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沈知意轻抚棺盖,声如碎玉击冰。

    话音未落,暗卫已用弯刀撬开棺椁,腐气混着檀香味扑面而来。沈知意瞳孔骤缩,母亲的遗体早已被折腾的不成样子。

    仵作点燃苍术皂角,银刀划过肿胀的喉部。

    王砚忽然握住沈知意颤抖的手,将块浸过水的丝帕塞进她掌心:“舌根黏附的有东西。”皮肉间黏着褐色残渣,银匙刮下大量未散尽的槐花蜜。

    不仅口中,身上下巴上也全是这蜜,沈知意蹙起眉头,“麻烦验验这口中和衣物上的蜜渍。”

    仵作将残渣刮下,衣物附着的也被裁剪成小块。

    “哑蝉蜕皮后磨粉混在蜜里。”仵作举起灯盏,药渣在晨光中泛着幽蓝,“此物只需一口,便是百灵鸟也要成哑雀。”

    沈知意想到母亲临终前抓挠门板无声嘶吼的模样,喉头忽地涌上腥甜。

    当镊子夹住太阳穴处的青斑时,王砚突然侧身挡住她视线。

    可沈知意已看清那银针从颅骨中拔出的模样。

    “娘......”她猛地扑到棺沿,丹蔻色的指甲抠进棺材木。

    那些深夜里,母亲深夜时为她掖被角的手;教她认账本时点着烛火的手;教她习舞时纠正姿势的手;此刻正泛着尸斑蜷在胸口,指缝里还夹着一张已经不成样的纸片,沈知意辨出那是自己儿时给母亲作的画。

    王砚挥退众人,独自站在一旁。他看着沈知意将小画拿出贴在心口,忽然想起半月前暗卫呈上的密报:柳姨娘被软禁那日,沈府后厨莫名少了半罐槐花蜜——正是她每年为沈知意酿生辰酒用的。

    次日,西山一处平静之地飘起青烟。沈知意跪在黄土堆前焚着金箔元宝,火舌卷起她未束的长发。

    王砚无声将刻着“沈氏慈母—柳菀”的墓碑插入土中,见跪着的女人忽然抓起把黄土装入锦囊,随后同佩瑶一同挂在身侧。

    归途马车里,王砚望着她将母亲遗物一件件摆开又装进锦袋:褪色的绣绷,裂口的玉镯……

    暮色吞没大道,沈知意同王砚回了王府。

    王砚拿起汤勺,将当归乌鸡羹舀进青瓷莲碗:“王妃整日未进水米,这羹汤煨了四个时辰,补补身子。”

    沈知意盯着碗沿浮动的油星,汤面映出自己红肿的眼眶。

    一旁侍立的翠衣丫鬟捧着剔红漆盒轻声道:“殿下特意请了东水堂的药膳师傅,这道枸杞乳鸽盅最是安神补气。”

    掀开青玉盖,乳白汤底里沉着殷红的枸杞,鸽肉已炖得软烂,香气四溢。

    “还有这白龙矐。”另一个丫鬟捧上青釉瓷盘,鱼身通体雪白,恰似龙身,碧绿的西芹丝卷裹放置在侧。

    “这个用的是胶州湾八头干贝,拿三年陈的火腿高汤煨透。”王砚夹起一筷,贝肉颤巍巍悬在筷尖,滴落的汤汁在烛光里泛着金丝。

    沈知意舀着琥珀核桃阿胶糕,见那暗红的膏体里嵌着整颗核桃仁。甜腻香气漫上来时,她忽地想起母亲总把药膳里的红枣偷偷塞给她,自己只喝苦如黄连的汤底。

    “王妃当初不仅是怕打草惊蛇,更是别有深意,那日若强行抢棺......”王砚用白玉勺轻磕碗沿,惊得烛火一跳,“你可是怕他们察觉令堂遗体有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毁尸灭迹?”

    沈知意的筷子在翡翠芹丝里顿住,参汤鲜香混着阿胶的甜腻堵在喉头,她盯着汤盅里漂浮的当归须,恍惚间像是看见母亲棺中那根银针。

    瓷勺碰着碗壁的轻响,回答着王砚的猜想。

    “这道息神茯苓粥最宜宁心。”王砚适时呈上青玉口碗,莲子与芡实在米粥里若隐若现。

    “配着玫瑰露渍的胭脂藕片,王妃也尝尝。”白粉的藕片切得薄如蝉翼,浸在瓷盏的蜜露里,宛如春意里还未消散的最后一抹雪。

    王砚将藕片往她跟前推了推:“令尊既能把证据藏在身上,必是算准了你会......”

    “啪嗒。”

    一滴清泪坠入茯苓粥,涟漪荡开芡实的轮廓。沈知意突然夹起藕片塞进口中,甘甜混着咸涩在舌尖炸开,她机械地咀嚼着,直到尝不出菜肴的滋味。

    沈知意终于搁下筷子,玉碗里的茯苓粥还剩大半,胭脂藕片被戳得支离破碎。她盯着绸缎桌布,哑声道:“殿下可见过熬鹰?猎户总要饿着那畜生,等它肯吃沾着血的生肉......”

    王砚的双筷在翡翠芹丝上方凝住,廊下的风铃被夜风惊动,叮咚声里,他看见她将阿胶糕捏成小小一团,暗红的糖渍顺着指缝滴在月白裙尾上,像极了血水。

    值夜的婆子悄然添上新烛台,火光将两人身影投在粉墙上。

    沈知意端起已经凉透的当归乌鸡汤,仰头饮尽,油花凝结在碗底,如同她眼底化不开的悲。

    “再来碗热汤吧。”王砚轻叩案几,丫鬟立时捧上冒着热气的玉盅,“这是川贝枇杷炖鹧鸪,最润肺止咳。”清透的汤水里沉着整只鹧鸪,枇杷果肉已熬成金丝状。

    沈知意舀起一勺枇杷肉,轻笑:“母亲最厌枇杷的酸味。”

    她将瓷勺重重磕在盅沿,惊得旁丫鬟一惊,“可那年我咳血,她硬是吃了整月的枇杷膏......”

    余音散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沈知意将大口吃着碗里的汤食,沈府那时销毁毒害母亲的药渣时,那焚药的青烟,是否也如眼前这缕热汽,转眼就散在夜色里?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残月隐入云层,丫鬟们撤下所有佳肴。

    沈知意站在门栏边朝王砚盈盈一拜,“这几日劳烦殿下费心了。”冷风吹起栖息在枝头的寒鸦,“母亲常说雪中送炭之谊最为珍贵,来日如若殿下有用得到妾身之处,尽管吩咐。”

    “王妃此话言重了。”王砚握着玉竹节手炉的手用力几分,“厢房我叫人备着安息香,也新添了些炭。”话音未落,那抹身影已走出院落,离开的寂静无声。

    ......

    日始,梆子未响,沈知意已蹲在沈府庖厨后巷往脸上涂抹着炭灰,粗布头巾裹住一头青丝,竹篮子里装着还沾有露水的芥菜,底下压着几串用红绳穿好的元宝,这是这片买菜的王婆子最爱念叨的“开门红”。

    “今儿的菜恁水灵!来瞧瞧!”一旁的卖菜的刘婆子给篮里的菜叶撒了撒水。“王婆子,今天怎么不跟我抢着叫卖啦?”

    沈知意捏着嗓子,嗓音变得尖锐又沙哑起来:“昨个儿挖野菜,贪了会时间,染风寒了。”说着还咳嗽几声来应景。

    刘婆子赶忙将手边放着萝卜放到沈知意脚边,“这白萝卜你拿回去,我看那贵人咳嗽不止都吃这。”

    沈知意忙把萝卜往回推。

    “不收你的钱,看你那小气的样儿,拿着!”没给沈知意继续推搡的机会,刘婆子直接将萝卜扔进沈知意身后的框子,又开始吆喝起来。

    沈知意佝偻着背也随着吆喝几声,忽然身侧闪过一角朱红裙摆,金线绣的牡丹在晨光里在晨光里刺的眼睛生疼。

    见人是朝着城西走,沈知意趁着六婆子在同人议价时,收起菜篮。

    临走之时留了一袋碎银在她菜篮子里。

    沈知意褪去粗布衫,换上了云锦海棠纹褙子,脸上的炭灰也已洗净。

    杨氏前脚出门,后脚沈知意就进了城西云锦布庄。

    “姑娘安好。”柜台后走出个中年伙计,目光在她的素银簪子和衣裳上来回打转,“可是要选些时新的料子?”

    沈知意却不接话,指尖抚过木架上用来展示的云锦,“方才那位夫人瞧过的料子,倒是合我眼缘得很。”说话间一锭花白银子已经搁在算盘旁,“劳烦小哥都取来瞧瞧?”

    伙计眼底精光一闪,面上比方才多了些殷勤:“姑娘好眼力,您刚看的是今春新到的蜀锦,您看看这花纹,这针线......”

    沈知意拈起手边的半匹软烟罗,细细摩挲:“那位夫人订的料子是要用来裁春衫还是做成幔帐?”

    “这......”伙计听闻面露难色,“贵人府上的事,小的怎敢多嘴。”

    “原来是我唐突了。”沈知意将布料展开,流光溢彩,“只是这般好的料子,若是裁作寻常衣裳未免太可惜了,前些日子那四皇子府上要些......”

    她忽然顿住,眼见伙计喉咙微动,方才悠悠叹道:“罢了,原想着若是那位夫人用途相当,倒是可以多订些。”

    伙计忙赔笑:“姑娘说笑了,那位夫人不是来买布匹的,不过是......”停顿之处,眼神一直瞟向那锭银子。

    沈知意会意,随即又拿了两锭一并放在算盘旁:“这些就当是我买那位夫人料子的定金了。”

    伙计脸上的笑容藏不住,将银子塞进衣中:“她只是来核对府上冬衣的到货时间。”

    “您若是中意先前那位夫人看中的料子,可常来光顾小店,小的会定期把料子备好,等您来取。”

    沈知意把料子放回木架上,“料子好,银子就不少。”

    “方才瞧见那东街的宝簪阁像是进了一批新货,我去瞧瞧。”

    伙计恭送沈知意出门,她跨出门槛时忽然又回眸,“对了,如若是有人问起......”

    “小姐您尽管放心,咱们的布料是小生意,怎么会货不对板,砸自己招牌呢?”听到布庄伙计的保证,沈知意出了布庄商铺大门。

    夜幕微垂,橙红的晚霞已经完全褪去。

    沈府东墙的槐树影下,沈知意将身上的夜行衣又裹紧几分,随后贴着墙根挪动,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响,她屏息凝神听着墙内的脚步声渐远,纤指紧扣墙缝。

    翻进院墙内,两个提灯的丫鬟从拱门朝这边走来,沈知意立即旋身匿于假山后,灯影摇晃消失在尽头后,她才露面。

    陆陆续续搜查了几个房间,沈知意转到了西偏院。

    门环已经生了锈,推门时候的吱呀声在这夜里听的分外清晰。沈知意擦拭着妆台上的积灰,在屋子内兜兜转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就推门准备离开了。

    门刚推开,一对男女相拥亲热的画面撞进沈知意眼中,那婢女鬓发散乱地抱着护院的脖颈,腰间的挂饰正撞的叮当响。

    “谁在哪?”护院大声朝着沈知意的方向叫喊,婢女急忙掩着容跑出了偏院。

    沈知意跑得飞快,一溜烟出了沈府后门,不一会,十余只火把也从沈府后门追了出来,“有贼人潜入府中,都给我好好找找!”领头的指挥着剩下的护院。

    沈知意躲进小巷,藏在破竹席后,巷口两侧搜查的人不停来来回回,堵的沈知意进退两难。

    “这里。”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王砚轻手将席子掀开,揽住她的腰身一跃而上,踩着房顶的砖瓦离开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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