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村,樊玲玲家。

    樊玲玲父亲樊长刚还在蚊帐里呼呼大睡的时候,樊玲玲已经砍好了红薯、煮了猪食,现在则正提着猪食桶到猪圈前去。

    猪圈和茅房是连通的,一个在外边,一个在里边,中间用猪圈石隔开。

    两头猪儿被养得白白胖胖,一听见樊玲玲往石槽里倒猪食的声音,都睁开眼来,哼唧着过去争食。

    猪圈里光线昏暗,樊玲玲喂完猪食后提起猪食桶准备离开,一只白肥的蛆蠕动在褐黄的泥土地面上,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她蹲下身去,看那只蛆向着猪圈门口缓慢蠕动。

    樊玲玲知道,它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现在却要离开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向着有阳光的地方。

    “你会变成蚊子的,依然平平无奇、令人讨厌的蚊子,可是那又怎样呢?飞来飞去的蚊子胜过在粪溺里蠕动的蛆。”樊玲玲一边想着,一边重新提起猪食桶。

    做完给猪吃的东西,就该做给人吃的东西了。

    自母亲肚子大了以后,樊玲玲尽可能地包揽家里的活计,早饭也是如此。

    她出门到家旁边的菜地去,菜畦里一颗颗小白菜青青绿绿,挂着点儿露水,大白菜已经开始卷心,再等一个多月就能摘下来吃了。

    樊玲玲利落地薅起一颗颗小白菜,准备剁成碎来煮稀饭;回到家前,下了蛋的母鸡在地坝里“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

    很快,一缕炊烟缓缓升上天空,融入还未散去的晨雾中。

    太阳躲在东边的山后,光芒耀映出了山岭的轮廓。群群飞鸟从山林里飞出,带来阵阵或婉转或尖利的鸟鸣声。溪边红蓼枝枝,被搅动的水波中走过两条又细又高的鸟腿——那是觅食的鹭鸶。

    ***

    止住泪水的柳细雨,对递来手帕的孟明微表示了感谢,然后就站起身来,背对着孟明微说自己要回去。

    她走出茶楼,下到江边的步道上,双手交叉着搁在栏杆上,发着呆凝视江面上的高楼倒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准备真正回寄养所去,一个扭头,瞥见前面转弯后没有栏杆护住的江岸阶梯上,站着一个稍稍弯身的人影,那人盯住了江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细雨走了几步,那人影直起了腰来,侧头像是看往柳细雨。

    柳细雨再次愣住,她情不自禁地向那人走去,直至来到那人面前。

    那人一直注视着她走过来,等她快要来到自己面前时,反装出一副悠闲自在的面孔,眼睛直锁在空中,不曾向柳细雨看去。

    这人就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孟明微,然而两人此时气氛微妙,一个装着,一个愣神。

    直到再一声呜呜的汽笛声响起,远处江面上露出一座庞大邮轮,柳细雨受惊,没看脚下,踩空了一步阶梯。

    “哎哟,靠!”柳细雨大骂一句,顺着惯性下了几步阶梯。

    在还要继续往下冲时被孟明微一把薅住了卫衣帽子,以险些摔倒的姿势止住了控制不住的脚步。

    将遮住眼睛的卫衣领子扯回正常高度,柳细雨第一眼就看见孟明微在那里嗤笑。

    她自己也觉得尴尬,可是孟明微即使是笑,也笑得那样温文尔雅,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

    做完早餐后,樊玲玲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她回到她阴暗潮湿的卧室,拉了下灯绳,从老旧的大木柜上摸下自己的二手手机,开启数据网络,争分夺秒地使用着流量。

    手机弹出了一条微信消息,有个昵称叫做小燕子的要加她为好友。

    通过后,小燕子直接转账五千七百元,说这是某位爱心企业家的捐赠。

    再多的,樊玲玲问她她也不回答。但是,小燕子又告诉她,一定要收下,只有通过读书看到另一个世界,才能脱离现在的处境。

    樊玲玲不由得想起猪圈里地上爬的蛆,那些蛆最终都会化成在她床头安窝的蚊子大军,而自己,将来又会如何呢?

    五千七对于樊玲玲来说,是一笔巨款,她不敢轻易收下。

    小燕子见她没有收款,发了几个可爱的表情包鼓励她。

    樊玲玲眼看今天的流量就要用得太多,便收下了转账,简单回复了谢意。

    燕鱼借口肚子疼逃了跑操,躲在学校厕所里和樊玲玲发生了以上对话,她做完这一切,心里乐滋滋的。

    这样一来,樊玲玲既能上大学,姐姐柳细雨也不用为借钱的一事分心了。

    ***

    收下五千七百元的转账,樊玲玲心里既开心又不安,开心的是自己上大学的事板上钉钉了,不安的是这五千七百元的来路不甚清楚,她收得也太轻易,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决定到村委会去,告诉韩甜这件事情。

    今天是农历九月十九,也是观音菩萨三个生日中的成道日。

    十里亭村西边的一座山上,有座庙子正在办庙会,喇叭里放的《观音赞》音乐在村子里都能听见。

    樊玲玲走在路上,遇见个穿着蓝布衣裳、黑色布鞋的老婆婆在路中央,一群小孩围着她。

    老婆婆露出漏风的牙齿一笑,从挎包里抓出一把糖来撒在地上,小孩们立即去抢糖。

    老婆婆看着这些活泼好动的小孩子,笑得更开心了。

    撒完糖后,老婆婆继续赶她的庙会,樊玲玲也继续向村委会走去。

    到了村委会,进到屋里,樊玲玲只看见樊主任在那里翘着个脚剔牙,却没看见韩甜。

    “三叔,韩书记呢?”樊玲玲问。

    “玲妹儿嗦,你找韩书记有啥子事情吗?那个借款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哦,包给你借到。”

    樊玲玲想告诉樊主任自己得到了一笔善款,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没得啥子事情,就是想找韩书记问问大学该啷个读,既然她不在,我就先回去。”

    樊主任信了樊玲玲的话,说道:“韩书记好像是去赶菩萨庙会了嘛,她听有素斋可以吃,都跟到我屋婆娘上山了,没得中午回不来,你下午再来找她嘛。”

    樊玲玲得知韩甜去赶庙会了,立即转身就出了村委会,樊主任看了眼她远去的背影,继续剔牙。

    ***

    庙子在山坡坡顶上,要想上去,就得走山间小路。

    樊玲玲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以前经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到庙里去偷土地祠前供奉的糖果饼干。

    上到半山腰,也就穿出了树林,接下来要横着走,也就是沿着环山腰的小路走。

    这条小路极其险峻,宽不过一双脚那么宽,刚好够一个人走过去。

    走在绝壁小路上,绕过一座山头,就能清楚看见掩映在参天古木里的寺庙飞檐了。

    进入另一座山里,周围长的都是竹子,一只野灰兔突然跑过,把樊玲玲吓了一跳。

    还没上到山顶,去往庙子的土路上就相当热闹。

    有停着三轮车卖甘蔗的,旁边一个大娘直接蹲在路边啃上了,白色渣子吐了一堆;还有个小孩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甘蔗,在地上拖来拖去。

    还有摆地摊卖各种老式糖果和风车车小辣条的,卖凉粉儿凉面的,卖红糖糍粑的。各种小吃,沿着土路摆到顶上去。

    樊玲玲往坡顶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棵枝叶上挂满红色祈愿布条的虬劲古树。

    透过古树树冠下的空处,能瞥见窝在山谷中的十里亭村,房顶上贴了蓝色铁皮的房子尤为显目。

    穿梭在呛鼻的香纸香烛烟雾中,樊玲玲寻觅着韩甜的身影,跨过庙子大门处的门槛,仰望里面巨大的彩绘泥胎菩萨像和四大天王像。

    几盏油灯供奉在香案上,灯芯末梢托着一小簇暗沉的火焰,黄铜盏身的边儿被薰得发黑。

    樊玲玲不敢看久了四大天王像,她从小都害怕这种张牙舞爪、表情狰狞的神像,唯有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她敢多看两眼。

    从庙子的大殿里走出,樊玲玲往旁边的院子里去,无论是吃素斋还是吃荤斋一般都在那里摆桌。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八仙桌和长板凳,然而也没有韩甜的影子,唯有几个庙子里的帮工在忙着择菜淘米。

    那就剩一个地方可以去了——漆面刷黄金的室外罗汉像那里。果然,樊玲玲在罗汉像旁的功德碑前看见了正在和几个婆婆嬢嬢唠嗑的韩甜。

    她鼓起勇气叫了声韩书记,韩甜一脸茫然地看向她,确认是熟人后,笑着说:“樊玲玲,你也是来吃斋的吗?那等会儿我们坐一桌。”

    樊玲玲摇摇头,对韩甜结巴地说:“韩书记……我有事儿找你,是关于大学学费的事儿。”

    ***

    几百年老的古老巨木下,两个一高一矮的女孩儿站在一块儿对话,樊玲玲将收到五千七百元善款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韩甜,脸上带着内疚。

    “韩书记,你看这怎么办,我当时就那样收下了,过了会儿我觉得不应该,所以就来找你了。”

    “这是好事啊,人家做好事还不留名,不过你的担忧我也理解,毕竟是笔数目不小的钱,你先收下吧,好好感谢下人家。”

    樊玲玲点点头,韩甜的话让她安心下来了,“那韩书记,我先下山去了,等会儿我还要烧中午饭。”

    “诶,就在这吃了再下山呗,你爸又不是连白水面条都煮不来。”

    “可是,他会不高兴,我还是少惹他生气比较好。我多做点事情,没什么的。”说着,樊玲玲低下头去。

    “下山多麻烦,你不如干脆在这吃顿素斋,那十块钱的斋费我帮你出。至于你父亲那边,你不要害怕惹他生气,我来给你撑腰,等会儿我到你家去,刚好就把你能去上大学了这件事告诉他们。我也把借到的那四千三转给你,你就可以把学费和住宿费给交了,然后再去买点大学要用的生活用品。”

    樊玲玲内心无比雀跃,她答应了韩甜后,跑到庙子大殿里去给彩塑的菩萨像拜了三拜,有小孩子在玩香纸烧成的灰,一阵秋风吹进大殿里,香灰也跟着扬了起来,些些点点沾在了樊玲玲的头发上。

    ***

    吃完饭后,樊玲玲带着韩甜下山,路上,樊玲玲走了条岔路,将韩甜带到了一处小山丘顶上。

    “韩书记,你快看!”樊玲玲向下面指去。

    一列白色动车正从长满青草的山谷平地间飞驰而过,铁路的两旁有小型风力发电机在缓缓转动。

    一个眨眼后,动车驶入了山中隧道,唯有白色的风车依然在缓缓转动。

    这一幕对于樊玲玲来说是像童话里的场景,她喜欢到这里来看火车。看见它们,她就忍不住幻想某一天自己也能坐在里面,去往远方的城市。

    “韩书记,我上大学也要坐火车了,真激动啊,我还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呢,绿皮都没有,何况是这种白色的。”

    白色的火车在樊玲玲的眼里是无比高级的,但是就韩甜而言,这只不过是以前每周她从大学回家时当公交坐的城际动车罢了。

    可乘上这样一列普通的城际动车,却要樊玲玲这样的农村孩子走十八年的路。

    看着转动的小型风车,韩甜也想家了,想她和父母一起漫步在滨海步道上,看远处海上工程平台的工人给巨型风车杆装上巨型的叶片。

    如今已过了三个多月,相信那些海上巨型风车都已装机完毕。

    在它们叶片转动的阴影下,海水里浮着一只只被游客喂撑了的西伯利亚海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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