回去。
许萤：“......你们店里的东西都都这般强买强卖？”
锈锈也迷茫地歪了下头，有些抱歉地说：“它可能喜欢你？四两，你带走吧。”
忽想起卢婶若知晓她花四两银子买根朽木......
罢了。
还好刚宰了谢澄一顿，许萤叹了口气，终究是钱货两讫。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血珠沁入斑驳木纹。
棍身剧烈震颤，表面皲裂的漆皮簌簌剥落，青碧色的流光自内里透出，竟化作截箫管。尾端绽开朵玉雕鸢尾花，花心处的明珠莹莹生辉。
"春鸢不律！"锈锈和许萤同时惊呼，认出了这柄《神器录—乐篇》排行第六的宝箫。
那箫凌空浮起，忽作清越鸣响。许萤下意识伸手，箫身便乖顺落入掌心。
摩挲过箫身上刻有的“鸢飞戾天”四字，许萤哭笑不得——自己不通音律，这稀世珍品在她手里，怕是要当打狗棒使了。
箫身忽地一颤，仿佛在抗议，尾端鸢尾花赌气似的合拢成苞。
"现在耍性子？"许萤挑眉，"晚了吧。"
再看身旁瘪嘴懊悔的锈锈，许萤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颈间照夜灯的光忽地荡漾开，一点萤火自灯中飞出，隐入锈锈的心口。
锈锈不知道——
此刻自己灵台深处已亮起一豆萤光，那光极微极弱，却恰恰照在十几年来被黑暗笼罩的识海一隅。
许萤看着锈锈突然捂了下发热的心口，知道那粒"心灯"已悄然生根，颔首告别。
它不会立即带来改变，像一颗种子蛰伏在无灵根者心田，用强大的信念浇灌不知多少年，它才能生根发芽，最终长成独属于自己的“心根”——与灵根相仿。
无灵根者要走的路，的确更漫长。但许萤想，起码要给这些人，这些包括自己在内的千千万万人，一个毕生难求的机会吧。
“照夜”可以给。
锈锈很快从打击中抽身，又专心致志地锤炼起手中铁器，仿佛那是一条承载着全部执念的“道”。
“照夜灯”中心的萤火暗淡下来，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次使用。
许萤转动玉箫，又买了枚储物戒，满意离去。
红船破开水雾，驶离鬼市。
许萤清点着身上的家当，觉得是时候去会会故人了。
沈去浊，前世你蒙蔽世人，千里追袭将我逼入绝路。今生，我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她会杀败类，毁禁术，传心根。
终有一日——
要这芸芸众生，皆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