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五十九分,黎萨准时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手机关上了还有一分钟响铃的闹铃提醒。

    半拉开窗帘往窗外看,天还是灰蒙蒙的,但不远处学校大门已经陆陆续续有走读生进校。昏黄的路灯发着不够明亮的光,照得路上行人的影子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黎萨收回目光,快速换好平城县三中的校服去洗漱。她一边刷牙一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学生头,不过肩的短发加上齐刘海,只是刘海有些长了,几乎能遮住眼睛,……有点扎到眼睛,带着痒。她将刘海往两边拨,单眼皮往下耷拉着,眼球纯黑色,黑眼圈很重。分明是平视着镜面,但因为半拉着眼,眼球被遮了三分之一,这样的注视好像就变成了懒洋洋的俯视,好像瞧不起人的样子。黑眼圈在苍白的脸上很明显,整个人都是颓废的。

    按她们班主任的话来说,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哪有一点学生朝气。

    黎萨低头吐掉牙膏沫,加快了洗漱的速度。

    洗漱台前的镜子前几天莫名碎了一块角,这几天黎萨洗漱总感觉镜子里有另一个人在注视着自己,但始终没找到这种感觉的由来。

    低头的瞬间,被注视的感觉再次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黎萨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人和黎萨一样抬着头,死死盯着她,嘴角还有些牙膏沫。

    她歪头,镜中的人和她做着相同的动作,完全复刻,丝毫不差。

    ……没有其他人。

    黎萨加快洗漱进度,拿起书包出了门。

    她租的房子离学校很近,住最高层六楼的一居室,因为只有楼梯,加上楼梯间的灯年久失修,时灵时不灵,会比其他楼层便宜一些。

    六楼有四个房子,但只租出去两间,一间是她一间是对门最近刚搬来的高一学弟。

    离学校近却还空出两间房并不是房东不打算租,实际上房东心有余而力不足。房东倒是想有人租,奈何上半年有个高三的学姐在这里上吊自杀了。大部分家长忌讳,能租其他房就不会租这里。

    顺带一提,那个上吊学姐生前住她隔壁。偶尔早上两人会撞见,然后沉默地一前一后下楼。黎萨会故意慢下脚步,然后两人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我擦!”

    五楼的灯应声亮了,惨白的光也爬上了六楼。黎萨眯眼朝发声源看过去,是最近开学报道的高一学弟,身上穿着军训服,帽子掉在旁边,他跪坐在地上龇牙咧嘴,一手撑地一手拿帽慢慢站起来。

    ……不出意外是被走廊的那道凸起给绊倒了。六楼灯是坏的,早上天很暗,小学弟这几天初来乍到,每天着急忙慌跑操场军训生怕迟到被罚和扣分,估计都没注意到这小小破六楼走廊内里竟有乾坤——一道完全看不出来建筑师用意的凸出来的横杠。

    而他今天不凑巧着了道。

    黎萨冷淡地收回目光,下楼。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阵风般穿过黎萨往下冲。几乎是飞下去的,不多时黎萨就听到一楼大门开关的声音,彼时她才刚到三楼。

    黎萨继续不紧不慢地下楼,心里想,这估计就是班主任说的学生朝气,旺盛的生命力。

    ……还没被学校摧残的新生啊。

    进校后黎萨将书包丢到她们高三文科楼底下,随后慢跑到自己班的方阵末尾,这段路必须得跑,不然被班主任老罗看到会恨铁不成钢地说连这段时间都不抓紧,不争分夺秒,哪里有高三生的样子。

    她几乎是踩点到的。事实上学校定的跑操的时间是六点二十五,但大部分班级都会要求提前几分钟到,然后站着借着路灯的光背记知识点。她们班是提前五分钟。

    老罗站在队伍右前方,显然已经看到她,因为没迟到倒也没说什么。前头几个女生慢吞吞朝老罗走去,说了几句话,老罗点头,那几个女生低声说了什么就脱离队伍往教学楼走去。

    不出意外是来例假请假回教室自习的。老罗虽然在校内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年级副主任,人送外号灭绝师太,但同为女性能理解女孩子有些会有痛经,而且不好受。于是女生因为这个找她请假的都屡试不爽,通通给过,请假的那几天不用跑操直接回教室自习,太快乐了。最后全班女生都默认自己来月经就会有痛经,一来例假就去请假。黎萨也不例外,不过她这个月已经用过这个借口了,只能等下个月。

    老罗到底清不清楚她们的小伎俩呢,没人知道,但总归老罗是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老罗视线看过来前,黎萨装模作样低头记起单词。

    跑操要绕着学校跑两圈,跑操路线里有些地方路不平,坑坑洼洼的,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还有一段令人叫苦连天的上坡。

    边跑还要边喊口号,本来就喘不上气,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于是口号也喊的有气无力的。

    这是其他班喊口号的现状,但她们班班主任可是灭绝师太,是绝不会允许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

    跑在前头的老罗中气十足地喊:“一!二!三!四!”

    黎萨感觉到风灌进喉咙撕裂的疼,腿有千斤重,每一次迈步都累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

    她和班级同学一起迎着风喊出声:“追求卓越!努力拼搏!十七十七!共创佳绩!”

    她们班每次跑操都把口号喊得响亮,除了进高三的第一周。第一周她们喊得和其他班一样,气得老罗在其他班解散回班级后让她们留下来,一直练喊口号,练好说以后以这个标准来喊。

    黎萨不打算滥竽充数,这种事万一被老罗发现会连坐全班,她不想成为班级里可恨的拖她们下水的人。

    她只想做个边缘人,在角落里谁都不要注意到最好。

    跑操结束回教室的人群几乎都是结伴同行,三三两两说笑着上楼。黎萨低头穿行而过,快步进教室,打算在同桌回来前进到位子里坐下。

    但同桌回来得比她早,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黎萨低着头,声音很低,“……借过一下。”

    同桌正和后桌说着话,点头站起身给她让位置,嘴里继续和后桌聊着天。

    “后天周考成绩又要出了,希望我成绩高点,这样就可以选个好点的位子了。”

    后桌点头附和,“到时候我要和你一起坐。我同桌天天跑出去打球,一身汗臭味,我真受不了了。”

    黎萨低着头坐下了,她桌子上堆了很多书,盖住了最底下那张物理卷子。是这次周考出的物理卷,她自己去文印室打印的。

    她把书包塞进桌肚,打开英语书开始看单词。其实算不上看,她只是眼睛盯着那里,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了。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如过山车般上上下下,没有什么定数。好时能冲进班级前十五,年级前一百,坏时掉到班级三十五名往后,年级三百多名去。

    不过这里的排名算不上什么,因为平城县三中是一所很烂的普高,满分750分,年级第一能有五百分学校就该欢天喜地地烧高香了。

    平城县只有一中一个重点高中,其他两所公立普高是二中和三中,然后再是三所私立高中和一所职高。教育资源也很差,一中即使作为重点高中也只有两三个能上清华北大,这还是什么强基计划等往上加的结果。

    但一中是她们县最好的学校,如果真的能有人成功飞出去,逃离这里,那个人一定是一中的,因为中考时就已经把想要拼的努力的人选进去了,被放弃的是早已认清现实选择烂掉的人。黎萨高二学考时是被分到了一中去考试,路过排名榜看过几眼,反正那些分数对她来说都高得吓人,是她自己完全不敢想的成绩。

    教室里读书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黎萨回过神,看到老罗走进教室,也低头开始小声读单词。

    老罗往她们这个方向走来,同桌读得愈发卖力了。偏偏老罗停在了她们这里,敲了敲同桌的桌子。

    “你们两个下早读后把桌子清理干净,校规是不是贴在后面?我是不是说过?桌面上书不能超过三本。”

    黎萨和同桌点头说好。

    老罗又继续走去其他地方,同桌偷偷往后看是哪个倒霉蛋和她一样被抓,黎萨已经开始清理桌面了。

    最后桌上只剩了一本英语书,和之前被盖在最底下的物理卷子。

    那是一张只零星做了几道题的卷子,被主人挑拣出来做的题目基本上都是高一的知识点。往后其他的都只是胡乱圈出了主人自己觉得重要的信息,卷子右下角有给出火柴人做功的图,有意思的是这只火柴人旁边还画有一只火柴人,悬空着和印上去的火柴人齐平,偏偏画得像,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黎萨低头看着那张卷子,心里烦闷,囫囵把卷子折起来也塞进了桌肚。

    已经没必要了,其实早该放弃的。

    后来黎萨就一直发呆,从早读下课到早餐时间再到正式上课,她都靠发呆打发过去了。她也想听课,复习很重要,但黎萨的思绪不受她自己的控制,于是黎萨被迫想起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对她来说却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就好像她的天塌下来了。

    “黎萨?”同桌犹豫的碰了碰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黎萨垂眼盯着桌子,她的桌上还摆着早读放着的英语书没动,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课了。

    英语书上有洇湿的痕迹,黎萨才知道为什么同桌会来问她的状况。

    因为她莫名其妙的哭了。

    “……谢谢你,我没什么事。”黎萨低声回答着同桌的话。

    她把英语书收起来,看了眼背对着她们在板书的数学老师,低头找出一轮复习的数学书放到了桌子上。

    也许是因为哭了,她只觉得很累,干什么事都没劲。

    也不想听课。

    中午出校门时黎萨没拿书包,回到出租屋后就随便泡了碗方便面吃了。

    今天调料包放多了,有些油腻,黎萨看着浑浊的面汤,强压下干呕的欲望,突然很想念从前妈妈亲手做的线面。

    妈妈做的面其实也不怎么好吃,有时候咸得让人连喝几大口白开水,有时候麻得让人吃一口就不愿再尝第二口。

    但总要比方便面好吃的,黎萨想。

    “你想去见她吗?”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黎萨确信自己没有开口说话。她起身在出租屋里走了一圈,除了自己这里找不到第二个活人。

    “你是谁?”她冷静地问。

    那人笑了一声,却不再答话了。

    黎萨烦得要死,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是什么毛病?

    懒得再管,下午还有催眠大师的课,黎萨要是不想上课睡觉被点名,午休就必须要睡好。她平心静气,假装刚刚无事发生,躺到床上逼自己快点睡着。

    天要塌了就等天真的塌了的时候再管吧,她想,这种平白无故闹鬼的事以后还是请不要来打扰一个疲惫的文科高三生了。

    本来必修四背的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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