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浪 3
船停下了，出了船室的乔治娜望向对岸。
船上的踏板已经搭上了海岸，朝前是城主的附庸民的村庄，钟塔伫立在村庄的中心，人与牲畜都已沉入梦境，只有它在静默的夜里记录着不为人知的事件的起始与结局。
而迷宫城，迷宫城现在已经很近了，在村庄休整片刻，等到早上租一辆马车不需要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坐落于岛北面的迷宫城。
“怎么样？”已经上岸站在汲水木桶旁的希尔达问道。
“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已经‘睡着了’。”乔治娜说。
“很好。”老妇眯眼微笑，“来，姑娘下来吧。你可以回家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金币事后我会送到你的住处。”’
乔治娜一只脚踏上与海岸连接的木板，但另一只脚没有马上跟上，她抬起了头，看着北方的迷宫城。
从这个方向看与从海港那边看的景象截然不同，海对岸的迷宫城宛如驮着萤火飘摇在波涛上的浮舟，而在这里，在岸上，迷宫城才是真正的主人，它是纺锤状的，城墙线条如锯齿，凭着这项设计，在数百年前它抵御住了异教徒人七十船大军的围攻。但说迷宫城是纺锤状的也只是因为依照地图所示它应该是纺锤状的，而在这里所生所长的人，绝不会用这样的词语描绘它，迷宫城就是迷宫城，它高大无比，足以遮挡天空，宽阔无比，足以拦截海浪，城向着陆地的一面缀满了鼓风机、鸟妖的瞭望所、以及城里居民建造的巨型搭架台，使这遮云蔽日的巨大石墙仿佛挂满丑陋奖章的巨人的胸膛。
回家？
乔治娜惹不住笑起来。
人并不是唯一会笑的动物，笑的动作原本是动物们呲牙威胁敌人的手段，人是在用其表达了千万年的敌意之后，才学会用这副唇齿盛上欣喜与悦纳。
而现在，名为希尔达的老妇当然能从少女原始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住自己喉咙的笑容中读出那古老的含义。
老妇握紧了法杖，可已经太晚了。
他们的四周已经腾起了热浪。
乔治娜高举法杖，袍子被热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火焰在空气中的爆裂声里诞生，它们为狂风镀上金红的颜色，盘旋呼啸席卷眼前的一切。
景象先是扭曲，彼此挤压，而后它们的色彩也无法维持，互相沾染，最终被火焰一并吞噬。
“住手！下贱的脏皮佬！”希尔达尖声咆哮，驱动法术，试图使她的景象恢复。
但那都是徒劳，对于法师而言破坏精细的术式比构造精细的术式要简单太多。
“疯子……疯子！”
在老妇暴怒的喊叫声中钟塔、村庄、海岸以及那座无比高大，无比宽阔的城都被撕裂！
火焰乘风掠过之后，星空与海浪，以及匍匐在遥远海岸上的迷宫城突破了法术幻景的遮掩，重新出现。
老妇周遭的景色都已化作浓烟散去，她站在另一艘船上，旁边原本是木桶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大约三十岁上下，手持贝质法杖，神态畏缩地跑向希尔达身后。
乔治娜脚下的踏板也恢复它本来的模样，踏板的另一边没有搭在另一艘船上，而是被法术抬起，虚悬空中，如果她刚刚被蜃气的幻景所迷惑走了上去，那现在一定已经掉落海里了。
希尔达狂乱地挥舞法杖，砸开她那艘船上预先存放的陶罐，释放出里面预备好的黑雾，打算再次施法。
但海面上他们所在的区域已经惊起了怒涛，这表示，迷宫城的海上守卫已被骚动唤醒。
马上那粗如成年男子腰腹的肉藤们就要从海面上升起，把胆敢贸然闯入禁区的船拖入海底。
“你他妈的在发什么呆？”手忙脚乱操纵黑雾的老妇怒喝她身后的男人，“给我动手，杀了她！”
男人双腿一颤，控制杂碎的陶片浮起，刺向乔治娜。
但陶片来到乔治娜眼前一个身位左右的位置就被无形的墙挡住，掉落在船板上。
乔治娜抬起左手让对方看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是小小的蛋状的半自动形法器，可以驱动名为“茧”的透明圆形防护墙。
“废物！”老妇气急败坏地对男人大喊：“反应永远连猪都不如！我们要因为你死在这海上了！”
“怎么了，你居然害怕死在这海上吗？”乔治娜大声问：“你该瞧瞧你之前的脸，在谈起同归于尽的时候是多么的享受啊！”
海水拍上船板，冲散了一部分黑雾。
“说说看吧，你用那要么背叛要么一同赴死的谎言蛊惑了多少人？”
乔治娜继续操纵火焰剿灭幸存的黑雾。
“从来没打算要留哪怕一个活口吧？有多少胆怯的背叛者在幻影里走入海里？有多少无知的可怜人被你们谋杀在床上？”
老妇没有回答，嘴里咒骂着冲向她那艘船的桨轮，想要使它动起来，拉开他们的船和乔治娜所在的船的距离。
但是，那也是徒劳。
“没用的。”乔治娜告诉她，“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同伴是精灵，也许他没有本事自己去迷宫城，但是用法术锁住你的桨对他而言绰绰有余。”
数条肉藤已经在乔治娜的身后破海而出，粗壮的肉腕上满是吸盘，多数吸盘里含着带毒的拳头大小的弯钩，除此之外还有婴儿头一般大的瞳孔浮在透明胶质里在藤上滑行游走。
老妇也不再咒骂了，她咬牙把已经吓趴的男人拖到自己身旁，操纵破碎的木板和陶盘形成守卫的屏障。
“你想要什么？”希尔达问。
肉藤就在乔治娜身后，卷住了船的栏杆。
“我们，”乔治娜强调这个主语，“要你兑现自己的承诺。”
“要么把我们送上岸。”
“要么我们会把你杀了，就像你自己预言过的那样。”
——————————————————————————
事后，乔治娜每每回想起那日的经历都要庆幸。庆幸他们的好运？或者一些没来由的急智？不，最要庆幸的是那个老妖婆的自大。
自大到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局，自大到以为能用恐惧完全拿捏住另一个法师，自大到没有用任何手段监视船室，因此她不知道在米赫尔和里昂“入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锅里的水被倒空，留在底部的杏子已经煮烂，露出透明丝线一般的物体。米赫尔戳着它们问道，“这就是引虫的幼虫？”
“对，”乔治娜说，“我想她已经吃了女王引虫，你再吃掉这些，她就是能对你施展催眠术的‘王’了。不过她下的引虫量很大，吃下去人很快就就不省人世，没办法作为正常的傀儡操纵。她的目的应该是想通过催眠压制你的所有感触，让你在被‘处置’的时候不会因为痛觉醒来。而酒和面包里应该已经下了安眠药，防止我们阻挠她。”（注4）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会把计划告诉你，想把你拉拢过去呢？”精灵问。
“我或者你如果没有吃，保持清醒的话会很麻烦，”乔治娜说，“ 她明白自己的斤两，肯定不会打算正面制服精灵。而我，对付我没不会那么难，但法师之间的私斗一般都是易守难攻的，防护的术式太简单，而攻击的术式太损耗术媒，弄不好还会唤醒海里的藤虫。所以选中我做这个背叛者，这样至少可以引导你们吃下去，这个劝诱的角色如果让她自己来担任的话反而会让人起疑心。”
“那样法师之间有争执了会怎么样，难道你们都是在谈判桌上解决的？”里昂问。
“……怎么可能，我们看起来像是会采用那样文雅的处理方式的人吗？”乔治娜冷笑，“一般会布置陷阱，或者偷袭。”
“陷阱和偷袭……具体什么样的？”里昂抽出他的记录册。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问个清楚吗？”乔治娜不可理喻地瞪着他，“先保证你能手脚齐全地上岸再谈这些如何？大博士？”
“呀，别那么说嘛。”里昂说到，“了解你们惯常的思维说不定反而能发现破题的方法呢？”
“我也这么想，现在我们这边看起来是死局不是吗？”米赫尔说。
乔治娜的嘴抿成一条线，然后慢慢松开。
“好吧，”她松了口，现在反对这两人也不是更好的选择，“但说实话，一般不会有什么很稀奇的计谋，做法和普通人差不多，比如引诱到断头路套袋子打一顿，不过最常用也最狠毒的还是投技吧。”
“投技？”
“就是趁人不注意，把他们举到空中，”她拿起一颗已经烂掉的杏子，松手，啪地一下杏子摔成更软烂的泥，“就这样，全身粉碎，如果在高楼或者悬崖旁还能伪装成意外事故。”
“真是朴素的做法啊，我还以为人类的法师会偏爱燃烧活人，”精灵说：“你们不是有把人绑在柱子上烧死这样的刑罚吗？”
“……那也太引人注目了吧，自己因此暴露了怎么办。而且火焰要达到足以烧死人的温度的话，合适的媒介种类很少，用量也很大，而且在禁令之下高温火焰的媒介是最难搞到手的，这不符合我们的准则。”
“准则……什么准则，关于禁品交易的吗？”里昂问。
“哪有那么复杂，”乔治娜翻了个白眼，“没钱的法师都会这么教自己学生的，要是不想被追债人逮到，就一定要节省术媒，否则下半辈子就等着给人做无偿洗衣工还账吧”（注5）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里昂意外地叹道，“在王都，我知道的法师倒是没有在这方面的顾忌，看来迷宫城中确实有很多特别的风俗，不知道是出于资源短缺的原因呢？可是迷宫城里面黑市发达，法师在人群中比例也较本土要高啊。难道这里的法师在教育学徒上吝啬一些吗……”
乔治娜受不了这个人不完全不看场合的自言自语，正打算开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时候，里昂猛地抬头，与那双闪烁着激动的光辉绿色眼睛忽然对上，乔治娜吓了一跳。
“对了！”里昂高声说，“这么说来……！”
“……”乔治娜不由得望向藤编篮，这家伙刚刚应该没吃多余的东西吧？
“乔治娜，”没等她说出质疑，里昂反倒开始用极快的语速向乔治娜提出问题，“建议你来找这个法师的不是那位矮妖的商人吗？根据你所知道的，你认为他们有可能是一伙的吗？”
“约拿和希尔达？”乔治娜皱眉，“不可能，那时他不知道我会和你们一同上船，希尔达之所以会采取这种冒险的行动，也是因为‘这位’能兑换的金币。”她拿大拇指指了指身旁的米赫尔，“再说和迷宫城里的其他人比起来，那个老妖婆是最激进最仇视矮妖的那类，很早之前就有传闻说她和矮妖同处一室都受不了。”
“哦，真的吗？”里昂沉下声音却难掩兴奋地说：“你认为她是真的那样仇视矮妖吗？”
“矮妖有读心术，他们之间没办法保守个人的秘密，如果约拿和希尔达是一伙的，他不可能在矮妖中生活得下去，而且，就像我刚刚说的以米赫尔为目标的话时间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不，我不是指这个，”里昂说：“我是说她真的——仇视矮妖呢？还是为了避开矮妖而从很早以前就做出仇视的样子呢？”
乔治娜一愣，“你是说……”
“对，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冒险，大概这个才是她真正的营生，所以她才要避开矮妖，毕竟要是和矮妖有了接触，被读了心，这杀人灭口的行当就完全暴露了不是吗？”里昂说。
“那她说的要和背叛者分享战利品也是在说谎了。”米赫尔说：“如果有背叛者活着上了岸，也还是有遇见矮妖的风险。”
“我想，一开始她就会把客人分为两类，”里昂说：“比较幸运的那类她会把人平安送上岸，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维持自己正常载客这样的表象嘛。”
“而另一类……”乔治娜说：“她会全部杀掉。”
里昂点头，“而且这一类她应该会像今天一样，一次载比较少的人，对付起来更容易。而且刚刚你说到你们的准则时我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不觉得以这样的准则来看，这个法师实在太大手大脚了吗？明明可以本人来带路，却大费周章用法术做出那样的火光通道。”里昂用鞋跟跺了跺船室的地板，“这艘船也是，根本不是适合航海的船型，她到底为什么要买下？”
“不过，”里昂话锋一转，“以陷阱和偷袭来猜想的话，那就再正常不过了。熄灭火焰之后的黑暗洞穴是最合适偷袭的地方，这次没有在洞里动手应该是因为我们有法师，马上就能再次点亮洞穴。而这艘破烂的船，可能是在所有手段都失败后最后的保险……说起来，她有另外的联系比较紧密的人类法师吗？”
“……她的小儿子也是法师。”乔治娜说：“继承了她的蜃气的法术。”
“那就对了，虽然她说我们反抗杀了她的话就一起沉船，”里昂在他的记录册上写写画画起来，“但我想那就是虚张声势，她长时间都在进行这种谋杀的话，一定备有后手。”
“船应该有两艘，”里昂把简略画好的图举起来，用笔指给另外两人看，“蜃气把另一艘船隔开，船客不知道它的存在，如果欺骗和谋杀进行得不顺利另一艘船上的法师会把这艘船上的自己人转移过去，然后将这艘船和船客都抛弃在海上。随时可能要抛弃的船，当然不挑船型和新旧。”
看着这狠毒的布局逐渐露出水面之后，乔治娜的背脊感到了一阵寒气，她开始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希尔达是个恨不得割下所有矮妖脑袋的老太婆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从来都是……那……这些年来到底有多少人……
不过，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随后抬眼望向面前的两人。
“里昂，你说的没错，”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她还是干脆地向里昂承认了，“这真的是破局的关键。”
接着她转向精灵，“米赫尔，有件事要和你确认一下。”
“什么？”
精灵体内储存的力量相当高，如果利用这个……
“二十倍这艘船大小的海面，如果布满了藤虫，你可以压制下去吗？不要让它们攻击撕裂船体。”
“藤虫？啊啊，鸟妖制造的附庸（注6）吗……半个小时的话应该可以。”
“半小时足够了。”
足够把希尔达预备的黑雾消耗到‘刚刚好’的程度。
不管怎么说……陷阱、偷袭以及虚张声势，这些可从来都不是哪个人的专属啊。
乔治娜平稳而肯定地说：“我们还有胜算。”
船上的踏板已经搭上了海岸，朝前是城主的附庸民的村庄，钟塔伫立在村庄的中心，人与牲畜都已沉入梦境，只有它在静默的夜里记录着不为人知的事件的起始与结局。
而迷宫城，迷宫城现在已经很近了，在村庄休整片刻，等到早上租一辆马车不需要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坐落于岛北面的迷宫城。
“怎么样？”已经上岸站在汲水木桶旁的希尔达问道。
“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已经‘睡着了’。”乔治娜说。
“很好。”老妇眯眼微笑，“来，姑娘下来吧。你可以回家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金币事后我会送到你的住处。”’
乔治娜一只脚踏上与海岸连接的木板，但另一只脚没有马上跟上，她抬起了头，看着北方的迷宫城。
从这个方向看与从海港那边看的景象截然不同，海对岸的迷宫城宛如驮着萤火飘摇在波涛上的浮舟，而在这里，在岸上，迷宫城才是真正的主人，它是纺锤状的，城墙线条如锯齿，凭着这项设计，在数百年前它抵御住了异教徒人七十船大军的围攻。但说迷宫城是纺锤状的也只是因为依照地图所示它应该是纺锤状的，而在这里所生所长的人，绝不会用这样的词语描绘它，迷宫城就是迷宫城，它高大无比，足以遮挡天空，宽阔无比，足以拦截海浪，城向着陆地的一面缀满了鼓风机、鸟妖的瞭望所、以及城里居民建造的巨型搭架台，使这遮云蔽日的巨大石墙仿佛挂满丑陋奖章的巨人的胸膛。
回家？
乔治娜惹不住笑起来。
人并不是唯一会笑的动物，笑的动作原本是动物们呲牙威胁敌人的手段，人是在用其表达了千万年的敌意之后，才学会用这副唇齿盛上欣喜与悦纳。
而现在，名为希尔达的老妇当然能从少女原始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住自己喉咙的笑容中读出那古老的含义。
老妇握紧了法杖，可已经太晚了。
他们的四周已经腾起了热浪。
乔治娜高举法杖，袍子被热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火焰在空气中的爆裂声里诞生，它们为狂风镀上金红的颜色，盘旋呼啸席卷眼前的一切。
景象先是扭曲，彼此挤压，而后它们的色彩也无法维持，互相沾染，最终被火焰一并吞噬。
“住手！下贱的脏皮佬！”希尔达尖声咆哮，驱动法术，试图使她的景象恢复。
但那都是徒劳，对于法师而言破坏精细的术式比构造精细的术式要简单太多。
“疯子……疯子！”
在老妇暴怒的喊叫声中钟塔、村庄、海岸以及那座无比高大，无比宽阔的城都被撕裂！
火焰乘风掠过之后，星空与海浪，以及匍匐在遥远海岸上的迷宫城突破了法术幻景的遮掩，重新出现。
老妇周遭的景色都已化作浓烟散去，她站在另一艘船上，旁边原本是木桶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大约三十岁上下，手持贝质法杖，神态畏缩地跑向希尔达身后。
乔治娜脚下的踏板也恢复它本来的模样，踏板的另一边没有搭在另一艘船上，而是被法术抬起，虚悬空中，如果她刚刚被蜃气的幻景所迷惑走了上去，那现在一定已经掉落海里了。
希尔达狂乱地挥舞法杖，砸开她那艘船上预先存放的陶罐，释放出里面预备好的黑雾，打算再次施法。
但海面上他们所在的区域已经惊起了怒涛，这表示，迷宫城的海上守卫已被骚动唤醒。
马上那粗如成年男子腰腹的肉藤们就要从海面上升起，把胆敢贸然闯入禁区的船拖入海底。
“你他妈的在发什么呆？”手忙脚乱操纵黑雾的老妇怒喝她身后的男人，“给我动手，杀了她！”
男人双腿一颤，控制杂碎的陶片浮起，刺向乔治娜。
但陶片来到乔治娜眼前一个身位左右的位置就被无形的墙挡住，掉落在船板上。
乔治娜抬起左手让对方看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是小小的蛋状的半自动形法器，可以驱动名为“茧”的透明圆形防护墙。
“废物！”老妇气急败坏地对男人大喊：“反应永远连猪都不如！我们要因为你死在这海上了！”
“怎么了，你居然害怕死在这海上吗？”乔治娜大声问：“你该瞧瞧你之前的脸，在谈起同归于尽的时候是多么的享受啊！”
海水拍上船板，冲散了一部分黑雾。
“说说看吧，你用那要么背叛要么一同赴死的谎言蛊惑了多少人？”
乔治娜继续操纵火焰剿灭幸存的黑雾。
“从来没打算要留哪怕一个活口吧？有多少胆怯的背叛者在幻影里走入海里？有多少无知的可怜人被你们谋杀在床上？”
老妇没有回答，嘴里咒骂着冲向她那艘船的桨轮，想要使它动起来，拉开他们的船和乔治娜所在的船的距离。
但是，那也是徒劳。
“没用的。”乔治娜告诉她，“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同伴是精灵，也许他没有本事自己去迷宫城，但是用法术锁住你的桨对他而言绰绰有余。”
数条肉藤已经在乔治娜的身后破海而出，粗壮的肉腕上满是吸盘，多数吸盘里含着带毒的拳头大小的弯钩，除此之外还有婴儿头一般大的瞳孔浮在透明胶质里在藤上滑行游走。
老妇也不再咒骂了，她咬牙把已经吓趴的男人拖到自己身旁，操纵破碎的木板和陶盘形成守卫的屏障。
“你想要什么？”希尔达问。
肉藤就在乔治娜身后，卷住了船的栏杆。
“我们，”乔治娜强调这个主语，“要你兑现自己的承诺。”
“要么把我们送上岸。”
“要么我们会把你杀了，就像你自己预言过的那样。”
——————————————————————————
事后，乔治娜每每回想起那日的经历都要庆幸。庆幸他们的好运？或者一些没来由的急智？不，最要庆幸的是那个老妖婆的自大。
自大到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局，自大到以为能用恐惧完全拿捏住另一个法师，自大到没有用任何手段监视船室，因此她不知道在米赫尔和里昂“入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锅里的水被倒空，留在底部的杏子已经煮烂，露出透明丝线一般的物体。米赫尔戳着它们问道，“这就是引虫的幼虫？”
“对，”乔治娜说，“我想她已经吃了女王引虫，你再吃掉这些，她就是能对你施展催眠术的‘王’了。不过她下的引虫量很大，吃下去人很快就就不省人世，没办法作为正常的傀儡操纵。她的目的应该是想通过催眠压制你的所有感触，让你在被‘处置’的时候不会因为痛觉醒来。而酒和面包里应该已经下了安眠药，防止我们阻挠她。”（注4）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会把计划告诉你，想把你拉拢过去呢？”精灵问。
“我或者你如果没有吃，保持清醒的话会很麻烦，”乔治娜说，“ 她明白自己的斤两，肯定不会打算正面制服精灵。而我，对付我没不会那么难，但法师之间的私斗一般都是易守难攻的，防护的术式太简单，而攻击的术式太损耗术媒，弄不好还会唤醒海里的藤虫。所以选中我做这个背叛者，这样至少可以引导你们吃下去，这个劝诱的角色如果让她自己来担任的话反而会让人起疑心。”
“那样法师之间有争执了会怎么样，难道你们都是在谈判桌上解决的？”里昂问。
“……怎么可能，我们看起来像是会采用那样文雅的处理方式的人吗？”乔治娜冷笑，“一般会布置陷阱，或者偷袭。”
“陷阱和偷袭……具体什么样的？”里昂抽出他的记录册。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问个清楚吗？”乔治娜不可理喻地瞪着他，“先保证你能手脚齐全地上岸再谈这些如何？大博士？”
“呀，别那么说嘛。”里昂说到，“了解你们惯常的思维说不定反而能发现破题的方法呢？”
“我也这么想，现在我们这边看起来是死局不是吗？”米赫尔说。
乔治娜的嘴抿成一条线，然后慢慢松开。
“好吧，”她松了口，现在反对这两人也不是更好的选择，“但说实话，一般不会有什么很稀奇的计谋，做法和普通人差不多，比如引诱到断头路套袋子打一顿，不过最常用也最狠毒的还是投技吧。”
“投技？”
“就是趁人不注意，把他们举到空中，”她拿起一颗已经烂掉的杏子，松手，啪地一下杏子摔成更软烂的泥，“就这样，全身粉碎，如果在高楼或者悬崖旁还能伪装成意外事故。”
“真是朴素的做法啊，我还以为人类的法师会偏爱燃烧活人，”精灵说：“你们不是有把人绑在柱子上烧死这样的刑罚吗？”
“……那也太引人注目了吧，自己因此暴露了怎么办。而且火焰要达到足以烧死人的温度的话，合适的媒介种类很少，用量也很大，而且在禁令之下高温火焰的媒介是最难搞到手的，这不符合我们的准则。”
“准则……什么准则，关于禁品交易的吗？”里昂问。
“哪有那么复杂，”乔治娜翻了个白眼，“没钱的法师都会这么教自己学生的，要是不想被追债人逮到，就一定要节省术媒，否则下半辈子就等着给人做无偿洗衣工还账吧”（注5）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里昂意外地叹道，“在王都，我知道的法师倒是没有在这方面的顾忌，看来迷宫城中确实有很多特别的风俗，不知道是出于资源短缺的原因呢？可是迷宫城里面黑市发达，法师在人群中比例也较本土要高啊。难道这里的法师在教育学徒上吝啬一些吗……”
乔治娜受不了这个人不完全不看场合的自言自语，正打算开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时候，里昂猛地抬头，与那双闪烁着激动的光辉绿色眼睛忽然对上，乔治娜吓了一跳。
“对了！”里昂高声说，“这么说来……！”
“……”乔治娜不由得望向藤编篮，这家伙刚刚应该没吃多余的东西吧？
“乔治娜，”没等她说出质疑，里昂反倒开始用极快的语速向乔治娜提出问题，“建议你来找这个法师的不是那位矮妖的商人吗？根据你所知道的，你认为他们有可能是一伙的吗？”
“约拿和希尔达？”乔治娜皱眉，“不可能，那时他不知道我会和你们一同上船，希尔达之所以会采取这种冒险的行动，也是因为‘这位’能兑换的金币。”她拿大拇指指了指身旁的米赫尔，“再说和迷宫城里的其他人比起来，那个老妖婆是最激进最仇视矮妖的那类，很早之前就有传闻说她和矮妖同处一室都受不了。”
“哦，真的吗？”里昂沉下声音却难掩兴奋地说：“你认为她是真的那样仇视矮妖吗？”
“矮妖有读心术，他们之间没办法保守个人的秘密，如果约拿和希尔达是一伙的，他不可能在矮妖中生活得下去，而且，就像我刚刚说的以米赫尔为目标的话时间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不，我不是指这个，”里昂说：“我是说她真的——仇视矮妖呢？还是为了避开矮妖而从很早以前就做出仇视的样子呢？”
乔治娜一愣，“你是说……”
“对，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冒险，大概这个才是她真正的营生，所以她才要避开矮妖，毕竟要是和矮妖有了接触，被读了心，这杀人灭口的行当就完全暴露了不是吗？”里昂说。
“那她说的要和背叛者分享战利品也是在说谎了。”米赫尔说：“如果有背叛者活着上了岸，也还是有遇见矮妖的风险。”
“我想，一开始她就会把客人分为两类，”里昂说：“比较幸运的那类她会把人平安送上岸，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维持自己正常载客这样的表象嘛。”
“而另一类……”乔治娜说：“她会全部杀掉。”
里昂点头，“而且这一类她应该会像今天一样，一次载比较少的人，对付起来更容易。而且刚刚你说到你们的准则时我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不觉得以这样的准则来看，这个法师实在太大手大脚了吗？明明可以本人来带路，却大费周章用法术做出那样的火光通道。”里昂用鞋跟跺了跺船室的地板，“这艘船也是，根本不是适合航海的船型，她到底为什么要买下？”
“不过，”里昂话锋一转，“以陷阱和偷袭来猜想的话，那就再正常不过了。熄灭火焰之后的黑暗洞穴是最合适偷袭的地方，这次没有在洞里动手应该是因为我们有法师，马上就能再次点亮洞穴。而这艘破烂的船，可能是在所有手段都失败后最后的保险……说起来，她有另外的联系比较紧密的人类法师吗？”
“……她的小儿子也是法师。”乔治娜说：“继承了她的蜃气的法术。”
“那就对了，虽然她说我们反抗杀了她的话就一起沉船，”里昂在他的记录册上写写画画起来，“但我想那就是虚张声势，她长时间都在进行这种谋杀的话，一定备有后手。”
“船应该有两艘，”里昂把简略画好的图举起来，用笔指给另外两人看，“蜃气把另一艘船隔开，船客不知道它的存在，如果欺骗和谋杀进行得不顺利另一艘船上的法师会把这艘船上的自己人转移过去，然后将这艘船和船客都抛弃在海上。随时可能要抛弃的船，当然不挑船型和新旧。”
看着这狠毒的布局逐渐露出水面之后，乔治娜的背脊感到了一阵寒气，她开始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希尔达是个恨不得割下所有矮妖脑袋的老太婆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从来都是……那……这些年来到底有多少人……
不过，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随后抬眼望向面前的两人。
“里昂，你说的没错，”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她还是干脆地向里昂承认了，“这真的是破局的关键。”
接着她转向精灵，“米赫尔，有件事要和你确认一下。”
“什么？”
精灵体内储存的力量相当高，如果利用这个……
“二十倍这艘船大小的海面，如果布满了藤虫，你可以压制下去吗？不要让它们攻击撕裂船体。”
“藤虫？啊啊，鸟妖制造的附庸（注6）吗……半个小时的话应该可以。”
“半小时足够了。”
足够把希尔达预备的黑雾消耗到‘刚刚好’的程度。
不管怎么说……陷阱、偷袭以及虚张声势，这些可从来都不是哪个人的专属啊。
乔治娜平稳而肯定地说：“我们还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