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傅良密果然开始布粮,他谎称为百姓着想,开官备粮,愿昭则可安然渡过此劫。

    一同开始的是坊间对他的歌功颂德,至于是傅良密自己是否找了枪手,我们对这一点都是存疑的。

    正月二十二,昭则的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城内大雪堆积,每日都在往昭则城下倾倒。

    如此也有个好处,无人清理的外墙,积雪堆了快半人高,哪怕是草原人也难以行走,被挡在百里之外,暂且无法前来昭则作威作福。

    正月二十五,傅良密有些许撑不住,寻了天象大师询问暴雪尚需几何。

    结果并不算好,此场灾祸起码还要一月有余,而傅良密手中所掌控的,怕是也不过几日,为了延长时间,傅良密开始将本就少的粮供又减十之三四。

    正月二十六,城内再次人心惶惶起来,这场灾害已经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仿若看不到尽头,而他们每日能领到的救济粮越来越少,每日都有人饿死冻死在路边。

    我听着外面的传报,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百姓,很惨。

    但是时间不够,还是不够。

    傅良密起码还需撑五天,我才能拿出补足进城的新粮。

    整个曳州都在雪灾之下,要粮,整个曳州都没有富余,只能向外买,曳州之下的州府收完也不过能撑十五日,再远些的江南之地一去一回起码要一月有余。

    傅良密曾修书前往过长安求粮,却石沉大海,到了此刻都没有回应。

    要么,长安没有收到,要么被我父皇压下。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治罪于傅良密,收回曳州权柄,很显然,一场冰灾下的无能,能够比一场叛乱或战争造成更少的损伤。

    至于死去的百姓,在他心底大抵还是为大陈一统而牺牲,死得其所。

    昭则只能自救,中央不会给帮助,除非事态失去了我与傅良密的控制,才会有中央前来收割最后的果实,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只能忍。

    忍受门外百姓的凄凉,忍受日夜不休的哭嚎。

    谢明阚坐在我身侧替我磨墨,半垂着眼,淡声问:“公主在想什么?”

    我托腮看向窗外依旧时不时落下的雪,院子里种了一株红梅,这么些时日被压塌了脊梁,我们都以为这能够忍受北方苦寒的颜色也将凋零,可第二日它却抖落了满枝风雪,又亭亭立起来,绽出点点红芯。

    “在想我今后会不会是昭则的罪人。”

    这几日莫说百姓,哪怕是公主府中的众人都清瘦了不少。

    我盯着那株红梅,缓缓说:“我和傅良密都想稳住昭则,可只要昭则稳一日,长安便一日不会理会,昭则百姓就要受罪一日。”

    “仔细想来,昭则与被傅良密放逐的十八镇,其实没有区别。安稳反而成了这两地的原罪。”

    “只是一个是假安稳,一个是真安稳后被逼着不再安稳。”

    谢明阚手一顿,偏头看向我,若有所思,“公主这些日子,少了些顽劣。”

    变得稳重了些,也收起了过去的玩世不恭。

    因为我做不到见了昭则的困境后还能如从前般举重若轻地运筹帷幄,人力如何与天灾相对,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雪或许只是老天平常扫过世间的一笔,对于昭则这些渺小的人来说,却可能是灾雪中无法抵抗的一生。

    我一开始进昭则,能谈笑自若高高在上地与傅良密玩心眼搞斗争是因为我的无知。

    对灾害的无知,对生命在我面前流逝的无知。

    这种无知,我身上、长安使节身上,甚至可以说在长安那个安稳乡的所有人身上都存在。

    假若我一早知晓这场雪灾会持续这样久,我会更早做足准备,我只是在怕自己陷入困境,成为困兽,无法挣脱。

    “也就是此时罢了,”我笑笑,“能不能平安渡过此次难关,就要看老天赏不赏脸了。”

    五天,希望傅良密能够再撑五天,希望一个月后这场雪灾真能走到尽头,若不然昭则真的会乱。

    “若是知晓雪灾可能还要更久,公主会放弃自己的决定吗?”

    “不会。”

    若昭则迟早有一乱,那也必须是在我无能为力之后。

    谢明阚闻言笑起来。

    我有些奇怪,“你笑什么?”

    他拿起一旁的茶,慢条斯理润了口嗓子,“只是觉得您这样很好。”

    “在谢行宫里,我曾经以为自己也能和您一般,永远不需要放弃自己的决定,可是后面却放弃了许多,希望您能比我更坚定,一直如此。”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我略一挑眉,“是跟着我到昭则来越来越肥的?”

    若是他在长安有些口无遮拦,到了昭则便更加肆无忌惮了些,可这种肆无忌惮把握着尺度,不会令人厌烦,反倒多几分宽宥。

    “大概是?”谢明阚举起茶杯冲我遥遥一敬,少年眉眼弯弯,温润如玉,“阚如今也不过烂命一条,有幸得公主看重,是我的福气。”

    我接了他的这杯茶,白软的骨瓷与他手中的花瓷相碰,温热晦涩的茶香顺着咽喉而下,却无端多了些爽快。

    我很欣赏谢明阚的心机手段,却更喜欢他的说话方式,进退有度,该肆意的地方也不乏肆意。

    一个有脑子,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皇子,确实不一样些,在我身畔将近一年,他将宠辱不惊几乎埋进骨子里,任谁都再看不到随我出了长安时他无意展露的疯狂与疲倦。

    像个完美地合我心意能为我解忧的少年。

    -

    二月二龙抬头,明明是个不错的好日子,却也是傅良密弹尽粮绝后的第四天。

    那时我在院内与谢明阚练刀,月牙抱着暖炉站在一旁,笑着说:“公主,那日城墙下救下的三人已经好了。”

    城墙上救下那三个少年人之后我命人将她们送去了城内澄请堂,那时一位富商建的容所,专门收留冬日里父母去世后的小孩儿,昭则城内各地都有些拮据,也就那处有大夫能暂且收容,这些时日我都命月牙派人前去看顾一二。

    “盯着那三个少年的城人许多,尤其是前些天在城墙上的老人们,都想问出些十八镇的大概来,可是那几人这么多天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直到今天——”

    月牙的话被我与谢明阚两刀相接所打断,清脆的铁器嗡鸣传来,谢明阚手中的刀被我挑飞出去,一同带出的还有他掌心一小道口子,鲜血直蹦。

    谢明阚却没觉得疼痛般,走到一旁拿起纱布慢条斯理往自己掌心裹缠,笑着说道:“公主这些时日刀术进步了许多,阚不是对手。”

    我也收了刀,把一旁的大氅披了,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

    “今天怎么?”

    月牙被我一提醒,连忙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我,压低声音回答道:“今日那里头最大的姑娘在我前去看望时给我递了张条子,希望见公主一面。”

    现在时节不好,公主府也不再燃碳,只有公主府门人跟着百姓前往南面的树林砍下的柴火,昌奎将火塘推到我面前,燎燎浓烟扑面而来。

    暖是暖和了,却也忒呛人了些。

    我捂住口鼻,翁声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只说想见您一面。”

    谢明阚恰好给手上完了药走到我身边,于是我转而问他,“你觉得她们这是个什么意思?”

    谢明阚坐到了我身侧,替我挡去浓烟,只让火舌燎出的热穿梭而来,几乎瞬间我便轻松了些,目之所及是他笔直的背脊。

    “十八镇的百姓想见见曳州的主人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他垂眸拨了拨火堆里的木柴,顿时浓烟也少了些许,“只是厉害的是她们这样快便发觉了月牙是您身边的人,并且偷偷让她给您送信而不惹人注意。”

    他说得对,自将这几人救进来,她们便没有出过澄请堂,日日被人盯着。也正是因为她们机警而敏锐才会这么多天一句话也不说,谁知道这昭则城中对她们是敌是友呢?

    可哪怕如此还是能够弄明白月牙是我身边随侍的女官,并且偷偷地在无人在意时让她给我捎信。

    这三人并不像普通的少年,哪怕年仅五岁的小女孩儿都天然带着狼一般的机警和聪颖。

    可看看她们也足够知晓城墙外的世界究竟有多残酷。

    见我沉吟着没有回话,月牙试探般问道:“公主,您明日去见吗?”

    “不见,”我否决道:“明日去城墙,布粮。”

    昨日,我提前备下的粮草终于通过险路进了城,昭则之外其实是有能进城的险山路,只是层叠不休,路径复杂,从未开发,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前往那处。

    尤其雪年时,大雪盖住整座山,崎岖难行,稍不注意就是一个死字。这次牺牲的人很多,数万吨粮草,进城之后只余将近一半,可也比我想象的好了许多。

    山高路险风雪交加,我以为能运进来四成也就不错了。

    城内常驻人口大约四十万人,五千吨粮草满打满算足够供城内十八日,后续稍微薄待些,撑到二十日也有可能。

    本来我打算再撑两日再拿出来的不得已的做法也随着这五千吨粮草而结束。

    长期的饥不饱腹,谁也不知道再拖下去,会让百姓的心凶险到何种地步,人是无法违背身体本能保持神智的。

    傅良密布粮的这半个月,不叫赈济,而叫用几口粮吊着百姓们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塌的内心,以维持住昭则的平静。

    可哪怕是如此,这段时日昭则城内的犯罪还是较往常高了许多。

    若不是昭则饱经风霜,大多数人都对风雪早有准备,也撑不到现在。

    我是真心迫切地希望这场雪在半月后能够停止。

    -

    二月初三,公主府门人在城墙上再次搭起了饭蓬,这一次能够管够。

    近乎绝望的昭则百姓终于再次看到了希望。

    二月初三,我起码让饥一顿饱一顿的昭则吃上了热乎饭。

    这一次,上天没有再折磨多灾多难的昭则,二月十八,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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