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墙上是一只在织网的蜘蛛,八条腿在浅白色的蛛丝上绕来绕去。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阿尔伯特这样想。

    那血红色的眼睛,倒映着命运。

    阿尔伯特面向镜子,镜中的人带着高高在上的表情,俯视着他自己。

    面上的胎记依旧鲜明,它分隔了阿尔伯特的上下两张脸,那是他的面具,它分隔了他与常人的命运。

    阿尔伯特时常想,别人对我来说是什么?

    镜子中的他告诉自己:

    【那些人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你不该问他们比你多了什么,而该问他们比你少了什么。】

    【他们没有面具,所以无可厚非地沦落为平庸。他们浅薄,唯有光洁的面皮浮在空中。他们的面皮上只剩下嘴在说话,没有头脑。】

    【——总而言之,他们什么都不是。】

    镜子中的人看起来满怀恶意,他的嘴角总是向下,他的眼睛里透露出阴险和狡诈。

    可他知道,那就是他自己,是阿尔伯特。

    02

    阿尔伯特猜想,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是由胎记之上的东西构成的。

    伴他而生的胎记是一层面具,它剥夺了他表达感情的权利。

    它隐匿了他的眼睛,让他的世界从出生起,就蒙上连绵不断的阴雨。

    它使别人得以俯视着他的灵魂,好像他的灵魂本该活在阴影之中。

    它摧毁他,又矫饰他,使他所有离群索居的孤独,理所应当地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俯视。

    玛丽,塞缪尔,爱玛,不过是平庸的人。——阿尔伯特听到自己这样说。

    在无数个夜半枯坐在客厅的夜晚,在壁炉熄灭又点燃的四季,他反复地叩问自己。

    “可是为什么?”阿尔伯特问镜中人。

    “为什么我置身其中,时时感到一种刺痛。”

    “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情感从出身的那一刻,就在点滴地累积,那些爱滴水穿石,让人与人之间的磐石,化为亲情的沙漠。”

    “为什么我被环抱在沙漠里?为什么我的胎记像是水潭?为什么他人的爱隔绝我?为什么我时时陷入会被淹没的风险?”

    “为什么被埋没的那一天,从未到来?”

    镜中人冷漠地回答:【因为你想要得到更多。】

    于是时时在痛苦中挣扎。

    03

    “可怜的孩子,他们的命运会充满痛苦,但他们的遗产非常重要。”

    不幸的乌鸦飞落在阿尔伯特的窗台上,它啄食了那只蜘蛛,它有鲜红色的喙,它的眼睛比喙更红,透露出不祥与腐败的气味。

    它用鸟喙来表达感情,用那双眼睛来诉说言语。它在说些什么,笃定地说着生命的判词——阿尔伯特能看到它这样做……

    可是真的能看到吗?——镜子里的乌鸦在说话?

    它在用目光诉说对阿尔伯特的可怜,那猩红的眼珠转动时,又流露出狡诈的意味。

    面对着镜中的乌鸦,透过镜中人的眼睛,阿尔伯特想起了那一天。那是寻常的一天,对他来说,却不是寻常的一天。

    04

    那一天,塞缪尔照旧在院子里玩弹弓。

    他掰下了树枝,扯下了爱玛头上的缎带,去花盆里找到了弹珠,嘻嘻哈哈地打着玩。

    他的弹珠落在这,落在那,落在阿尔伯特身上,落在爱玛的身上。

    那一天,爱玛准备去捉蝴蝶,她取走蜂蜜抹在罐子里,狡诈地诱使蝴蝶前来。

    蝴蝶确实来了,它躲过了阿尔伯特的手,心甘情愿地落入了罐子中。

    阿尔伯特谨慎地猜测,那蝴蝶应当属于他。

    没有别的道理。

    【那如果不是我的蝴蝶,那它为什么飞到我的身前?】

    【既然让我看到,为什么不属于我?】

    【既然能让别人得到,为什么不能让我得到?】

    阿尔伯特时常觉得,蝴蝶是他的一部分,如果有人用蜜一样的爱来诱使他,如同诱使那一只蝴蝶,他想,他也会心甘情愿地飞进罐子。

    爱是蜜糖,可是每个人只给一点,这使他变得更渴求。

    那些罐子没有封存住他,让他的羽翼饱受风霜的折磨。

    这是谁的错?

    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那只蝴蝶。但他不是蝴蝶,这不能怪他,应当责怪那些没有用蜜诱使他的人。

    所以现在,这些人应该做出让步,蝴蝶应当属于他。

    阿尔伯特与爱玛推搡起来,他跌倒在树下。

    那棵神秘的树郁郁葱葱,枝叶遮掩着蜜蜂的巢。

    塞缪尔仍旧不断地打弹弓,弹珠飞到了树上,蜂巢砸下,这令他脸上的胎记上又覆盖了一层疤痕。

    至此,阿尔伯特明白,蝴蝶在他出生之际,已然从他的脸上飞走,飞走的蝴蝶不会再回来。

    如果他人给予他蜜蜂的毒针,那么从这一天开始,我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了。

    镜中人帮他回忆起了誓言,他跟着镜中的乌鸦,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

    05

    “我会从他们的身上学习,所有加诸于我的不幸,将会在未来以同样的方式返回人间。”

    “一人死去,他人受启。”父亲的书中夹着这样的一句话。他默念着这句话。

    他不应该成为命运的傀儡。

    如果必须是他不能得到爱,那么我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启示,让他摆脱这苦难命运的樊篱。

    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样的陌生。

    可出生时,他是什么样呢?是否单纯得犹如白纸?

    他想起出生的那天,玛丽说,那是一个悲情的雨天。

    从出生时就缠绵不断的大雨时时在浇灌着他心底的树苗,所有的不解与埋怨在他和镜中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萌芽了。

    阿尔伯特知道,苦难已经铸就,过去的从未过去。

    如果想要摆脱命运的定局,那么他需要用血色来遮盖命运的大雨。

    【凡使人流血者,他的血也必定要为人所流。】

    这是镜中人给他的指引。

    此刻,他的心中没有愤怒,没有燃起复仇的火焰。

    他的心里满是冷漠。

    镜中的乌鸦凄凉地叫喊着:【这个选择当然未必正确,可是没有什么比从情感的迷盒里解脱,重获自由更美好了。】

    于是他拿起刀,杀死了盒中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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