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遥来府的时候,江流正托着下巴,看戏台子上歌伎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歌。宫人进来通报,江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王府门口,亲自将李静遥扶下轿子。

    “怎么来得这么晚?”江流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府里走,忍不住开口抱怨。

    “宫规森严,不到吉时不可出宫,我在殿里等了许久,心里和你一样焦急着呢。”李静遥笑了笑,轻轻捏了捏江流的手心,以作安抚。

    江流撇撇嘴,心里暗自痛骂那狗皇帝。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领着李静遥往后院走,径直绕过了戏台子。李静遥回眸,朝倚在席位上,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流背影的李承允微微颔首。

    “来了自己家就别客气,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江流拉了拉她的袖子快步往前走,不去看李承允。

    两人一路走到江流的屋子,借着灯光,李静遥拉住她的胳膊:“快让我看看你。”

    江流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几日前蒙冤入狱的事,便在原地转了一圈安慰她:“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说完,她好像又真的感到有些委屈,便开口道:“我还以为挽月是真心待我。”

    “想不到她竟联合劫匪演了那么一出大戏。”江流撇撇嘴,见李静遥没说话,又摇摇头说:“其实我倒不是在意她污蔑我,只是她为了何千盛那样一个人费尽心机,实在是不值得!她怎么爱他爱得那样痴情……”

    李静遥顿了顿,轻声道:“我看未必。”

    “她或许只是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所以强迫自己将所有情感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以寻求一处庇护。”

    江流认真思索了一番她的话:“那这样说,她倒是一个可怜人。”

    李静遥笑了笑,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扯远了话题,便赶忙又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们不聊她。”

    江流点点头,拉着李静遥在榻上坐下,然后蹲在地上,手指叩了叩脚下的地板。

    有一处轻叩上去响声异常,江流回头朝李静遥狡黠一笑,沿着地缝一脚踹开了地板。

    李静遥挑了挑眉,抬头望去,看见地板下藏着两坛封好的酒。

    “嘿嘿,还要拜托你帮我瞒着你王兄……”江流吭哧吭哧抱出一坛酒,朝榻上的人眨了眨眼睛。

    “这你放心。”李静遥很是上道地托着下巴,朝她会心一笑:“你才是我亲姐妹。”

    江流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摆在案上,坛身上沾着泥土,江流在怀里掏来掏去,掏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帕早就借给李承允了。她有些尴尬地笑笑,无视李静遥频频投来的八卦目光,从柜子里又抽出一条手帕来。

    “原来那条手帕丢了……”江流解释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亲眼见过那条手帕缠在自家王兄手上的李静遥很给面子地没有戳穿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懂,我都懂。”

    江流用手帕拂去酒坛上的尘土,坛口的封泥有些松动,她从头上取下簪子,一点点撬开封泥。琥珀色的酒液,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梅香。江流取来两只白玉杯,倒了一点进去递给李静遥:“尝尝。”

    李静遥笑着接过,轻抿了一口。酒不烈,唇齿间萦绕着淡淡的甘甜,一坛青梅酒,不知封在地下几年才得以拥有这样醇厚的口感。李静遥情不自禁多酌了两杯,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再次放下酒杯时,江流已喝得半醉。

    李静遥的身影在她面前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梦里的人渐行渐远,天地茫茫,很快视野里便只剩下漫天黄沙。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江流垂着眸,沉默良久后开口道。

    “对不起。”她情不自禁地给李静遥道歉,一遍又一遍,却不能把其中的缘由讲给她听。

    “为什么?”李静遥显得异常冷静。

    不知为何,江流突然想起了长乐宫前的老梨树,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江流和李静遥第一次在那里交换了彼此的名字。

    那时天空很高,梨树的枝桠却像要接住所有坠落的天光。八岁的花事来得格外汹涌,江流和李静遥并排躺在虬曲树根上,看云絮穿过花影织就的纱帐。

    “我阿娘说,梨花都是夜里偷哭才凝了露水。”江流突然翻身压住李静遥散开的辫子,温热的呼吸混着梨花香扑在耳畔:“但我觉得,是树把月光嚼碎了吐出来的。”

    十二岁春天,两人在树干下刻下两道并行的横线,树枝汩汩渗出蜿蜒着漫过新愈的疤痕。

    “要是哪天走散了。”李静遥盯着那些琥珀色的泪痕:“就回来听听树根底下的声音。”

    此后过了很久江流才懂得,那些盘根错节的脉络在地下织成了网,独属于二人的时光也早被年轮拓成了密纹。

    看着面前这张与李承允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喉间的青梅酒突然变成滚烫的岩浆。

    江流望着她被月光浸透的侧脸,看见发鬓间那只白玉响铃簪正在夜风里轻颤——那是去年上元节,江流陪着她在街上挑了三个时辰才选中的簪子。江流夸下海口说要买下簪子赠予她,掏掏口袋却发现自己没带银两,最后还是李承允踏碎满街灯火,匆匆赶来付的钱。

    或许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纠缠不清了。

    江流闭上眼。

    他教她弯弓的手正握着刺向他的剑,她替她簪发的指染着他护心甲的血。

    该说这是什么?

    天意?

    或是……宿命?

    江流没法开口,她没法告诉李静遥“我后悔了”,她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夜风卷着落叶掠过回廊,江流一直藏在袖中的瓷瓶贴着手腕发烫。李静遥忽然轻笑:“还记得那年乞巧节么?我们偷了膳房的糯米酒,醉倒在荷花池边。”她盯着江流的眼睛,慢慢道:“你总说最羡慕画本里的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李静遥突然倾身过来,食指按在江流的唇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是江流,你的眼睛从来不会说谎。”

    酒盏翻倒的刹那,江流听见玉杯坠地的声音,裂痕从中心炸开,月光顺着裂缝渗进来,仿佛把十年间朝夕相处的光阴割得支离破碎。

    “我什么都知道。”李静遥说:“你的身不由己、欲渡无楫,我全都清楚。”

    风起之时,江流仿佛看见满树银铃又叮当作响。树冠越过红墙,在殿外悄悄投下晃动的影。她说:

    我什么都清楚。

    …………

    自从江流领着李静遥回了后院,坐在椅子上佯装看戏的李承允突然觉得这出戏无趣至极。他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桌面,回头扫了眼站在身后的金甲。

    金甲披了件罩袍,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李承允身后,他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却没有分给坐在正前方的自家主子分毫。李承允见他看得入迷,无奈地回过头,眼神又扫过一旁的木乙。

    木乙整个人都趴在游廊的围栏上,此刻正如痴如醉地盯着戏台子,旁边站着云佩,同样瞪大眼珠紧盯前方。

    几人都没功夫搭理李承允,李承允叹了口气,独自起身离开内院。

    他走到后院门口时,小厮匆匆跑来,说是公主的轿子已在府外候着了。

    李承允刚领了旨意,就见李静遥一脚迈出月洞门,俯身朝他行了个礼。

    他闻见了李静遥身上的酒味,低声问道:“喝酒了?”

    李静遥笑道:“一点点。”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李承允身旁,又补充道:“江流喝了不少。”

    李承允眸色暗了暗,半晌,悠悠问:“只是喝了不少?”

    “当然也说了不少。”李静遥坏笑着朝他眨眨眼:“但我会告诉你?”

    她饶有性质地盯着李承允忽明忽暗的脸,又道:“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但有个条件。”

    见李承允喉结动了动,似乎是当真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李静遥挑眉:“真想知道啊……也行,你若是带兵平了北疆,就不用我嫁过去了,事成之后,咱们寻个好时机,我亲口告诉你江流说了什么。”

    李承允沉思片刻,抬眸道:“我知道。”

    李静遥品了品他这话中的意思,心想,又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不禁哑然失笑:“那你又何必问我……”

    她转身要走,夜色中,李承允突然转过身,他的身影立于树下,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你的要求,只是不嫁去北疆吗?”

    李静遥脚步一顿,她侧过头,和李承允在黑夜里遥遥对上目光。

    江流在后院的亭子里坐了片刻,夜风吹得她有些头疼,后知后觉,江流意识到自己应该去送送李静遥。她小跑到前院,发现李静遥的轿子早已消失无踪,侍卫站在门口,一旁树下,影影绰绰有一道身影。

    待她走近了,江流才看清来人。

    “你来做什么?”她语气很淡,几乎没带上任何情绪。挽月刚上前一步,就被门口的侍卫拦下。

    “听闻你最近睡得不太好。”挽月停下脚步,江流这时在看见,她背上背着一把琴。

    挽月将手中的东西递上:“这是安神香。”

    酒气漫上眼眶,江流盯着她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挽月见状,只是执着地伸着手,却不敢抬头看她。

    江流眯起眼睛看着挽月,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那日何大人问我要不要打只新剑,说等来年春天……”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丝滴在断弦上,“等开春了,咱们一起去北鸣山猎雁。”

    她掩在裙中的膝盖开始发抖,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江流睁大眼睛上前一步,迈出门槛。侍卫刚想拦住她,却被一把推开。

    “你知道吗……”挽月弯下腰,抓住她的手腕:“初次见面那日,我故意惊了他的踏雪马,他却抱着我在泥地里滚了三圈,护着我的后脑说:‘你要当祸害,就留着命祸害千秋万代。’”

    “他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谈起何千盛,挽月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京城王记的杏仁酥……”话尾梗在喉间:“何千盛策马三十里买回的点心,最后大半进了我的食盒。”

    “他站在廊下拍去肩头的落花,笑着说:‘我们阿月要多吃些,才有力气继续拆我院子的瓦当。’”

    停顿片刻,挽月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她的指尖划过江流的手背,在瓷瓶藏匿的位置流连:“早在遇见你之前,皇上便已告诉了我要害你进牢狱的计谋。”

    江流猛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抱着挽月的身体颤抖。她艰难地理了理思绪,才发现比起这件事,她似乎更关心挽月的身体状况:“是他……是他给你下了毒吗?”

    挽月指尖颤了颤:“皇上把毒药递给我那日,我便早料到有这样一天。”

    “想来我这一生,虽短暂,却也值得。遇见何千盛,又无法自拔地爱上他,兜兜转转竟都是缘于你。”挽月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又猛地弯身剧烈咳嗽。

    “挽……挽月。”一阵烈风撕开云层,夏季的夜晚炎热而燥热,江流颤抖着双手捧起她的脸,此刻却觉得指尖冰冷的发麻。

    “何千盛死了。”

    说完这句话,挽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似乎是在向江流解释:“你在狱里时,一直是李承允在外打点。”她顿了顿:“江流,不要学我,别走我的老路。别被皇上骗了。”

    “因为他,我伤害了很多人……”挽月喘着气,又猛地吐出一口血,她挣扎着仰起上半身,颤颤巍巍地扶着江流的手放在身后的琴上:“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弹得那首曲子吗?”

    江流的眼泪突然砸在琴身上,混着血渍凝成暗红的琥珀:“江流,我对不起你。”

    “我偷偷刨了何府院里的老梅树,给你做了把琴。”

    挽月握住江流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覆在手背上慢慢拨弄琴弦,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等你学会这支曲子,我再到江南来,咱们一起去听真正的折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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