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里传来最后一次落地播报。播报气温明显高于这个季节的均值,漫长而炎热的夏天还在继续。

    乘务长的嗓音,清冷中带一点沙哑,像是入秋前低沉的号角。

    宋存借着起身的动作,克制地伸了个懒腰,在飞行途中,她不知不觉又看完一遍《指环王2》,赶在飞机降落前的半小时闭了眼,连耳机都没顾得上摘。

    都说霍华德·肖是21世纪的瓦格纳,这评价确实一针见血。

    “无终旋律”的配乐方式,完美融合成整部电影的叙事结构,让观众的情绪贯穿到底。

    她看这系列电影的时间很晚,脑海中充斥着很多前人的观点。也曾想自己做做对这部电影配乐的理解,却发现YouTube上的大神应有尽有,索性就算了。

    自认为算不上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也无法将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讲出新意。这大概就是经纪人诟病她不懂得经营社交媒体的根因。

    她学古典钢琴,个性也越来越“古典”,恨不得穿越过去。

    耳朵里似乎还能听到爱尔兰哨笛的回音,宋存扯了扯耳垂,缓解飞机下降带来的压迫感,将思绪从篱笆、石墙中拉回到水泥地。

    机轮与大地亲密接触带来的推背感,跟电动摇摇椅一般,引得脊背一阵发麻。

    她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夜幕笼罩,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联成直线,将大地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格子间,里面装满了生灵。

    此起彼伏响起,安全扣解开的“啪嗒”声。

    已经一年多没回过家了。

    航站楼内,机场的走廊熙熙攘攘,这次停留的时间会比较长,她径直走向航班提示的行李转盘,取完行李,身后陆续有大批量乘客出现。

    “抱歉,请让一让。”

    她弓着身子扯掉行李箱上的标签,被人撞上肩膀,用手撑着行李箱借力站稳。想都没想推着行李箱前进两步,将身后的空间留给赶路人。

    大中小三个款式一致,规格不一的潮牌行李箱从眼前掠过。宋存握住拉杆,回望一眼落在后面的主人,百褶裙、乐福鞋、直筒袜,被精心打理过的深棕卷发,本能地认定对方应该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才够与之匹配。

    只是她还没好奇到非要确认的地步,低头挽了挽衬衫的袖口,推着行李箱往约定的出口疾步而去。

    宋存走的VIP通道,快到出口时,她转身对着落地玻璃窗,轻巧的手指拨了拨睡塌的头顶。

    韦姐给她发了消息,让她注重一下机场形象,万一有粉丝接机呢?

    毕竟年初与BSO(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合作,反响不错,受到几个主流音乐杂志的关注,还接受了专访,紧接着就是国内的几场演奏会加持,势必要打开知名度。

    古典乐这一行,国内的观众一向只对顶尖的那几个买账。

    她还在翻山。

    按照韦姐的事业调色盘理论,目前已经熬过了低谷,由黄转橙了,再加把劲儿,下一步由橙转红,不过一步之遥。

    宋存听见这句话时,正端着杯红茶静默,借着吹冷的姿势,轻轻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是一步之遥啊!

    是不是熬过了低谷,她也不确定。有波峰才有波谷,人总是要在走下坡路时,才会看清站过的顶点在何处。

    作为一个表达者,她渴望被更多人聆听。若是这一点野心都没有,那她不配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位置,说一句甘心,好像也没那么甘心。

    出了甬道,四周开始嘈杂。粉丝确实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她的。是私人行程,她也没让助理来接她。

    她看了眼表,已经快凌晨了,粉丝们还举着应援牌和海报画像,口中念念叨叨。人虽然不算多,却是蛮有素质的,没有大吼大叫,目光都专注在自己的追随者上。

    宋存要绕过他们,很难不看一眼。

    是刚刚那个女孩,她取下了墨镜,在低头签名,一缕头发勾在耳后,另一缕散落在脖颈处。她很瘦,脖子上青筋突显,穿着蓬松,也掩盖不了那股形销骨立感。

    原来是个作家。

    对方似乎有所察觉,签名的中途看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带点婴儿肥的脸颊上,一双圆圆的杏眼,在机场晃眼的灯光下,流光溢彩。

    和她想象中有些许不同,她以为会是一汪春水,第一感觉更像平静的大海。经历过风浪,终究归于平静的大海。

    克制的、理智的,又带有一点世事洞察的练达。

    宋存勾了下嘴角以示礼貌,是纯粹的陌生人与陌生人的寒暄。

    她很确定,她们并不认识。

    “存儿、存儿,这儿呢这儿呢。”她唯一的粉丝就位,吼得很卖力。与旁边的声量对比,听得她想立刻转身找个地缝钻下去。

    柳桉隔着低矮的围栏,纵情挥舞着手上的报纸,对上了眼,又将报纸原封不动地塞回信报栏里。

    柳桉:“我就说给你拉个横幅来接机吧,你非嫌尴尬,该讲排场的时候就得讲,韦姐都让我劝劝你。那话怎么说来着。”

    “搞人要低调,搞人设要高调!”说完打了个响指,接过宋存手上的行李箱。

    宋存:“我的人设是?”

    柳桉竖个拇指,“人前天才,人后天菜。”

    有被恭维到,宋存抬手扶着后备箱,“京大法学院没特聘你为情商课教授,真是天大的损失。”柳桉在京大法学院念研究生三年级,目前在律所实习。

    柳桉:“你还别说,我在我们律所实习这两个月,离婚官司翻了一倍。”

    宋存:“为啥都找你离婚,你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砰”地一声,后备箱关上,柳桉乐了:“问到点子上了,如果有机会,我要扮演Will Gardner”

    宋存对比着他完全不像的外形,“那你话太多了,他还是黯然神伤的时候更帅。”

    车子堵在出口排队,后面有人鸣喇叭,中断了两人的对话。柳桉刚踩了油门,又一个急刹,把她的手机震到了座位下。

    “小心一点啊,小朋友。”柳桉掐着耐心探出头,刚刚真是吓死他了,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孩,差点就撞上。

    “不好意思啊,先生。”家长领着小孩道歉,“快给叔叔道歉。”

    “对不起叔叔,我下次会仔细看路。”

    柳桉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紧从这里离开。

    宋存勾着手去捞手机,一直捞不到,未系安全带的警示加快。

    “起来起来,出去了我停车捡,要是撞到头,就成天残啦。”

    “......”她挺想反驳的,又奈何词汇量不够。

    柳桉找了绿化带停车,她下了车,移了座位才找到手机,滚到了夹缝中,沾了一手的灰,扯了张湿巾擦擦。

    宋存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你脖子怎么啦?”刚刚他一直用右脸对着她,她都没发现他转不过来。

    “你猜猜?”柳桉翻了个白眼,她终于发现了,亏他来之前还想了想怎么汇报。

    歪头翻白眼的动作,看着很像一个搞怪表情包,宋存没忍住,“在谁手上睡了一晚啊,肌肉量看着还不小。”

    “靠。”柳桉一激动,扯着筋了,“你就这么看我的。”

    宋存笑了笑,没说话,解开了安全带,“我来开吧,省得让交警逮着,查你残疾人驾照。”

    柳桉摸着脖子,说不出话来:“.....”这是有仇当场就报啊。

    两人交换位置,他才想起一件事,“你最近开车了吗?”

    宋存给他一个有深意的眼神,“上次开的就是你的车。”

    “靠。”他狠拉了拉安全带,“那不都快两年了吗?你能在京市开车?

    “能吧。”宋存调整位置,“你不就是活着的人证吗。”她主要问题在于停车不好,看不准位置,正好这次回来也想练练车,出门方便一点。

    柳桉半信半疑地扣紧安全带,拉好扶手,又给她导了个酒吧的地址,“顺便帮我去这拿个东西,我包忘在那了。”倒是没什么值钱的,就是新买的包,还舍不得。

    两人在车里对视一眼,像是要奔赴战场。

    她想起第一次注意到柳桉,是因为他上课和同桌讲话,被语文老师单独拎出来罚站。她刚好路过走廊,看见他顶着本书,盖住小半张脸,整个人丧在阳光下。

    嘴角崩得很直,像一只受伤的小刺猬。

    不对。应该是一张豪猪,带着刺,卷着肚子,耸拉着脑袋。

    柳桉看着她乐呵呵的嘴角,“怎么我要残疾了,你还怪高兴的。”

    宋存语重心长地,就差拍着他的肩,“珍惜吧朋友,这可能是你迄今为止最笔直的人生。”

    反应了数秒,柳桉激动地传来一句“What!”,用手抻着脖子,弯不下来地笑。

    柳桉看起来比她还疲惫,还没下高速就闭了眼睛。车窗密闭,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应该是在刚刚的酒吧沾染上的。

    好友有应酬还按时履约,她决定请他喝杯咖啡。

    她按照导航,拐进了一条灯红酒绿的大路,隐约记得这里晚上也很热闹,满载的停车位见证了这一点。

    导航显示目的地已在右手边,她得找个位置停车,再去买两杯咖啡回来。

    又朝前开了100米,到了更加灯红酒绿的地带,还是找不到停车的位置。

    路边一众豪车,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将老槐树当成了扶手杆,树根深处的脉络都浸润着酒精的味道。还能长这么旺盛,真是天生的适存基因。

    宋存自知车技不好,侧方位停车尤其不擅长,最后勉强找到一个能塞车的地方。

    当然这是她的判断,不代表真的能塞进去。

    她看了一眼副驾驶的人,没忍心叫他。

    仰了仰头,回忆了一遍注意事项。

    深吸一口气,踩着刹车,方向盘打死,发现车头不对,赶紧翻转。空打了720度,轮胎“嘎吱”作响。

    头探出了窗外,支着脑袋去看左后轮的位置,她是记着有个什么压线就摆正的说法。察觉到压上后,她摆正了方向盘,直直后退。

    眼看着后面距离不多了,她往左打死方向盘,头还支在窗外,脑子也一并。这就是新手和老手的区别,在停车这项技能上,方向盘只有打死和回正两种操作。

    很轻地一声,顾后不顾前,刮擦上了。

    副驾驶在震源中心,彻底醒了。

    “哟。”柳桉终于抬了头,看向车头和前车车身相贴的位置,像个验尸官一样宣布结论,“是真撞上了。”

    “你好意思说。”宋存解了安全扣就要下车。

    “诶诶,挂档挂挡。”她一直踩着刹车,柳桉给她推了档。她也是有点慌的。

    “没事。”柳桉挤进车缝里细看了眼,“放在人身上都不能说磕破点皮,就是按了个印子,要点赔偿都算碰瓷的那种。”

    因为他的风轻云淡,她心里平静了不少,拿出手机,开始给第一现场拍照。

    一边拍照一边打着嘴炮,“你的意思是,我得上去再撞一下,好谈赔偿?”

    柳桉笑了笑,切身出来,扫到了前方的车牌。蹙了眉。

    “怎么,你认识啊。”宋存正在拍远景,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不认识,但是.....”

    宋存定眼一看,“要不我给陈叔打个电话?就是不知道他还管这块不。”这车牌有点来历,估计不是个好惹的主,祸是她闯的,她自然要负责善后。

    柳桉哂笑,“那倒是没必要这么劳师动众,你把这一排车撞了,也用不着你陈叔叔出马。”

    说着就往副驾驶走去,刚刚下来的急,没顾得上手机,为了方便待会儿交涉,他还是决定知己知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身后一道黑影听到这对话,赶紧转身跑向了酒吧门口。

    站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周柯捞了他一把,“什么事这么着急,不是叫代驾去了吗?”

    “有个女的,要撞列哥的车。”深灰色T恤的人轮轮吞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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