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从床上惊醒,手机屏幕的冷光刺破了黑暗,照亮了空中的灰尘,漂浮了起来。

    8点38分

    屋外传来的二胡声掺裹着热气,衬得狭窄的小出租屋更加燥热。

    她想起昨天和王霖换了班。抓起不知道从哪买来的十块钱两件的短袖,和洗发白的牛仔裤。

    公共水房锈蚀的水龙头又发出了垂死呻吟,布满水渍的镜面映衬出少女厌世的眼神,鼻子挺拔,一头干枯的短发垂到脖颈处,她快速地刷牙,抹了一把脸。

    “哟,周念,出去啊?”隔壁屋五十岁的老光棍露出一口黄牙,油渍斑斑的背心紧贴啤酒肚,目光黏腻地打量着她。

    周念面无表情,数着台阶裂缝疾步往下。

    老光棍看着没搭理自己的周念,盯着她的背影吐了口痰,恶狠狠地说:“没教养的小口口。”

    周念已经出来三个月了,这是她在水店打工的第十五天。她是从福利院偷跑出来的,希望工程的名额像沙漏里的细沙,最终没有漏进她的掌心。

    不过少女已经想好了,等赚够高中一年多的学费,自己再重新回学校去。

    贫困补助,还有奖学金,闲暇时候再出去赚点钱,三年应该能撑过去。

    他们这群人,是自由的,也是腐烂的。

    …………

    铁质维修牌边角翘起,十楼,只能爬上去了。周念边思考着怎么在更短的时间里攒钱,边扛着水桶上楼。

    到五楼的时候,她的小腿已经打颤了,但还是咬着舌尖,一步步上去,到十楼,衣服都湿了半边。

    指尖叩动金属门的回响在楼道分外明显,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精致的女人,“哎呀,怎么搞的嘛,怎么这么慢的嘛……”女人看见周念愣了一下,“怎么是个女的啊,小姑娘你成年了吗?”

    周念听见这问题,熟练地扯谎,喉间铁锈味随着声音翻滚:“我哥今天有事,都是自己家里的活,我来帮一下忙。”

    那女人打消了疑虑,说道:“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小的姑娘干这个的,这可是力气活哟,累人!

    哎……对了,你下去的时候把门口的垃圾给我捎一下啊。”说完便关上了房门。

    隔着门板,保养得当的声线正在娇嗔:“老公你看,电梯坏得蛮好的嘛...…”

    周念弯腰去拎厨余垃圾袋,馊腐汤汁滴在开裂的指甲盖上。安全通道幽绿的应急灯亮起时,她望着防火门倒影里佝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自嘲。

    …………

    蝉鸣刺穿路面蒸腾的热浪,周念擦了擦下巴的汗珠,看见下一单的地址——江氏集团,眉头紧蹙,她记得这个地方不在他们配送区域啊?

    “咋啦念子?我这边还没忙完呢,你再帮我送几趟呗。”

    “江氏那单……”周念听着对面闹哄哄的杂音,不自觉地放大声音“喂!你听得……”

    “啊对对对,就是那,谢谢你啊念子!回头请你吃饭!”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已经被对方挂断了。

    …………

    拉着蓝色塑料水桶的小三轮在繁华靓丽的大都市下,像片倔强的枯叶。

    周念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大楼,穿着精致的员工在里面匆匆忙忙地来往,可面庞上都洋溢着希望。

    她用手隆起湿透的头发,随意扎了一小簇,扛着水桶,走进江氏集团的大门。

    刚走到对面人群簇拥的中年男人身边,补了又补的鞋子终于不堪重负,鞋底抛出完美的抛物线,飞到了那个男人的腿上。

    汗水被大厅的冷气吹得十分舒服,周念在众人诧异又嫌弃的目光中抬起了头,与中心位的那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份工作……

    梳了大背头的男人瞬间炸开,呵斥道:“你怎么回事!谁让你……”

    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刺耳的话语,“你...你左肩后侧...”

    中心位的那人踉跄地逼近周念,“是不是有红色胎记……月牙形状?”

    江氏集团董事长江振邦紧紧盯着眼前,与亡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周念,鎏金袖扣在颤抖手腕上折射碎光。

    众人看见一向冷静又温文尔雅的董事长当众问出这种问题,神色各异。

    周念听见这突兀的问题,男人陌生的面庞显得又十分熟悉。

    撑着水桶的手腕酸痛无比,脚下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刺的她十分狼狈,但女生仍旧挺直着脊背。

    她突然想起昨儿天桥下算命瞎子说的“险中有富贵”。

    周念想了很多,最终开口说道:“有。”

    江振邦听见少女的回答,心头猛地一沉,眼眶微红地看着少女,喉间剧烈抖动:“去江心医院!”

    周念知道江心医院是整个云港市最大的私人医院。

    电梯金属门开合的瞬间,消毒水气味里混入了男人身上的雪松香。护士长殷勤地递上消毒热毛巾,科主任也让出半步距离跟在男人后面。

    她数着地面上晃动的细长倒影,脑海中浮现出上周在李婶餐馆帮忙时,财经频道里见过的那张脸——云港市首富。

    “先把鞋换一下吧。”江振邦递过助理准备的拖鞋,放在少女面前。满眼慈爱,“你饿不饿?鉴定结果……还要在等半天。”

    周念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定眼看着对面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张了张嘴:“我……”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周念走到窗前,背对着男人。

    “周念!你在哪呢?!还想不想干了!”水桶店老板带满怒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要不是看你可怜才给你这个工作!明天不用来了!”

    老旧的手机还带有“自动外放”的功能,听见电话对面的话语,众人看向少女的目光带了怜惜。

    江振邦一向风度翩翩的面庞出现了一丝愠怒,如果是自己的女儿,今年也才16岁。

    视线略过那少女打着电话的手,因为常年劳作看上去粗糙不已,手腕内侧隐隐露出烫伤的疤痕……

    江振邦眼眶热热的,或许是和亡妻的模样太像了,“你这是在勤工俭学?”

    “我不上学了。”江振邦听见周念的话,先是惊愕。

    “打工是在攒高中学费。”她挂掉电话,声音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看着少女疲惫紧绷的脸庞,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从江振邦心里翻滚,汹涌地冲上他的咽喉,直至脑子里的弦“嘣”的一声。

    他强忍着苦涩,笑着说:“没事!就算结果……,我也会资助你上到大学毕业!”

    …………

    周念看着与自己相处了半天不到的男人,眸中闪过一丝狡诈的亮光,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她知道什么话更能引起这种富贵人家的怜悯感。

    可这种怜悯地施舍,却是她渴望,渴求的。

    “江总,DNA鉴定结果出来了。”助理拿着文件袋递到江振邦面前。

    江振邦压下心中的忐忑,缓慢地翻开一页又一页,纸张嘶啦嘶啦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鉴定人江振邦是被鉴定人周念的生物学父亲。”

    加粗的黑体字似一个个音符在男人面前舞动。

    少女一直关注着男人的神情,看见男人嘴角上扬的那瞬间,记忆如潮水,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的盛夏,收养自己的那户人家。

    那对夫妻在福利院笑着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家,眼神和他一样,都是温柔的。

    “念念,跟爸爸回家吧。”周念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说的。

    五岁的周念,以为自己从此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朋友,可有一天,“爸爸”笑着说要带她回福利院,去看看院长阿姨,但周念不明白只是去看看院长阿姨,为什么要打包她的衣服。

    躲在暗处的周念紧紧攥着上周才拍的“全家福”,看着远处树下的院长阿姨和那对夫妻拉拉扯扯,“………送回来………有了孩子…………养不起……”

    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妈妈”最近总是幸福地轻抚小腹。害怕,不解,难过一一裹上了她的心头。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落在全家福上,恰好覆盖照片里女人轻抚她发顶的手。

    小小的周念拉着院长的衣角:“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院长沉默了许久,听见小人儿又说:“我以后可以只吃一顿,不会花很多钱。”

    后来周念再也没有离开过福利院。

    看着男人朝自己伸来的手,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周念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糟糕。仗着她未成年克扣工钱的水店老板,洗澡间缝隙下闪动的影子,出租屋里堆着的成包成包的榨菜,甚至没有遇见王霖前,自己连工作都找不见………

    劳累的身体已经让她顾不得想未来是什么了,每天唯一的慰藉就是幻想,幻想自己攒够钱去上学的场景。

    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有义务抚养自己到18岁成年。

    周念把手放到男人宽大的掌心,轻声说道:“好。”

    周念感觉人生真的很抓马,如果没有和王霖换班,还有舍不得扔的鞋,自己不可能遇到江父。

    因为江氏集团的水是不需要他们这种小店送的。

    但周念从不认为,苦难是需要感谢的。如果没有遇见江父,她相信自己也会努力的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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