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长莺飞,正是婚好时节。

    今日适逢静安公主大婚,然皇帝陛下说静安身体欠安,一切婚事从简。除了无成殿中披红,另有一些宫女仆婢在并不多语,来来往往,准备仪式。其余宫殿皆寂寂无声,也并无贺礼相赠。

    “下去吧,我来为公主梳妆。”皇后燕扶玉冷不丁地接过梳头宫女的手中的红木梳,独自一人来此。

    静安本是早起还未清醒,听闻此话,从铜镜中看了一眼来人,乃是皇后燕扶玉。多年未见,今日一袭明黄便服。静安本是无波的眼神莞尔一笑,见周围宫女都下去了。“玉娘娘,可是有话要说?”

    燕扶玉把红木梳沾了水,梳扶着头发,也笑了,“难为你还叫我玉娘娘。蝉儿,虽为我儿,又早早立府,却从未让我有此良机为其梳妆。四公主,此番路程虽离皇宫不远,却是公主所求多年,可谓是得偿所愿。此一程,山水一路,风波不平,四公主可珍重。”

    这么多年,皇后虽然一直并未像珍姨一直照顾静安,却从来并不落井下石,只是遵循着皇帝之命,从不往来,此番前来,怕多是皇帝之意,“多谢娘娘。”

    “陛下.....昨日来我宫中,他说对你有愧,望你不要嫉恨。”

    静安听到此话,心中冷笑一声,手中掐着虎口,仍笑着,“玉娘娘,父皇多虑了。”

    发髻已成,花轿已到,一声起轿,便是一去不回。

    一顶花轿,从无成殿直至昭阳门,翠翠怀中抱着小黑立在花轿左面,听着吹弹打唱,一路无话。一阵微风掀起了轿帘,红墙绿瓦、宫墙楼阁,都留在了过往。静安看着远处屋檐飞角处的乌鸦,心道,“此生宁做路边草,再不做笼中燕。李镇,纵你权势滔天,不也是走不出这昭阳门吗。”

    已是白天转黑夜,从接亲到入公主府,除了些许宫人在旁提点婚礼之仪,全程静安手扶团扇,不能看见对方,也未听得对方开口。只得依稀透过缠丝团扇朦朦胧胧地,见一清瘦高挑男子,一身红色简装,颇有一丝高山流水意味。

    夜色降临的柳林巷,四公主府内仍有烛光酒兴,府外巷内,有一红一紫两色人已狭路相逢,剑拔弩张。

    左边的那位少年,乃是王勉。此刻,衣衫似血,马尾高悬,跪在地上,他平常从不打开的折扇,此刻大开半握在手中。

    右边是一位老者,着紫衣,白发苍苍左手五指持丝线操控着一直微笑的诡异少女傀儡。

    “王公子,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对我如此步步紧逼。”

    王勉摸了嘴角一丝血,站起身,讥笑道,“有一位姑娘说,你杀了我的父母,说得可是言之凿凿、句句有理。若有此血仇,可真谈不上无冤无仇?”

    老者霎时瞪大双眼,多年以前的往事此刻又被人拉开了遮羞布,又被赤裸裸地扯上台前。观对方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便掀桌自言,“当年我遇见你父母之时,他们已是被人重伤,不过是留一口气,苟延残喘。我只不过是拿走了你父亲的玉佩和你母亲的金簪,换成盘缠寻到京城科考,算不得谋害性命。王公子,切莫听他人妖言惑众,胡言乱语,污老夫清白。”

    “所以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咽气。恐怕事实并非如此,你给了他们最后致命一击罢。我看你这老头,不打你个鼻青脸肿、面见阎王,你是不会说实话了。至于是谁告诉我的,你去问阎王吧。”

    王勉展开的折扇从手中一横,“君心”翻浮。

    老者手中操控的少女突然阴侧侧地笑起来,丝线陡然一长,就飞过去与王勉的扇面卷在一起。

    王勉自是这一代之中最早突破扇中悲之意的人,然而前方田为之身负傀儡之术“青青”已经多年,经验老道,不容小觑。

    今日王勉丝毫不敢大意,收起了所有的笑,只在腾跃之间,招招取命。“你这老东西,养这些古怪玩意儿,难怪年纪这么大还没有家室。”

    “黄口小儿,口中逞能。你这条命就留给我的‘青青’吧。”

    只见“青青”如同活人一般,不知疲倦,刀枪不入。一扇一傀两者皆是硬兵器,君心和青青交织,听得一阵阵冷兵器摩擦的声音,爆出火花。

    君心往青青关节处切割,首要攻击的是青青的脖颈与心口。以上两处毫无破绽,打得难分难舍,残影重重。

    君心力竭退回了王勉手中,而对方手中丝线牢牢控制着青青,一人一傀仍旧精力充沛。

    “王公子,看在你王家百年大族的份上。你若自己动手了结,老朽愿意留你一个全尸。”

    “聒噪。”

    画风突转,王勉直接攻向青青,用‘君心’把这个傀儡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此时,王勉已经重伤。去,朝着青青的□□攻去,找到唯一的软处,此傀儡瞬间一分为二。

    “真是想不到,你这么恶心。”傀儡术已破,丝线已断。王勉边走近对方,边说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们王家,怀璧其罪。但是我长大了,没人可以再欺负我,欺负我们王家。“悲画扇”这一境,我于十几年年前那天,领悟而来。扇中悲意,今日便也叫你尝尝日暮沉沉,人走茶凉的滋味。”

    说罢,‘君心’在空中缓缓浮着,闪着昏黄的微光,一息后,突然一开,漫山遍野的黄枫从扇面中飘出,向老者团团围住。

    “你……岂敢”

    赵仪今日着一身红装,自礼成后便听见周遭有此异动,便于府中屋顶站着纵览着全程。见到‘君心’发出‘悲’之意后,眉头紧皱,表情素默,趁王勉最后困死老者之前,祭出一枚铜钱,把扇打回。

    王勉杀得红脸,未发觉周遭人在。抬眼一看,正是赵仪,满腔愤怒,大怒道,“赵兄,我今日必要此人性命。你要拦我?”

    “王兄。今日公主大婚,此处实不宜见血。”说完一回头,不容置疑,留下一句话飘在空中,“在柳风巷外,此人,可杀。”

    赵仪在回程中,为了在今日再度发生此种大事发生,再生事端,必须保护公主殿下。于是,祭出相风乌,以庭院中央为阵眼,行困阵,“天地无极,听我号令。内里乾坤,三界二分。去。”

    此令一出,相风乌呜呜作响,在原地飞速旋转,以阵眼为中心可围住方圆五里之内,以院落中卧室为边界,不仅围住里面的人,也阻挡住外面的人。

    正布阵完毕,远远地听到巷外传来的惨叫声。赵仪闭上了眼睛,此人为官名声不佳,王兄虽是私仇,也算替天行道了。

    柳城巷外,老者临死之前还在呼喊,“你不能杀我,皇帝不会放过你们世家的。”

    “他?他,本来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你就来做这个引子吧。”

    君心已经飞出切割了他的喉咙,一抹血气染上了扇面。

    王勉转过身去,抹了抹自己的唇角,拍了拍身上不知是自身还是对方的血珠。心中道,李婵,我这把刀你是否使得挺快。

    婚房门内,送亲一行人都去外边吃酒去了,独留静安一人于婚房之中。静安拿下团扇,正观想此处。抬眼映入眼帘的地方,从屋房格局看与以往的无成殿并无大不同,却多了一丝富贵,胭脂水粉、衣衫绸缎、笔墨纸砚、茶器花团,一应用具皆可称得上周全。

    想必是那位赵仪置办的。此人,礼部尚书贺在礼已说并非豪门望族,此番婚嫁想必也是用了一些金银。素不相识,为何以此重礼?

    “静安姐姐,此处有阴阳家卦术,你可知?”翠翠抱着小黑,一把推开听宣楼门,焦急说道。

    静安听罢,走出房门,看了一眼周遭,冷静地道,“阴阳家卦术?素闻阴阳家已多年不问世事,此处为何会有阴阳家人?”静安见翠翠只摇摇头,左右思量出门静静在院中待了一会,转过身回屋坐回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翠翠,此人没有恶意。”

    翠翠把小黑一放,自己也坐下来,问道,“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阴阳家的阵,必与施术之人心意相关。此阵,并未引来天象、草木恶变,周遭反倒多添了一丝祥和、平静之意。看来,此人,至少对你我并无恶意。”

    “姐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不是很多年没有去御书房,一直在无成殿中绣女工吗?”

    “翠翠,这并不冲突。御书房的书楼我已看了多年,心有笔墨。女工,乃是我所爱,你看我床铺之上的龙凤被,在这底色的虚空之中创造一世界,金红相间,任你勾画,与诗画礼乐岂不是异曲同工。”

    子夜,宾客皆散。赵仪担心公主殿下不喜欢酒气,在喜宴上一直以酒代茶。听着众人的可喜可贺,才子佳人。

    回到听宣楼后,自己稀里糊涂撞了一下,才记起刚才入宴之前设了阵,遂破了困阵。整理了昨日小师妹特意交代要他穿的朱色衣衫。

    卧室烛火淡淡,映出美人侧面伦廓于窗上。赵仪盯着窗纱投影,伸出右手,踌躇一会后,鼓起勇气敲响了院门。

    “谁?”屋内传出声音。

    我是谁?赵仪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人生问题,现在该怎么回答,是翠微山的小道士、今年科考的小秀才、还是公主的小二郎。

    “我。”此话一落,赵仪觉得自己仿佛竟是痴儿傻瓜。阵阵沉寂袭来,赵仪真想扇自己一巴掌,记得上次相遇好像并没自我引荐。因此,清清声音,“殿下,臣名赵仪。”

    此刻,翠翠早先肚中饥饿,抱着小黑去小厨房中找吃食去了,独留静安坐在茶桌边,一手扶着脑袋。静安觉得这人好生可爱又有趣,但并不曾记得以往遇到的人中有此种如溪水叮铃,清透之声。

    静安想既然他能走进来,困卦应是他所设。便唤他自己推开门,待门一开,红烛闪烁,月朗风清,看见来人的相貌眉头一锁,“是你?”

    一坐一站之下,赵仪乍然再见静安,白日的欣喜变成了此刻的无措、成亲的期待换成了婚后的惶惑,“在下赵仪,家里人都叫我含真,殿下也......也可以......唤我......含真。”此番咬舌自尽般的口吃之态,赵仪忍不住在心头骂死自己,想让师父的拂尘把自己卷到山中冰泉泡上一泡,醒一醒。

    “含真。你可是阴阳家人?”

    “这么明显吗?是这样的,我三岁就上翠微山了,今年才从山上下来的。我师父是天虚道人,他让我......没什么。”赵仪仍旧站在门口,腼腆地笑说,“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山下的一切我都很喜欢。公主殿下,臣,也很喜欢。”

    “你......喜欢?”

    “琼林宴时,臣见过殿下。我已从别处打听过,殿下一直在宫里生活,一直未曾出宫。殿下放心,我与殿下乃是圣上旨意,臣并无一丝一毫逾矩之心。此番名义上的夫妻,必不会贸贸然有夫妻之实。此间殿下可居于此,臣居所都在隔壁房间。殿下日后放心便是,想做什么,皆可。”

    静安心道,看来李镇只知他非世家子弟,无权无势,不知道他原通阴阳家的符卦一术。从钟粹宫的禁幡再到今日的卦阵,此人只是看着有些痴傻天真,从器灵来看却并无一丝恶意。看来皇帝把他赐婚于我,只是想把我无权无势地留在都城圈禁。

    静安想通此处关节,当下放松了一丝紧张,正欲多问一些他的器灵。

    此时,静安听见翠翠跟另一女子的声音,从小厨房传及到庭院,见一粉色衣裳的姑娘左手拉着翠翠,右手捏着小黑,小黑已经放弃抵抗只是弱弱喵了一声。

    “师兄,我在小厨房里面抓住了这两只小猫偷吃。你别说,这姑娘轻功真厉害,她一看见我话还没说两句,拔腿就跑,我差点没追上她。”

    “没事吧?”静安从屋中出来,关切地全身上下扫着翠翠,从钟葵手中拉过她。

    “姐姐,我没事。我正在小厨房翻着,这姐姐一进来就说,我动了她的桃酥,我打不过她,想跑。只是她右手有一个铃铛,我晕了好一会。我就只能被她拉着到这了。”

    赵仪见到师妹一来,回过神来,步下阶梯,“好了好了,都是误会。殿下,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师妹,唤钟葵。师妹,这就是静安公主,你手中的两只小猫应是公主的人和猫。今日十五月圆,正是好时节。你们姑娘先认识一下,我去小厨房把桃酥拿出来给我们填填肚子。”

    静安、翠翠和钟葵落座于庭院石凳上,院中月落疏桐,人影绰绰。

    无成殿中生活多年,静安已经年累月没有闻到活人的气息了,顿时心中百感交集。一种自由的欣喜在心中生长发芽,尽管这株嫩芽中包裹着面对未知生活的迷茫。权力、武力以及力量的巨大差异,都让她感到复仇之路的艰难。

    夜深了,小厨房里不断传出丁零当啷的声音。眼前又是两个天真烂漫的美好姑娘,静安想,索性这一路是热闹而非寂寞的。

    “翠微山上,除了师父老人家,我最喜欢含真师兄了。”

    “师妹,你莫要胡言。”赵仪刚做完桃酥,正步行过来听见此话。

    “钟葵姑娘,你喜欢你师兄?”翠翠吃着桃酥,胃中心满意足,只腾出嘴疑问道。

    “扑哧。我的傻姑娘。我对含真师兄,是喜欢兄长那种喜欢、喜欢保镖大哥那种喜欢、喜欢名家大厨那种喜欢。师兄又不善琴棋书画,师兄只会做饭打杂。师兄来翠微十几年,一直在师门端茶递水、任劳任怨,山上每个人都很喜欢他。我自然也不例外。”

    “这样说来,钟姑娘的师兄不就是个老实人吗?”翠翠总结道。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翠翠慧眼识珠。师兄就是世上最大的老实人,我敢打赌,只要他爱一个人,就会变成最大的大傻瓜。曾经他喜欢了翠微山上的一只受伤的小老虎,每天都去山上带肉看它,后来那只小老虎咬了他,他也不打他,还是每天死心塌地地给它送吃的。还跟我说,他就喜欢这种有点狠劲的小可爱。”

    “那钟葵姑娘,心仪何人呢?”静安听到此话,不好意思余光瞧了瞧赵仪,刚巧与他的眼神交会。只得连忙转移话题反问道。

    “我......我喜欢......这天下最冷的雪。”

    静安想到殿中的经年大雪,心中回道,“大雪覆山、小雪难行,不若春水潺潺,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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