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推开木门,入眼却是蜷缩在地上的江荣,上半身正剧烈且僵硬地抽搐着,似是癫疾发作一般。

    柳昭虞吓得喉咙发紧,然而回过神后便麻利地蹲在一侧准备施救。

    装病装累了的某人正寻思找个契机恢复,脖子处却传来冰凉的触感。眼睛悄悄一瞥,便瞧见一双手正急切地解开自己的衣领,指尖还不时蹭过他的颈侧。

    碎密的痒意瞬间从脖颈爬到脊椎尾端。

    察觉身下人耳廓渐渐泛红,胸膛的起伏愈发明显,柳昭虞还以为是自己施救手法不对,急得起身便想去找大夫。

    身下却适时传来两声虚弱的“咳咳”。

    “江姑娘呢?”江荣声音微弱,扶着地上缓缓坐起,不着痕迹地拢起敞开的衣襟。

    见他没事一般,柳昭虞松了口气,然闻言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还好意思问?她一进来,江羡好就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撞到小厮也不敢回头的时候她就知道——

    这第一场相亲定是失败了。

    “我怎的不知江公子还有这顽疾?”

    回头含怨地盯着不知何时已坐回轮椅上的江荣,她追问了一句,却还没等话音落下,就又倒了杯热茶,换了个打算。

    “不过无妨,江公子只需……”

    “契约上写的是二十两黄金,昨日你已画押。”

    “自己消息不灵通,可不能怪在江某头上。”

    江荣截了她的话,垂眸看着眼前突然恹了的柳昭虞,接过茶杯轻抿,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木质车轮碾过青砖地,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加钱不成,反被嘲讽,柳昭虞只觉得这声音格外惹人厌烦——

    和这病秧子一样。

    杲杲冬日出,牌匾上的冰雪初解,顺着“江府”二字滴在柳昭虞乌青的眼下——为了江荣的相亲,自己几乎没合过眼。

    离第一次相亲已过去十日有余,今日是第四次了。一想起前两次相亲,柳昭虞便觉头疼万分,江荣总有法子搞砸亲事——今日说自己腹痛,明日又称自己浑身发软。

    这病发作得比打更的梆子还准!

    疑心渐起,这第四次相亲便寻了世代为医的谢姑娘。

    二人来到江府内,便瞧见院子中间栽满了海棠,一半粉嫩,一半雪白。一架轮椅静静停在树下,江荣着一身月白锦袍,发间玉簪微斜,右手握着花枝修剪。

    远远望去,倒有点清雅矜贵之意,饶是识人无数的柳昭虞也是一怔。

    恐是知道这次没法装病,江荣今日表现异常乖顺。眼见谢姑娘脸上浮起笑意,柳昭虞假意离开,给二人留点独处空间。

    “浪荡小人!”

    人还未走远,身后突然传来谢姑娘一声怒骂。

    这又是怎得了?柳昭虞急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半是愤怒半是疑惑地回到院子,却已不见谢姑娘的身影,只瞧见那“浪荡小人”似是无事发生般又在悠闲地摆弄花枝。

    心下更是怒火中烧,柳昭虞气急败坏地冲到他跟前,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江荣闻言眉尾轻挑,眼见面前的姑娘眼睛快要喷出火星子般,他只好佯装无辜地咳了几声。

    “许是近日感染风寒,便拿出帕子擦了擦,没曾想谢姑娘看到后反应那么大。”说罢便掏出一块帕子。

    瞧见那帕子上绣着的鸳鸯,柳昭虞只觉两眼一黑。

    若是她瞧见相亲对象掏出与别家女子的定情信物,恐怕反应比谢姑娘还大。

    然而这阵子相处下来,自己早就摸透了这人一肚子坏水——

    定情信物是假,故意恶心人是真。

    “江公子,你若真心不愿,大可直言,何须用这种手段为难别人。”

    话说出口,怒气在心头却久久不消,烧得她双手微颤。

    自己见过的腌渍人多了,但如江荣这般目中无人,有意戏弄别人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每个字都如冰凌坠地般,在他耳畔炸开。江荣死死地攥着轮椅,双手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突然停住。

    周遭安静地只听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声。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柳昭虞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府。

    “待公子想清楚了再作安排吧。”

    二十两黄金拿不成,总得再想法子挣钱。

    如今接连搞砸几桩亲事,怕是没人敢来找自己说媒了。柳昭虞深深地叹了口气,正愁该如何维持生计,一阵少年呼喝声却从巷尾传来。

    眼睛一骨碌,一股想法涌上心头。

    次日巳时,横街巷尾的空地上蹲着一身穿素衣的男子,眼睛时不时瞟向巷口,俨然是在等什么人。

    此人便是柳昭虞。

    这里一向是名门子弟踢蹴鞠的场地,从前自己时常扮作男子模样来此踢球,因自己球艺怕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所以每回赢了都能得个几两银子,故今日便想来碰碰运气。

    过了片刻,几名锦衣少年从远处走来,簇拥着风流眼正商量着什么。

    数了数对方人头,柳昭虞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人还没满,自己还有机会。

    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便往风流眼走去。

    “各位缺人吗?带上我如何?”

    声音似乎比寻常男子要清亮几分。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一身材略微娇小的男子,长得倒是俊俏,只是一身洗的发白的素衣和众人格格不入。

    见众人半信半疑间应下,柳昭虞心中一悦,连忙束紧腰带在一边活动手脚。

    “今日难得有比赛,你们居然不喊上我。”

    背后突然传出一熟悉的声音,一听这声音柳昭虞就气得咬牙切齿。扭头一看,果真是他——

    那日的面具男。

    眼睛狠狠地瞪着站在敌方队伍的江荣。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受江荣的折磨。想到这,柳昭虞用力扭着手腕。

    江荣正与众人说着客套话,却觉得一簇目光格外炽热,盯得自己浑身不舒服,这才发觉场上多了一位生面孔。

    然自己这几日心情不悦,并不想上前客套,故蹙了蹙眉就专心颠球了。

    瞧见江荣没有认出自己,柳昭虞长长地舒了口气。其实自己生的本就英气,又因偶尔在外干重活,倒不像寻常女子般肤色白皙,加上自己刻意把眉眼勾勒成细长上挑的模样。

    若非熟悉之人还真看不出来。

    咚——

    击鼓声响起,球赛开始。

    站在柳昭虞前头的男子率先抬脚狠踢,眼见皮球划过弧线直逼风流眼,江荣猛然跃起,用左膝将球顶向斜侧方,皮球擦着门柱弹出,发出“哐当”一声。

    没想到这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身手还不错,柳昭虞不由一愣。

    比赛进行过半,敌方在江荣的带领下已领先三球,而柳昭虞这边却是一球未进。

    比赛甚至隐约成了江荣一人独秀。

    只见他一袭墨色锦袍,长袖翻飞间隐约露出半截劲瘦的手腕,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抬脚、侧踢、凌空抽射,一气呵成。见没有进球,他又突地凌空跃起数尺,右脚精准勾住半空中的球,猛地一踢,球径直越过网眼。

    眼见己方各人逐渐烦躁,甚至误将球传给对方,柳昭虞朝旁作了个手势,示意队友把球往自己这带。

    队友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自己,许是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当真把球踢向她。

    触球的瞬间,她佯装抬脚朝左侧射门,钩得对方几名球手向左侧奔去,却突地收势,人已轻盈地绕至对方防线空档。

    右脚轻推,左脚跟进,球竟在她两脚间连弹三次,最终化作一道流星直入网窝。

    竟是“转乾坤”的技法,众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皆瞪着眼看向柳昭虞。

    唯有江荣眼色如常。

    许是一开始就没小看她,又或者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的身法。

    显然柳昭虞觉得江荣是后者。

    那就让他瞧瞧自己的真本事。

    将目光收回,柳昭虞凌空截下对手踢偏的球,三两下便带着球往江荣闯去,来到他身侧后,她微微收腹,右脚便向江荣踢去。

    江荣瞧见柳昭虞抬脚便使出一记冲撞腿,心下一紧,连忙足尖点地旋身,不仅避过这一击,还顺势夺过了球。

    不是踢球吗?怎得还往他身上踢?察觉此人对自己抱有敌意,江荣微微错愕。

    报仇不成反丢球,柳昭虞气得腮帮微动,猛地压低身子,用足背外侧重重砸向球底,皮球被这股力道撞得腾空而起——

    眼见就要被她夺去,然而眼前人反应极快,侧身便用膝盖顶住她的大腿,左脚抢过皮球后还勾唇得意地朝柳昭虞笑着。

    两人目光对视间,似是一场无形的对抗。

    此刻胜负欲如沸油灼心,哪还顾得上礼教俗规、男女之别。

    咬紧后槽牙,柳昭虞猛地用左肩撞向江荣,力度之大让对方发出一声闷响。

    江荣本欲借势旋身,此时一缕清甜的花香混着尘土气息,悄然漫入他的鼻腔,倒让他愣了神。

    趁他不注意,柳昭虞右腿直夺皮球,“啪”的一声,球在空中划过弧线,直入网眼。

    皮球穿过风流眼的刹那,阳光恰好刺破云层,她回头冲江荣挑眉一笑。光影洒在柳昭虞扬起的脸庞,显得她眉眼亮得惊人,一缕碎发被风吹着贴住微红的脸颊,身后素色发带正肆意地飘扬着。

    眼前的少年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分明是看过千百次的寻常蹴鞠招式,可少年的姿势利落的惊人,这一瞬间江荣胸腔的深处蓦地传来陌生的震颤。

    正恍惚间,耳侧却突然传来细线崩断的脆响。

    面具的系带断了。

    寒风从面具边缘钻进皮肤,江荣呼吸陡然滞了一瞬。

    自己的身份万不能在此时暴露,江荣双手死死扣住面具,骨节绷得发白,仿佛要把这面具焊进皮骨。

    一时间慌了神,竟忘记自己还在球场上。

    待柳昭虞从进球的喜悦中回过神,便瞧见皮球直冲江荣头顶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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