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耳退婚之事很是顺遂,郑家本就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因之前的宣武侯世子与娇耳情投意合,原本是要议亲的,偏逢侯府牵涉谋逆案遭诛,姻缘遂成泡影。

    郑季宣身为幺儿自幼受尽溺爱,固执相求方得长辈勉强应允,如今退婚倒正合家人心意。

    郑家用一顶小轿接走玉环,在他们看来,抬个国公府丫鬟为妾,总比娶个名声不好的养女作正妻体面。

    娇耳早前便让玉珠典当积攒的物件,换得丰厚银钱,拿出一半给玉环充作嫁妆。姬家待她如亲生女儿,四季衣裳与月例皆与姬儒月无异,然一些珠宝首饰的多出自姬夏舒私下馈赠。

    望着那顶小轿拐过街角,她眼底泛起湿意。当年她入府不过年余,玉环便被卖到姬家,由老太太指作她的近身侍女。玉环比她还小几个月呢,这些年来妥帖服侍从无错漏。

    “她嘴上说着攀高枝,但我知她是真心恋慕郑公子...”她将帕子攥出深深褶痕,低声喃喃:“希望郑公子能善待她。”

    身后漫来龙脑香混着松烟墨的清冽,不必回头她也知是谁。

    青年温润声线里浸着几分沉敛:“玉环的卖身契已换作良籍,郑家既允了贵妾名分,日后若有子嗣...”

    他话未说完,娇耳已转身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肩头剧烈颤抖:“我是真拿玉环当妹妹看,为什么会这般 ?”

    姬夏舒身形微僵,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终是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肩,柔声安慰:“傻妹妹,这世间事哪有那么多因果可循?你只需忘却负心人与烦忧事。”

    将她肩膀扶正,拇指拭去眼尾将坠的泪珠。咫尺相对恍如隔世,桃腮凝露,樱唇轻颤,连睫上泪光都似旧年梅梢雪。指尖轻轻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他眼里俱是心疼:“宝相寺的早樱开了,明日哥哥带你去看,可好?”

    娇耳仰起脸,睫毛上凝着泪花,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她张了张嘴正要应声,忽然瞥见他袖口沾着的泥渍,顿时瞪圆了眼:“方才在廊下扶正青瓷盆的可是哥哥?”

    ”嗯?“姬夏舒顺着她的视线抬起手,天水碧的袖口沾着几点褐色的泥土。

    “这手都没洁!“她气鼓鼓地拍开他欲要安抚的手,提着裙角退开两步,忙用帕子拭面,“全蹭到我脸上了。”

    姬夏舒怔了怔,转而低笑出声:“倒是学会挑拣了。“他故意将染泥的袖口在她眼前轻扬:“方才在正厅净过手的,不过是袖口不慎沾了泥污罢了。”

    他踱出两步一想她那副嫌弃的模样,忽又转身,再次将袖口晃在她眼前:“不过些许泥渍,又非秽物,妹妹何至如此嫌弃?” 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嘴角漾起坏笑:“犹记你初入府那夜……”

    娇耳双颊绯红,慌忙扑来掩他唇,“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她主动扯住那半截衣袖并肩而行。

    姬夏舒嘴角噙着得逞的笑,侧首垂眸睨来,见她低头踢飞台阶上的花瓣,小声嘟囔:“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天天提!”

    那年冬夜飘着细雪,初入姬府的娇耳缩在夏泊轩西厢房的雕花床上。屋里炭盆早熄了,她攥着胸前娘亲留下的玉佩不敢叫嬷嬷,憋到天蒙蒙亮终是尿了床。晨起过来认妹妹的姬夏舒推开门,正撞见她蜷在湿褥子里打颤。

    “我去唤赵嬷嬷...”八岁的少年转身要走,袖口突然被冰凉的小手勾住。小姑娘眼泪啪嗒掉在枕上,湿漉漉的碎发粘着红扑扑的脸。

    姬夏舒把自己屋里的蚕丝被抱来,两个小人折腾得满头汗才换好被褥,小丫头抽抽搭搭往他手心塞了块化开的麦芽糖,糖纸上还粘着被窝里的潮气。

    后来每年冬天下雪时,他总要倚着暖阁笑她:“今年要不要提前给你备两床褥子?”娇耳便拿着鸡毛掸子满屋子追着打他。

    娇耳在夏泊轩住到十三岁,姬老夫人命人将对面绛红园拾掇出来。搬离那日,姬夏舒蹲在老梅树下刻竹笛,刻刀险些削到手指头。

    起初半月,两人总借着送糕饼、寻字帖的名头穿廊过院。惊蛰傍晚细雨沾衣,姬夏舒捧着新得的徽墨推门而入,屏风后雾气袅袅,娇耳散着湿发转出屏风角,未来得及系带的薄纱中衣松垮,少女身形初显窈窕。

    十六岁的少年郎僵在原地,徽墨砸在青砖上溅开点点墨星……

    打那之后绛红园的门栓总是早早落下,倒是夏泊轩的雕花窗夜夜透亮,她开始有意无意躲着他了。

    姬夏舒回到夏泊轩唤来侍卫李铮,“这些日子小姐都去了何处?”

    李铮垂手呈上粗麻封皮的册子,他修长指节翻过册页,在 “闵王府” 三字上顿住,黑眸微沉:“闵王府设宴都见了哪些人?”

    “皆是小姐素日要好的一些夫人小姐们。”

    姬夏舒扯松腰间玉带,舌尖抵颚,凤眸半阖——此次归来,她待他态度骤变,从先前的疏远离间,忽而转至亲近热络,颇有些昔日在夏泊轩的日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第二天原本说好两人去宝相寺,偏被儒月知道了,拉着李婉妲非要跟着。

    本可同乘一车,姬夏舒却命人备齐双驾。他先扶姬儒月与李婉妲登车,再转身扶娇耳时,只是虚扶她的衣袖,“当心脚下。”

    两辆朱轮华盖先后驶出角门,李婉妲扒着车帘缝偷看,见前头马车里月白衣袖晃来晃去,她捏碎了手中杏仁,酸溜溜道:“表哥待娇儿表姐到底不同。”

    姬儒月又抓了把核桃仁递给她,不以为然:“二哥哥自然是更疼我们了。”马车颠簸,核桃仁撒了满裙,她慌忙去捡:“大姐姐只不过是自小住在他院里,但这府里,到底是我们同哥哥血脉相连。”

    李婉妲冷笑着捡起颗核桃,暗嗤:你知道个什么!

    马车里铺着靛蓝软垫,布帘透进细碎光斑。娇耳从矮几盘中拿了块山楂糕咬了一小口,酸得皱鼻:“膳房这山楂糕是越做越酸了。”

    姬夏舒将温着的红枣姜茶推过去,“配着吃,中和下味儿。”

    车轱辘突然碾过石块,娇耳手里的茶盏一晃。姬夏舒扶她手肘时,帕子已递到眼前:“多大的人了,喝个茶还能洒。”

    “还不是哥哥挑的好路!”她擦着手佯装瞪他,面前人忽然笑出声:“妹妹可还记得那年你在宝相寺后后山,为摘野莓滚下山坡的事?”

    “攥着把烂果子当宝贝,自己怕有毒,偏要我先试。”他盯着她唇角糖渍,眼里漾着碎光。

    娇耳憋笑睨他,眼波流转:“我还不是想着让哥哥先尝鲜。”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他突然倾身凑近,眼尾挑起促狭:“这般狠心,若真有毒可怎好?”

    她往后缩了缩,后脑勺抵住车壁,耳尖泛起微红:“哥哥这不活蹦乱跳的?”

    谈笑声中很快到了宝相寺。

    宝相寺的玄色琉璃瓦将飞檐压得低垂,九重殿宇如黑蛟盘踞终南山麓。后山的千株樱树开得正盛,粉白云霞漫到半山腰。

    宝相寺是赏樱圣地,人多得转不开身。姬夏舒护着娇耳肩头,忽见个锦衣公子往她身侧挤,他骤然侧身挡住,凤眸戾气横生。那公子被他袖口金线蟒纹骇住,讪笑着缩回人堆。

    他拢着她往人少的地方靠,姬儒月举着糖葫芦往前蹦,硬是从姬夏舒和娇耳牵着的衣袖间钻过去。娇耳被撞得踉跄松手,转眼被人潮推后两三步,绣鞋突然被踩掉一只。她只得停下步子,慌忙低头找寻。

    姬夏舒回身寻人,瞥见抹嫩黄衣角便以为是她,攥住腕子往前带:“仔细脚下碎石。”

    巧得是她同李婉妲今日穿着同色衣衫。

    娇耳刚张嘴要喊“哥哥”,正瞧见姬夏舒护着李婉妲拨开人群,到嘴的话卡在嗓子眼。她跛着脚艰难蹭到老槐树下,青石圆盘被岁月打磨的光滑,她坐下,索性把另只绣鞋也脱了搁在膝头。

    一旁卖蒲团子的老婆婆掀开竹篮,笑眯眯望向她道:“姑娘买块团子垫着也好。”

    娇耳揪着裙角盖住小脚,讷讷:“我没银子。”

    “刚才就应该带玉珠一起。”她抠着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等呀等,约摸一柱香时间过去了,怎么着他们也该发现自己不见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寻她。

    忽然瞧见路过的小和尚,她赶忙喊住:“小师傅能借双鞋么?”

    粗布僧鞋大得能塞进拳头,娇耳趿拉着鞋走到寺门口。几十辆马车挤在山坡下,她挨个找过去也没见自家的,玉珠也跟着其他丫鬟去后山逛。她低头瞅见脚后跟磨出血印子,干脆坐在拴马石上揪野酸枣吃,核仁酸得人直眯眼。

    日头渐渐西斜,山风卷着樱瓣掠过耳际,她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发呆,又无聊的把酸枣核往石缝里塞。

    “表妹?”

    娇耳抬头,穿靛蓝官服的青年在解缰绳。她眼睛倏地亮起来:“表哥也来赏樱?”

    这是她姨母家的谢子言表哥,与姬夏舒同岁,如今在户部当差。

    “我来查户部拨的修缮银子。”谢子言翻身下马,官靴沾着半干泥点,关切询问:“怎的独自在此?”

    娇耳蜷了蜷宽大僧鞋里的脚趾,眉眼低垂:“同家人走散了,也没寻到府里马车。”

    “饿不饿?”他解下马鞍旁的油纸包,露出李记的核桃酥。

    她摇头。

    “渴不渴?”他又从鞍袋掏出竹筒装的酸梅汤。

    她还是摇头。

    “那我送表妹回去?”他把披风铺在马鞍上,指向身后,“咱们从溪边过去近。”

    马蹄声哒哒响过青石板路,谢子言忽然说:“妹妹有些时日没来府上了,青青同母亲都很想你,有时间来小住几日。”

    “我过两日就去!”娇耳揪着他后襟直起身,欢声应道:“上回答应给青青带的簪子还在我妆匣里收着呢!”

    到姬府西角门时天已擦黑,谢子言揽着她抱下马。灯笼光里他瞥见她脚上邋遢的僧鞋,眉头微微蹙了下,温声道:“伤着没有?”

    “就磨破点皮。”娇耳把脚藏进裙摆,笑着摆手:“一点不碍事。”

    “回屋记得拿热水敷敷。”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发顶,“快进去吧。”

    娇耳仰起脸,眼里俱是笑意,嗓音软糯:“替我给姨母带个好。”

    别过表哥,她提着过大的僧鞋蹑步进府,回到绛红园。秋香慌忙扶住踉跄:“姑娘这是怎的?玉珠那呢……”

    “先打水来。”娇耳蜷在绣墩上褪下僧鞋,铜盆热水蒸得脚踝磨破处刺疼。匆洗过脚,换上软底绣鞋往正院去。

    徐氏正坐着悠哉喝茶,抬头瞧见她:“怎的独个儿回来?你二哥哥他们呢?”

    “人多走散了,正巧遇上谢表哥,便一同回来了。”娇耳扶着门框挪步,嘴角牵起个虚弱的笑:“劳母亲同二哥哥说声,今日走得乏,先回院歇了。”

    她刚在榻上翻身,外间已传来秋香拦人的细嗓混着珠帘乱撞声:“二公子,姑娘歇下了...”

    姬夏舒的怒音劈面砸来:“将人给我叫醒!”

    “秋香让哥哥进来。”娇耳支着榻沿慢慢坐直,素白中衣领口歪斜着滑下小半边肩。

    姬夏舒停在六扇檀木屏风外,嗓音带着隐忍:“你就这样一声不响走了…… 知道我们找得多急么?”

    她扶着屏风挪出来,素白中衣裹着婀娜身姿,散下的青丝缠着淡淡木槿花香,声音轻得似漂浮的柳絮:“都是我的不是,害哥哥担心了。”

    姬夏舒见她这般模样,慌忙侧首,耳尖绯赤。

    她往他跟前挪了半步,轻咬着下唇,眼睫垂着不敢抬,眸光在睫毛下乱晃,“我与哥哥走散,寻不到你们,又寻不到家中马车,刚巧碰到表哥,烦他将我送回……”忽然仰起脸忐忑望他,湿漉漉的眸子透着不安,“我该在山门等到天黑才是,不该这点耐心都没一个人急急回来。”

    姬夏舒往后退了半步,修长的手在袖中攥紧,目光死死钉在屏风白鹤上,任她千般万般委屈,从始至终不肯偏头。

    “表妹脚腕扭伤,须从西侧缓坡下山……”他的声音像绷直的琴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下山后寻不到你,我……”

    “是我任性了。” 她打断他的话,眉头拧成结,嘴角向下撇,眼睛直直盯着地面,“这就更衣去瞧妹妹。”

    她转身时广袖轻扬,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木槿香。姬夏舒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直到余光撇见她过屏风,才敢抬眼 —— 却见她足尖微崴,整个人踉跄着朝地面栽去。

    “小心!”

    他本能地跨步上前,掌心刚触到她腰肢便猛地顿住 —— 软玉温香在掌心跳动,像团烧得正旺的炭火。她受惊般攥住他小臂,指尖透过衣料烙下细碎的颤栗,眼尾泛红的模样似被骤雨打湿的芍药花瓣。

    四目相对又急急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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