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轸玉立在梨清苑的廊下,望着院中几口沉甸甸的红木箱。

    箱上雕着的暗纹刺目如血,那是她借来的五万两,却也是她唯一的底气。霜儿忐忑地绞着帕子:“姑娘,老爷若知道这些银子是丞相府来的……”

    “他只会装作不知道。”匡轸玉冷笑一声,指尖划过箱盖上的铜锁,“匡家要面子,更要里子。”

    她转身吩咐束心:“劳烦你把箱子抬去梅香苑。”

    而后又对一旁的霜儿说道:“一盏茶后,让府里所有人都去前厅。”

    匡应衡与夫人赶到时,正见匡轸玉掀开箱盖,一摞摞银锭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她一身素色襦裙立于堂中,脊背挺直如青竹,眸光凛冽似寒刃:“阿姊的嫁妆,我补上了。”

    匡应衡神情复杂:“你从何处——”

    “父亲既说一切起因在我,那便由我来了结。匡家没有银钱给阿姊作嫁妆,那便由我来为阿姊补上。只是希望父亲明白,这嫁妆是我为阿姊准备的而非匡家。”

    满堂死寂。匡毕珍紧攥着袖口,眼眶泛红。

    匡毕珍前不久才被告知自己的嫁妆即将在大婚之日与陈家送来的聘礼一同送去丞相府。

    父亲不断喟叹:“贤儿,委屈你了。”

    父亲给她取名为贤,给匡轸玉取名为惠,她二人连在一起便是贤惠。

    贤惠便是该以大局为重,该时刻以家族利益为先。

    父亲说这本是惠儿的劫难。如今却不得不先委屈她了。

    匡毕珍知他是什么意思。纵然万般委屈她,也不是他的本意,也非他之过失。

    虽然委屈你了,但是你不得不这么做。

    其实她都明白的,从小到大,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她本想着自己一腔真心选择的婚姻,会得到所有家人的祝福。她原本觉得,这已经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她在意的也并不是那些金银珠宝,在她眼里那些远没有母亲亲手为她做的鸳鸯枕重要。

    可她却容不得这辈子只此一次的婚姻中掺杂着算计和交易。

    于是在她十九年的人生里,她第一次说了不。

    “父亲明知,女子的嫁妆便是婚后在夫家的倚仗,可父亲还是选择了仕途。便是那乡野村夫,也断不会如此卖女求荣。”

    可父亲是怎么回的?他只觉得是她在无理取闹:“怎是卖女?这夫婿是你自己挑的,婚事是你自己选的,谁可曾强迫于你?如今倒是言之凿凿,什么罪都往我头上安。你和你妹妹近日究竟是怎么了?怎的变得如此乖张任性、不可理喻!”

    那时,她才真切感受到那日惠儿跪在祠堂时的无力与窒息。

    她往日总说理解惠儿的感受,可所有事非是她亲身经历,感受如何能相同?

    可她大概永远无法做到像惠儿那样果决。事到临头,她竟还想着牺牲她一人来换取匡家的安宁富贵。

    于是她又一次妥协了。

    “阿姊值得最好的。”匡轸玉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坚定地说道,“这世道总逼女子低头,可我偏要阿姊昂首出阁。”

    匡毕珍破涕而笑,她不敢争取的惠儿都替她争来了。她不再是牺牲者,从今往后,她可以只做自己。这是惠儿给她的底气,亦是最好的嫁妆。

    “惠儿长大了。”母亲忽然开口,笑容温婉如昔,仿佛那日掌掴女儿的并非自己,“只是女儿家锋芒太露,终归伤人伤己。”

    匡轸玉垂眸轻笑,簪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母亲教过,女子当如水,可水能载舟——”她抬眸直视母亲,一字一顿,“亦能覆舟。”

    话语之铿锵,惊得满堂女眷抬起了头。

    翌日,匡府十里红绸蜿蜒如血。

    喜轿穿过长街时,匡轸玉立在阁楼窗前,看阿姊凤冠霞帔的身影湮没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中。匡家请了全京城最好的仪仗,唢呐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可轿帘下那双交叠的手,始终在微微颤抖。

    “吉时到——”

    陈昭一身绛红喜服踏入正厅,眉眼倦淡如覆霜雪。他敷衍地行完三拜,连合卺酒都未饮尽便拂袖离席。

    喜娘尴尬地举着空杯,匡应衡却只捋须笑道:“年轻人性子急。”

    满堂宾客心照不宣地举杯附和,仿佛看不见新娘僵直的背影。

    匡轸玉摩梭着那件端放在她房内的与阿姊身上一模一样的喜服,忽地起身离席。

    她为阿姊准备嫁妆,阿姊为她准备喜服。从前,这匡府内还有阿姊与她作伴。可阿姊出嫁后,她便真的要一个人面对那些腥风血雨了。

    “二姑娘去哪?”林雾低声问。

    “去把梅香苑的大门打开,往后若是阿姊回来了,可不能住一个满是灰尘的屋子。”

    林雾时刻观察着匡轸玉的情绪,一路跟随来到梅香苑,静静地陪匡轸玉坐了一个下午。

    红烛高烧,灯火摇曳。匡毕珍端坐榻边,幻想着再一次见到陈昭时的情形。

    她未曾见过陈昭的脸。他的眉眼是否温和?鼻梁是否高挺?嘴角是否带笑?

    匡毕珍想了很多,却迟迟未等到龙凤盖头掀开,更未曾见到他新婚丈夫的真容。

    门外传来醉醺醺的笑闹声。

    “陈兄……嗝……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曹莽一手勾着陈昭的肩,一手拎着酒壶。

    陈昭瞥了一眼新房,忽地嗤笑:“千金?我这新妇的嫁妆倒是值万金。”

    曹莽此刻已烂醉如泥,自我呢喃道:“五万两白银。”

    陈昭听见了,却不知他所言何意:“什么?”

    “值五万两白银。”曹莽重复了一遍。

    “你怎知?”陈昭有些莫名奇妙。

    曹莽一言不发,又灌了几壶酒。

    长街灯火如昼,陈昭倚在喜桌旁,酒壶空了一地:“曹兄,你说……人活着究竟图什么?”

    曹莽嗤笑道:“做什么想得这么深沉。”

    “只是觉得,好像没什么事能令我开心起来。”

    大喜之夜,陈昭却只觉得悲哀。

    男婚女嫁,然后相伴至垂暮,最后化为一抔黄土。

    所有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不这样就成了罪过。

    他这辈子已没什么抱负,只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可他们却要逼她背负上他根本不想承担的责任。

    成家立业,难道只有这样才算是成功?

    他也曾功成名就,如今却觉得浮世万千,一切不过浮云。

    放歌纵酒、随心所欲,没有责任亦没有束缚,这才是他的理想。

    “人活着......也许就只是为了活着。悲欢离合,爱恨嗔痴,人有了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就是活着。”曹莽想起了上一世的匡轸玉,彼时的她便称不上“活着”。

    陈昭怔愣良久,而后似是终于恍然大悟:“曹兄说的对!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罢了。或许是我想复杂了,这才是正解!”

    曹莽懵懂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床榻上时,匡毕珍才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陈昭一夜未归。

    她就这样顶了一夜沉重的凤冠,那龙凤盖头也未曾掀开。

    “三娘子,该去给夫人老爷敬茶了。”

    门外是她随嫁的丫鬟。

    “好。”一夜的寒风让匡毕珍嗓子有些喑哑。

    堂上,端坐着陈家的一种亲戚,匡毕珍一个也不识,偏生她新婚的丈夫又不见踪影。

    “陈昭呢?”陈老面色铁青。

    匡毕珍不知该如何答。

    “委屈你了。”在场的人却心知肚明。

    于是匡毕珍就这么尴尬地挨个敬了茶,一声不吭地坐着听他们夸奖自己贤惠端庄。

    回房后,匡毕珍才对着自己的随嫁丫鬟说道:“去查查,姑爷昨夜去了哪里。”

    晨雾未散,匡毕珍已对着铜镜将最后一支金步摇簪入云鬓。镜中女子眉眼如画,却凝着化不开的霜色。

    “三娘子,姑爷……在万花楼。”陪嫁丫鬟月儿跪在青砖上,声音发颤。

    匡毕珍指尖摩挲着妆奁中一枚褪色的玉扣——那是陈昭任青州知县时,百姓赠他的“清正廉明”印。

    陈昭出事后,她也同陈家一样四处寻他,小厮将这玉扣从他书房的角落里寻到时,玉扣上满是裂痕和灰尘,可匡毕珍却偷偷藏起,替他保守了三年。

    “备车。”她霍然起身,石榴裙扫过满地残烛。

    七金阁雅间酒气熏天,陈昭半倚在软榻上,衣襟散乱,地上随意地散落着一些书卷,纸页边角卷曲,墨迹被酒渍晕染,像一场腐烂的旧梦。

    “陈昭。”匡毕珍立在珠帘外,嗓音清冷如碎玉。

    陈昭醉眼微抬,嗤笑一声:“匡大小姐来捉奸?可惜这里没有奸夫,只有个废人。”

    “你若是废人,又怎会至今仍藏着这些书卷?”匡毕珍掀帘而入,绣鞋碾过散落的骰子,指着地上散落的废纸。

    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匡毕珍一眼便看出那是《均田令》残卷。

    陈昭顺着匡轸玉的手瞟了一眼,哂笑道:“不过是废纸罢了。”

    匡毕珍静静望着他,忽然从袖中掏出那枚玉扣,轻轻放在案几上:“废纸?《均田令》于你而言是废纸,青州的年轻知县是废人。原来你便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玉扣撞上酒盏,发出清越声响。陈昭盯着那道裂痕,恍惚想起青州衙门前,老妪颤巍巍塞给他这枚玉扣时浑浊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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