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建康行宫内,世族子弟与皇子们袖衫飘举,数匹矫健的马在丛林间驰骋,箭矢破空而去,林中枝丫被飞过的箭矢蹭得簌簌声响起。

    “嗖“的一声,燕翎瞳孔紧缩,多年来练就的敏锐反应叫她下意识一躲闪,箭矢牢牢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嗡鸣震荡使得她惊惧未消。

    剧烈的心跳声还未平缓,她四肢泛麻,凉风袭过,后背的冷汗贴着衣衫,冷的她一哆嗦。

    马蹄声由远及近。

    惠王与桓氏子弟们勒马停下,围于身前,惠王居高临下语气愧疚:“十二弟见谅,方才一时失手,失了准头。”

    去捉兔子的符离察觉到了这儿的情况,急忙跑来挡在她身前。

    符离冷着脸,如高山湖泊般的蓝眸隐隐闪过杀意,一小股力道拽了拽他的袖子,他转头落在了身后的人儿身上,视线顿时柔和了很多。

    燕翎抬眸时正好迎了日光,那是一双无法用言语描绘其灵动潋滟的双眸,明眸雪肤,朱唇饱满,灵秀绝丽,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黏于鬓角。

    她抿了抿唇,笑意勉强:“……无妨,皇兄下次……小心些,若是叫父皇知晓,怕是又要责怪了。”

    她小声提醒,实则戳中了惠王的痛点。

    惠王脸色登时不太好看,他最看不顺眼的就是燕翎这副有靠山的模样,身边的桓氏子弟平静提醒:“殿下。”

    惠王只得忍下,调转了马头,愤然离去。

    燕翎轻轻拍了拍符离:“好了,没事了,他们走了。”

    符离紧绷着的身躯这才缓缓放松,神情间满是懊悔。

    “阿翎。”一声高呼响起,燕翎弯起了眼眸,“阿兄,我在这儿。”

    来人是燕翎同父同母的兄长,当今八皇子,燕翊。

    “阿翎,我刚才瞧见燕翙了,他没为难你吧?”燕翊没什么规矩形象地跑了过来,看见弟弟还全乎着,松了口气。

    燕翎瞧他这模样,心中泛着暖意,这么多年,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遮掩身份。

    除了父皇,也就只有阿兄待她好了。

    只是父皇嘱咐她,切莫不可将真实身份暴露人前,连阿兄也不能知晓。

    一切盖因十六年前的往事,母妃怀胎八月时有一高僧预言她一生体弱多病,活不过十八。

    父皇大怒,当即要斩杀那妖僧,妖僧说若要活下去,唯一的法子便是摒弃女儿身,以男儿身现于人前,直至平安度过命定之年。

    偏生她母妃诞她时提前发动,不光如此,还差点夭折。

    当下本就玄学之风盛行,父皇怕了,也信了,当即便对外宣称她为十二皇子,她果真逐渐好转,此后,如寻常孩童一般顺遂无虞。

    这十六年,父皇将她保护的很好,除去已故的母妃,和安排给她的心腹,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好在她这个胞兄缺心眼,不然日日相处还真不知该如何隐瞒。

    而惠王,自小就与他们兄弟不对付,他乃皇后嫡子,背靠龙亢桓氏,其家主乃当朝大司马。

    燕翎的母妃当年与母族琅琊王氏决裂,一意孤行维护父皇,而琅琊王氏上一任家主则生了不臣之心,拥兵谋逆,妄图取而代之。

    最后被世族联合镇压,自此她兄妹二人也与王氏疏离。

    远处,燕翊的侍卫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扶着腿:“八殿下,十二殿下,陛下林中猎虎一时上了头,竟与羽林卫走散,再发现时……已被白虎重伤吐血。”

    燕翎顿时如坠冰窖,急问:“你说什么?那父皇现在怎么样?”

    “太医署的人已经去了。”

    刚说完燕翎便向延英殿跑去,大袖衫迎风烈烈,身姿薄的能被风吹走,燕翊和符离赶紧跟了上去。

    延英殿外,诸位皇子已经在外跪地等候,雄伟古朴的宫殿外笼罩着沉哀静默之意,燕翎跑上了台阶,就要闯进殿内。

    光禄勋王敕拦住了她:“殿下留步,延英殿现在不得进出。”

    她神情彷徨无措,显然是慌了神,光禄勋王敕与燕翎算是沾亲带故,忍不住低声:“殿下,冷静。”

    惠王冷冷斥责:“放肆,十二弟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父皇之令,任何皇子不得入内,十二弟难道要抗旨吗?”

    随后而来的兄长觑了眼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把燕翎拽到了最后:“冷静冷静。”

    燕翎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微泛红,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王敕扫了这些皇子公主一眼,他们神色各异,其中真心者,寥寥无几。

    他们跪了许久,跪到了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王敕当即恭敬作揖:“仆射大人。”

    燕翎抬起了头,瞧见了来人的背影。

    男人身量极长,气度清隽高华,宽肩窄腰,身着白衣鹤纹大袖衫,笏头履,羽扇纶巾。

    这位尚书仆射,便是谢家最年轻的家主,谢崇青。

    陈郡谢氏,累世公卿,百年来衣冠连绵不绝,琅琊王氏自与皇室疏离后悔,谢氏与新冒头的庾氏、桓氏呈现三族鼎力。

    此人还是皇子们的少师,他教学严苛,比起太傅来说更不好糊弄。

    燕翎没少被他指摘为难。

    她眼瞧着谢崇青进了延英殿,殿门缓缓合上前她尽力想探头瞧清里面的情形。

    又煎熬了许久,天色暗了下去,延英殿的大门又再次打开,谢崇青站在门前,神情淡漠:“陛下有令,所有皇子全部退下,十二皇子入殿侍奉。”

    燕翎眼眸一亮,赶忙起身朝着殿内而去。

    惠王神情阴沉,注视着她的背影,自己所崇敬的父皇总是如此偏心,他焉能咽下这口气。

    “少师,父皇如何了?”他走至谢崇青身边询问。

    “暂无性命之忧。”低沉悦耳的音色似一把古琴。

    “父皇召燕翎进去,定是有立储之意,少师可有什么法子?”

    谢崇青注视着这位嫡子:“一个不成气候的庶子罢了,殿下急什么。”

    燕翎进了殿,被屋内的药味儿熏的眼眶发热,她扑至床榻前,忍不住哽咽:“父皇。”

    永和帝将将不惑之年,闻声睁眼,眼眸疲惫,神情怜爱:“雪辞来了。”

    雪辞是她的乳名,只有父皇会唤她。

    她轻轻侧首靠在永和帝的臂弯间:“父皇,你赶快好起来吧,你答应我还要亲自教我打猎。”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清灵的脸颊滚落,一双眼眸像是琉璃珠染了绯色。

    永和帝重重咳嗽了两声,怪他激进,只是那白虎分明已中他数箭,不知为何却狂性大发,大抵这畜牲濒死,激发了求生欲,反而伤了他。

    他胸口疼痛的像被铁锤重砸,生命流逝间,最放不下的便是与心爱之人的一双儿女。

    尤其是他们的女儿,多年前的预言始终缠绕在他的心头。

    “雪辞,扶朕起来。”永和帝费力撑着身子,燕翎赶忙去扶他,殿内并非全无宫人伺候,内侍刘坚是永和帝贴身伺候的心腹,还有几位太医署的人在旁撰写药方。

    身体接触的那一刻,永和帝突然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镇定往她袖中塞了一个盒子,燕翎微微一愣,对上了父皇的神色。

    “你皇兄不如你沉稳,无论是头脑还是心性都宛如稚子,你多照看着他。”

    永和帝似寻常父亲般叮嘱她,燕翎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这行宫上下,大约都布满了世家的眼线,她攥紧了袖子:“知道了父皇,皇兄虽纨绔了些,但还是分的清轻重缓急的。”

    永和帝点了点头,随即弯腰忍不住再次重咳,燕翎又是拍背又是喂药的,满脸都是担忧。

    “刘坚,送十二出去。”

    燕翎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分外不舍,直到出了殿外,潮热的气息散去,被铺面打来的凉气吹的冷静了下来。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袖中的东西,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殿下。”她闷头往前走,压根没发现前面有人,那人出声后她才抬起头来,心里头顿时咯噔一声。

    谢崇青比她高一个头,清隽眉眼印上了宫灯的流光,垂眸看她时隐隐笼罩一股疏冷之气,让燕翎莫名头皮发麻。

    “少师还没走啊。”她忍着紧张客客气气道。

    “今夜这情况,走不得了。”

    如今大司马桓胄在外征战,朝中事务皆由便由谢崇青全权处理,各大门阀世族在朝中为官者不计其数,形成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互相制衡又互相协助。

    而燕氏,不过是明面上的傀儡。

    “少师鞠躬尽瘁,燕翎十分佩服,太晚了,燕翎便先行离开了,父皇便劳烦少师照看。”她敷衍周旋,竭力保持不舍离开的模样。

    “殿下。”谢崇青拦住了她。

    燕翎神情莫名,实则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谢崇青此人瞧着高山仰止,实则诡谲深沉。

    他们这种掌权弄势的豪门世族 ,疑心病都很重。

    谢崇青伸出了手,落在了她的斗篷领口:“臣先前怎么教殿下的?动作庄,衣冠正,则臣下肃。”

    他帮她系好了带子,宽大的手掌极为好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燕翎甚至都怕他的手能隔空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声。

    带子系好,谢崇青的手复而下移,已近袖口。

    燕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心头跳动声快要破胸而出。

    “殿下再紧张陛下,也得注意仪态,外头这么多臣子看着呢。”他的声音似催命的符咒,动作不容置疑。

    他是不是发现了,二人从不曾如此亲昵。

    谢崇青视线无意落在了她的耳垂上,瓷白的耳垂小巧圆润,很漂亮,耳形也很标准,耳垂中央似乎有一颗绯红的痣,瞧着昳丽妖冶。

    一个男子,竟有如此妩媚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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